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城的隆冬,五点开始天黑,入夜后温度极低,能将活人都冻成死狗,
夏蝉跌跌撞撞从包厢出来,走到门口花坛旁,忽然脚下一崴,跌了下去。
地上白色垃圾袋和纸屑被风卷起,从脚边呼啦啦呼啸而过。
夏蝉地上坐了一会儿,胃里陡然一个翻腾,她立即翻了个身,趴在花坛里开始吐。先前席上喝的酒全都化作了冰,冻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胃似要整个翻过来。
吐过,她往旁边挪了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天黑透了,只有头顶一盏路灯。光也微弱,似是时刻要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夏蝉发现对面栗子树的阴影底下站着一个人。
她朝着那人招了招手,“帮个忙,过来拉我一把!”
那人没动。
夏蝉擡高声音,又喊:“那边的!拉我一把!听到了吗?耳朵聋了?”
那人仍是没有动。
夏蝉脑袋里有一锅粥在滚,想也没想,从地下摸起一块儿石子,砸到那人脚下。
“啪”的一声,那人这才动了,擡眼朝着这边看来。
夏蝉便又招了招手,“帮我个忙。”
那人几分迟疑,擡脚朝夏蝉走来。
夏蝉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那人盯着她的手,过了半晌,伸手握住。他手极冷,冻得夏蝉一个哆嗦。
夏蝉借力起身,勉强站定,挣开手说了声“谢谢”,便将身上薄款的羽绒服紧紧一裹,脚步虚浮地走了。
然而没走出几步,脚底又是一软,身子一歪,撞在了道旁一辆汽车的车屁股上。
车被她这一下撞得警报作响,车灯乱闪。夏蝉吓了一跳,却见方才拉她的男人掏出钥匙来按了一下。
夏蝉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靠着的这车的牌子,雷克萨斯。
她朝那人挥手,“抱歉,不是故意的。”
吐过以后,胃里舒坦了些,脚却像是踩在棉花里,丝毫提不起劲。
夏蝉呼了口气,暂时站着没动。
往年崇城这时候已经下雪了,可今年却只是冷,湿冷,北风刀子一样地割。
酒终究暖不了人心。
过了一会儿,从酒店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到了男人身旁。中年男人一眼就瞧见了歪靠在车尾的夏蝉,正要说话,男人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夏蝉瞧见了,笑了笑,将身上并不御寒的外套裹得更紧,站起身,冲男人说道:“谢了!你是个好人!”
不待男人回应,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回到家里,周兰还在看电视,见门打开,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张口问:“星洲走了?”
夏蝉合上门,没进屋,倚靠在门口的墙边,摸了摸口袋,掏出包爱喜,抽出一支点燃。
周兰不悦,“都说了戒烟,怎么又抽。”又问她:“星洲走了?”
“年后走。”
夏蝉含着烟,蹬了鞋朝浴室走去。她坐在马桶盖上,将烟抽完,冲进水里。取下莲蓬头放了一阵水,仍是冷的。她心里一阵烦躁,“哐”一下将莲蓬头往面盆里一扔,朝外吼道:“怎么还没喊人来修热水器?!”
外面只有电视的声音。
夏蝉满腹烦闷无处发泄,嘴里骂了一句,猛踢一脚,结果大拇指撞上马桶,疼得她一个激灵。
她蹲下.身,捏住脚尖,自觉矫情地落了两颗泪。
第二天还得上班,夏蝉颇费了些功夫,才将自己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遮住。
晨会开始前,她先与夜班领班傅如玉交接昨晚状况。
“晚上十一点入住了一个VC贵宾,住在1208。客人情况有些特殊,”傅如玉点了点自己耳朵,似是颇为遗憾,“耳朵听不见。”
凯泽酒店的VIP客户分为VA、VB、VC和VD四等,其中VC是企业总裁或是公众人物。
这一类人舍得花钱,若能趁机攀上,即便最后成不了少奶奶,捞一手房车钞票,也能少奋斗十年。
几个月前客房部有个刚来的员工,还没过实习期,搭上辰光科技的CEO,从底层服务员摇身一变,成了酒店的VIP,将之前对她要求严格的领班陈艾佳一痛羞辱。
陈艾佳气得半死,回头对夏蝉道:尾巴上插根染色的鸡毛,就当自己是凤凰了。
凯泽酒店是连锁酒店,连清洁工都要求精通外语,夏蝉当年进来,三轮面试也是剐了一层皮。摸爬滚打三年,从普通服务员,做上客房部领班。
不比那些成日做梦光鲜亮丽的楼层服务员,同为领班的夏蝉、傅如玉和陈艾佳,将凡事看得极为现实,明白自己的本分,从不心存妄想。
夏蝉比另外两人还要更现实些,自己两脚陷在泥里,即便插上一身的染色鸡毛,也是飞不起来的。
晨会上,客房部经理刘弘毅特意叮嘱要伺候好昨晚入住的贵宾,谁要是出了纰漏,直接上报处分。晨会结束,夏蝉收拾东西预备回去核对房态,分配任务,刘弘毅指节在会议桌上轻轻一叩,“夏蝉,你留下来。”
夏蝉蹙了蹙眉,坐在位上没动。
刘弘毅看着最后一人出去,门合上,端起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笑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留你?”
