老裁缝以为自己猜对了,十分的得意高兴,拉直了软尺,絮絮叨叨的,又说现在穿旗袍的人不多啦,大街上那些年轻轻的小姑娘,太过活泼,穿着也不大像样子;现在真能做出好旗袍的人也都不多了,都是粗制滥造,坑蒙拐骗……
夏蝉耐心听着,笑一笑,偶尔与贺槐生交换一个目光。
老裁缝量完,又让夏蝉选择样式。所有样子都是老裁缝自己亲手画的,贴在一个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本里。夏蝉也是头回知道旗袍还有这么多讲究,光是领子就有曲襟、琵琶襟、如意襟、大圆襟等样式,袖子也分宽袖、窄袖、荷叶袖……她看得眼花缭乱,压根无从下手,索性一丢,让老裁缝替她选。
老裁缝便说天气渐热,做件到膝盖长度的,斜襟,短袖,天凉了搭个披肩,也十分适宜。
夏蝉便又问贺槐生:“你觉得可以吗?”
贺槐生点一点头:“都好。”
夏蝉选了个深蓝底绣暗花的料子,这料子跟她上回穿的那件墨蓝色旗袍的有些类似。
老裁缝连连赞叹夏蝉有眼光,“一般人可不敢选这样儿的颜色,都选些素的、俏的,其实颜色深了,穿在身上才有那股子韵味,小姑娘们都不懂。以太太的条件,穿这个赭黄,也是衬得起的。”老裁缝又指了指另一块料子。
夏蝉看了看,那布料拿暗线绣了大团的花,也是十分精致,便有些无从决断。
贺槐生开口道:“都做。”
老裁缝喜上眉梢。
夏蝉却有些犹豫:“两件要两个月,拿到手夏天都过去了。”
老裁缝忙说:“我给太太加个急,两件,一个月。”
都确定好以后,夏蝉掏钱包付定金,贺槐生却将她一拦,“我来。”
“还是我自己来吧。”
贺槐生看着她,“你就不能给我一个为你花钱的机会?”
夏蝉笑了,“好好好,你来你来。”
从裁缝铺子出去,两人沿着街道又逛一阵,贺槐生手机一响。
他掏出一看,是条短信,“贺启华回崇城了。”
夏蝉一愣,“那你要回去吗?”
贺槐生目光一敛,“不回。”
今天上午这场新闻发布会,可以说是贺槐生正式的宣战书,他把贺启华架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要是他在发布会上提出的解决措施,贺启华不能全盘兑现,罢工必然继续,到时候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贺启华也不敢估计。但要是贺启华同意了贺槐生的建议,便会对他长期以来在星晖的绝对的领导地位造成挑战。
答应或是不答应,贺启华都得仔细掂量。
贺槐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打到贺启华的痛处,让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贺槐生今次来除了平息事端,还打算趁机考察厂里设备。
忙里偷闲之后,夏蝉便又随着贺槐生去了厂区。
厂房是贺槐生父亲在世时建造的,最老的也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厂里刚刚恢复生产,高耸入云的巨型烟囱里冒着阵阵浓烟,像是换了痨病的衰朽的老人呼呼喘气。厂房年代久远,设备就不更换,每年贺启华都得送出大笔的钱,用以通过环保、消防等各种测评。早就有人说,贺启华已不打算整顿更新星晖原有的产业,准备就这么拖着,能捞一笔是一笔。
夏蝉跟在贺槐生身后,神情也越发凝重。
他父辈多年的心血,却遭贺启华如此糟蹋……罢工这事儿,没有贺槐生这次的策划,恐怕迟早也会爆发。
在工厂,两人遇到了上午发言的那个老职工。
他正在那儿监工,见到贺槐生出现十分激动,“……小贺总。”
贺槐生朝他伸出手,他手掌在自己裤子上擦了又擦,才跟贺槐生握了握。
贺槐生又向他详细询问了如今工厂的开工状况,工人的生活状况等等。
老职工照实回答了,末了,一抹眼睛,“小贺总……我知道,我就知道,老贺总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怂包……”
贺槐生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沉默以对。
“小贺总,早些年的事儿我都听说了……现在啊,我就盼望着您能把您自己该得的,都拿回去!”
