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车上,周濂月没有立即将车启动。
南笳坐在昏朦夜色里,神情显得空茫。
周濂月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时又放了下来,伸过去,一把握住南笳平放在腿上的手,指腹微凉。
周濂月问:“想聊聊吗?”
“哦……”南笳回神,“饿。想吃东西。”
“想吃什么?”
“嗯……”南笳认真思索,“番茄面。我知道一家,现在点外卖的话,到家刚好可以吃到。”她从包里拿出手机。
“去哪边?”
“你那边吧。”南笳说道。
南笳不单单点了外卖,还在某商超的a上下单了一些水果和一些洗漱用品。
她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怏怏的不大想作声,转头看一眼周濂月,说:“我想听歌。”
周濂月干脆利落地给她调出来了蓝牙配对的界面。
她看见他勾了勾嘴角,知道一定是因为他又看见了自己设置的蓝牙名称,也跟着笑了一下,很认真地解释:“真的有很多人叫错,不强调不行。”
连接上了蓝牙,南笳打开自己的歌单。歌单她都用心经营过,工作的、做家务的、开车的,各不一样,现在点开的这个,就很适合“e摸”的时候听。
路上不堵车,很快就到了。
外卖几乎前后脚。
南笳拿了在便利店下单的卸妆水、卸妆棉和洗面奶,先去卸了妆。
拿一根黑色皮筋将一头蓬松的头发随意一绑,走去餐厅。
周濂月换了身深灰色居家的衣服,正背靠着吧台桌打电话。
餐桌上两碗面已经打开了,灯光下红澄澄的番茄汤,热气袅袅。
周濂月向着她无声说了句:你先吃。
南笳见水果还没洗,便先拆开了,拿去厨房。洗净,拿一只透明的碗装上,端出来。
周濂月电话仍没打完,南笳自己先开动。
她不是特别有胃口,喝了点汤,略吃了两箸面条就不大想吃了。
转头看一眼周濂月,他手机放在一旁,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一手插袋地站着,神情极为严肃。
看着有点儿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周濂月了,她想,转而乐了一声。
南笳端着水果,走到周濂月面前。
他分神,低头看她一眼。
她擡手,送了两粒蓝莓到他嘴边。
仿佛是无意识地,他张口接过,片刻,才反应过来。
南笳笑,无声说:面都要冷了。
电话那头正在汇报报价相关的细节,周濂月无暇分心,便只伸手,捏捏她的脸。
南笳踮脚,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便退回去,不再打扰他了。
又过几分钟,周濂月终于打完电话。
他拉开餐椅坐下,往对面看一眼,还剩了很多,可见她胃口不盛,“你吃完了?”
“嗯。”
周濂月没说什么。
一会儿,周濂月吃完了东西,南笳帮着收拾了餐桌。
进厨房去洗了个手,走出来时,周濂月站在吧台那儿,手里拿了一支烟。
周濂月瞥了她一眼,问她:“喝点儿酒?”
“好啊。”南笳走过去,在高脚凳上坐下。
“喝什么?”
“随便。”
南笳手肘撑在灰色岩板的吧台台面上,托腮看着周濂月。
他转身从后方的架子上拿了瓶威士忌,衔着烟,涮干净一只厚壁的玻璃杯,拿威士忌兑了苏打水,放在她跟前。
南笳端上杯子喝了一口,紧跟着再度陷入沉默。
周濂月自己倒了杯不加冰的纯饮威士忌,走到吧台外,背靠着站在南笳身旁。
南笳转个身,看他,片刻后,她放了酒杯,低头说道:“……我都不知道十二年算多还是算少。都数罪并罚了,才十二年么?如果他表现好,减刑,是不是,七年八年就能放出来……我的痛苦都不只七年八年。”
周濂月没作声,朝她靠近一步。
她立时低下头来,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声气。
周濂月揿灭了烟,伸手搂住她,语气听似冷静极了:“如果可能,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亲手了结这杂碎……”
南笳微震,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过周濂月这样冷厉,如刀锋淬霜的声音。
而这或许已经是他尽力克制之后的结果了。
周濂月顿了顿,平声说:“当然还有别的办法对付他,让他生不如死。但我没这么做,知道为什么?”