夏蝉只得说:“经理放心,1208的贵宾我一定招待好。”
刘弘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这人不爱好茶,专好苦茶,隔着老远,夏蝉都能闻见他杯中那股子清苦的味儿。刘弘毅曾说,吃点苦好,免得人一得意,就开始忘形。
夏蝉见他半晌不语,只得出声道:“刘经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工作了。”
刘弘毅这才擡头看她,似笑非笑,“你还是少点敏感度。”却也不肯将话说得更透,手一挥打发她走。
夏蝉自然知道刘弘毅不是无缘无故卖这一通玄虚,便多留了个心眼。她这几日为了谢星洲的事,一直消沉懈怠,对酒店里的动态不免疏于关注。
给白班服务员交代完任务,夏蝉正打算歇口气,却接到电话,说是1208的贵宾需要退烧药。酒店对VIP客户对需求做了分级,超出某一范围,需要客房部领班先与客户确认。
夏蝉不敢怠慢,撂下电话乘员工电梯赶去1208.
她敲了敲门,退后一步,擡高声音道:“贺先生,打扰您休息了,我是客房部领班夏蝉。”
等了等,没听见回答,夏蝉这才想起来,这人是个聋子。
夏蝉没辙了,立了片刻,打算先喊会手语的刘宝娜上来再做打算。
正要走,眼前门却突然打开了。
夏蝉未防,吓得呼吸一滞。
门口站了个男人,高,瘦,身上穿了件白色衬衫。
夏蝉急忙掏出手机,将方才所说的话打出来,又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找康体部的医生过来。打完字,将屏幕转向男人。
她朝着男人脸上瞟了一眼,忽觉这人十分面善,似是在哪儿见过。
男人静了片刻,从她手里接过手机,打了四字:不用,谢谢。
夏蝉拿回手机,接着问:您需要什么类型的药?
待男人给出了退烧药的名字,夏蝉请他稍等,而后收起手机。
男人点了点头,一手插.进口袋,转身进去了。
门阖上的瞬间,夏蝉一拍脑门,陡然明白她为何会觉得眼熟:
眼前这贺槐生,就是昨晚上被她一颗石子砸中,发酒疯骂了句“聋子”,又随手发了“好人卡”的男人。
可谁能想到,这人真是个聋子?
夏蝉暗暗叫苦不叠,这下更是不敢怠慢,备好退烧药,又特意叫上刘宝娜。
夏蝉将药递给贺槐生,让他若有哪里不舒服,随时与前台联系。刘宝娜在旁手语做翻译。
贺槐生看刘宝娜比划完,点了点头。
两人微微鞠躬离开。
路上,刘宝娜不免感叹,“贺先生长得帅,家世也好,可惜是个聋子。”
酒店是服务性行业,一天接待上百号人,大家闲暇时常聊些内.幕八卦解乏。若是平时,夏蝉必定也会稍稍应和两句,可有了昨晚那茬,她陡然觉得“聋子”二字有些刺耳。
除了贺槐生,上午再没别的大事。
中午休息,夏蝉趁着去洗手间时,偷闲抽了支烟。本已戒了十天,早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昨晚抽了一支,前功尽弃。
她想,好歹这两个月让她再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这一点儿慰藉。
抽完正打算出去,听见外面两道脚步声,夏蝉动作一停。
便听一人笑嘻嘻说道:“早上就看见你的耳钉了,谁送的?”
哗哗的水声中,另一道声音答:“自己攒钱买的。”夏蝉听出来,这两人刘宝娜和另一个服务员池悦。
刘宝娜说:“池悦姐你可舍得。”
池悦似是不愿多谈,含混答道:“没有。”
静了一会儿,刘宝娜又开口:“咱们副经理要跳槽了,听说了吗?”
“听说了。”
“客房部主管一顶上去,位置就空出来了;领班再顶上去一人,就又要空出一个位置。”
池悦只“嗯”了一声。
刘宝娜笑说,“池悦姐,我觉得你挺有希望升领班的。”
池悦忙说:“大家都很优秀,一切要刘经理定夺。”
不一会儿,池悦和刘宝娜走了。
夏蝉从隔间出来,洗了个手,忍不住往镜中的自己瞧了一眼。
夏蝉自知皮囊不差,盖因遗传了周兰。一个女人,若是生得好看又家底殷实,必是一路顺风顺水;可要是生得风流婉转又穷得两袖清风,不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夏蝉不巧属于后者。
刘弘毅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撒了一张网,端看她往不往里钻。
吃过午饭,没清闲多久,刘宝娜慌慌张张闯进休息室来,说是1208的客人要投诉。夏蝉不敢怠慢,赶紧赶去十二楼。
1208房门虚掩,夏蝉照规矩敲了敲门,却听里面一道男声,浑厚低沉,中气十足:“进来。”
夏蝉心道,见鬼了,哑巴也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