最后一句话,听得夏蝉也跟着热血沸腾。
她一早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贺槐生这样的,即便困于滩涂,那也仅仅只是一时。
考察完毕,两人预备去吃晚饭。穿过厂区,自后门出去。在门口,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贺槐生突然停下脚步。
夏蝉也跟着停下,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铁牌上的字依稀难辨。夏蝉连蒙带猜,大约看出来,那上面是“星晖肥皂厂”几个字。
贺槐生伸手,将牌子取下来,“这是最早的肥皂厂的门牌,我爸没舍得扔。”
夏蝉没说话。
贺槐生目光低垂,手指十分温柔地摩挲着牌子上凹凸的字迹。
片刻,他将铁牌又照原样挂回去,“走吧。”
夏蝉上前一步,将他手挽住。
他手上还沾着铁锈,便也同样地沾到了夏蝉的掌心里。
顿了一会儿,他将她手紧紧地握住。
晚上,两人回到崇城。
贺启华虽说中午已经抵达崇城,可直到现在,仍没有做出反应。
贺槐生丝毫不着急,工厂承诺的暂停罢工只有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之后,如果贺启华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局势恐怕将超出他的控制。
夏蝉也不去星晖大厦了,现在形势一团乱麻,她要还在贺启华跟前晃悠,必然讨不到什么好处。
这一年来她时刻紧绷神经,如今得闲,暂时也不打算折腾,自己在家休息,偶尔替贺槐生做一顿饭。
正云谲波诡的时候,夏蝉收到陈艾佳消息,说回崇城了,让夏蝉去机场接她。
航站楼外,夏蝉遥遥地便看见了立在门口的陈艾佳,她穿一条酒红色连衣裙,格外的扎眼,就那样半倚着玻璃,划拉着手机。来往有男人驻足或是回头看她,她连眼也没眨。
夏蝉心想,这人哪有过年败退时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回去休整几个月,越发成了精。
陈艾佳似有觉察,擡眼看见夏蝉了,立即向她挥了挥手。
夏蝉走过去,先被她一个熊抱。
夏蝉给她勒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使劲挣开了,朝她身后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不然还有谁?”
“还能有谁,程子晋呢?”
“他这段时间都在崇城啊,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没有联系。”
陈艾佳拖着箱子,跟夏蝉一道往停车的地方走。
夏蝉便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陈艾佳笑了笑,“某人三顾茅庐,我大发慈悲,给他一个面子。”
夏蝉拿眼瞧她,“你俩……”
陈艾佳挑眉而笑,“你觉得程太太这个称呼好不好听?”
夏蝉愣了一下,一时反倒比她更激动,“真的?”
陈艾佳手伸进提包里,摸了一阵,掏出枚戒指,沉甸甸的钻,映着日光只觉得耀眼,简直能闪得人神志不清,“太大了,我都懒得戴。”
夏蝉啐她一口,笑说:“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到车上,夏蝉一径儿追问,非要陈艾佳同她讲一讲复合的细节。
“没什么好讲的,你随便找本言情小说,里面都写得一清二楚。”
夏蝉不以为然,“真要是那些死缠烂打的戏码,我不信你会回头。”
陈艾佳便笑说:“真的就是死缠烂打,不信拉倒。”
她顿了顿,说道:“我刚走没多久,程子晋就跟过去了,无非是希望我不要冲动,起码酒店的工作不要辞。我当时去意已定,那时候我爸妈甚至都已经开始张罗着要帮我找工作了。整个春节,他就住在酒店里,时不时的跟我打一通电话。初六的时候,我爸下楼时摔了一跤……”
夏蝉低呼一声,“严重吗?”
“没多大事,就摔骨折了。那时候,程子晋跑去医院看我爸。我爸妈隐约听人说我在崇城‘傍大款’什么的,特别生气,就当着程子晋的面,把我臭骂一通。骂得特难听,什么‘寡廉鲜耻’‘家门不幸’……全都骂出来了。回头我就跟程子晋说,我跟他再没可能了,除非他娶我。我说这话,压根就是想跟他划清界限,因为我知道他这人绝对是不会轻易结婚的。果然,他就走了……”
夏蝉轻哼一声。
陈艾佳笑了笑,接着说,“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跑回去找我,意思是放不下,但也不想结婚,跟我承诺以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夏蝉说:“想得很美。”
“哈,我也是这么回他的。我就咬死了除非结婚,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见他。之后,他很长时间又没联系。我那时候刚刚找了一个工作,正在试用期,干得好好的呢,他又跑去了。这回,就在我们公司楼下,把戒指给我套上了。”
“……”
陈艾佳看她一眼,笑问:“听得还满意吗?”
“不满意。”
“哪里不满意?”
“你应该再折磨他一顿,不该答应得这么轻易。”
陈艾佳笑了,“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愿妥协的底线。对于程子晋,不结婚就是他的底线。他愿意为我妥协,我觉得这就够了。不一定非得考验什么的,这些都是虚的,没意思。”
夏蝉若有所思。
陈艾佳看她一眼,“我讲完了,你呢?”
“我怎么了。”
“别跟我装傻。”
夏蝉没吭声。
“我看过贺槐生的新闻发布会了,真的完全没想到他能恢复到这样的程度。”陈艾佳看着她,“他聋了这么久,你觉得全是为了忽悠贺启华吗?没必要。他其实就是自尊心太强,非要证明自己,即便是残缺的,他也不比任何一个人差。这样的人,你要让他心甘情愿去做出改变,肯定得有一个契机——你觉得这是什么?”
夏蝉一时沉默。
她的底线是不学手语,因为这意味着她要放弃的自己的立场和坚持,去迁就贺槐生的世界。
而寂静的环境,如果对贺槐生而言是安全的、习以为常的,那么他的底线,恐怕就是拒绝改变。
如今,他们都甘愿放弃了当初奉为圭臬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