南笳摇摇头。
“对他动用任何私刑,都是用一种强权欺压另一种强权。我不希望你觉得这是资本的狗咬狗,所以我把他交给法律,每一条罪状列数清楚,该怎么判,交给公权力定夺。”
南笳眼眶一下便发热,“……虽然你说,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点。”
周濂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真是为了能让自己好受点……”
为了消解自己的痛苦、愤怒、无能为力、悔恨……诸多种种。
“我明白,我明白……”南笳声音微颤,“还是要谢谢你……”
“你不恨我就行。”
“为什么要恨你……”
“你说呢。”周濂月低头,伸手,手指按住她的下巴,轻轻托起她的脸。当她不着铅华,素净着一张脸的时候,总显得有种昂贵的脆弱感,轻易激发人的破坏欲。
一度,他也是纵容这份破坏欲的其中一人。
南笳摇头,眼泪落下来,“即便你觉得这不是你的本意,你依然拯救了我……”和叶冼不同的性质。
周濂月低头,碰到她的唇,也一并尝到眼泪,他低声说,“是你先救了你自己……”
如果她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早就溺死在了这长夜里。
南笳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发声大哭。
周濂月不再说话,搂着她的腰,一把将她从高脚凳上抱了下来。
抱着她走到沙发那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这样方可使他,整个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他颈侧皮肤感觉到刺痛般的潮湿与温热。
无端想到,两人决裂的那一晚。
他以为这段关系终将如露水一般短暂,只存在于他生命中的一夜。
但原来不是“一夜”,而是“一页”。
以痛觉为锚点,始终翻不过去的一页。
·
南笳情绪平复下来。
周濂月告诉她,咨询过专业的从业人员了,邵从安即便上诉,如果没有新的证据或者证人,改判的可能性不大。
也就是说,邵从安这事儿,可以在她这里彻底划上句点了。
南笳脸颊紧绷而微微刺痛,推一推周濂月,说要再去洗把脸。
周濂月亲了她一下,松了手。
南笳洗过脸刷过牙,准备去洗澡,“你这里有没有睡衣?”
周濂月瞥她一眼,“女式的没有。”
南笳笑了一声,想到他昨晚为一双男式袜子吃醋,“是过不去了是吗?”
周濂月叫她自己去翻衣帽间,看看什么能当睡衣的,不行他就找人送一套过来。
南笳对这里轻车熟路了,去衣柜里翻到了一件纯色的黑色棉质t恤,洗完澡换上了。
在浴室吹头发的时候,周濂月进来洗漱。
他摘了眼镜在隔板上,接一捧水洗脸。
吹风机嗡嗡地送出暖风,南笳一边跟自己的湿头发较劲儿,一边看着镜中的周濂月。
她十九岁之后的人生从来没有“满足”这一种感觉,只有长期的精神性的饥渴,渴望温暖,渴望功成名就,渴望伤痛愈合。
但习惯了饥渴的状态,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甚至习惯自痛苦中汲取营养,并时时自嘲,搞艺术的,谁没有点悲惨往事。
但在当下的此时此刻,她体会到了精神性的满足,从这个初识觉得如冷涧深雪一样冰冷的男人身上。
周濂月直起身的一霎,顿了顿——
南笳自背后抱住了他。
“周濂月。”
“怎么了?”
南笳脸颊靠在他后背上,摇了摇头。
她只是单纯的,想喊一喊他的名字。
——
南笳早上八点钟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爬起来,屋子里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周濂月的身影。
她去厨房接水喝,顺便给周濂月打了个电话。
周濂月:“起来了?”
“嗯——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有些急事处理。”
“我一会儿要去工作室拍个宣传视频。你今天晚上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暂时说不好。晚点打电话告诉你。”
南笳洗漱过后,回了趟自己家里换衣服,而后联系小覃,询问今天的安排有没有什么变化。
小覃说:“笳姐,今天工作室可能挺忙的,你先不用过来吧,就先休息好了……还有,虽然可能忍不住,但最好还是先不要反复刷微博、论坛什么的。”
南笳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笳姐你还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更好……”
“你不告诉我,我不就只能自己去看?”
小覃只得说:“就……昨天半夜,有水军下了黑贴,现在基本已经删得差不多了,但可能还有没删干净的……”
南笳倒是很平静,“什么黑贴?”
“就……你跟周总的,还有一些之前在话剧团的胡编乱造捕风捉影的事儿……真真假假的混在一起。”
“我话剧团还有什么事儿?”
小覃语气有很难启齿之感,“说你跟……你之前话剧团的老板,那啥……”
“好荒谬。”
“就是。所以笳姐你不要在意。然后还有,可能有个别网友看到了八卦,去冲了你微博评论区……关姐说要不把账号交给工作室管理,免得你自己看到那些评论不舒服。”
“没关系,我不会登的。你们想删评的话我就把账号交出来。”
“还是给一下比较方便。”
“好。”
电话挂断,南笳又给周濂月发了一条微信:你是处理黑贴的事情去了?
过了会儿,周濂月回复她:不全是。
南笳:是不是跟邵家有关。
周濂月:晚上见面细说。
南笳单独在家待着,无端的惶惶不定。
收拾了一下,还是打算去一趟工作室看看。
哪知道,刚走到小区大门,便看见对面停了几辆车,车里面的人也不避嫌,直接架着长炮一通按快门。
南笳拉低了帽檐,折回去,再给周濂月发了条消息:我出不了门,有娱记在小区门口。你今天最好也别过来。
很快,周濂月给她回了个电话:“还好吗?被他们缠上没有?”
“没事,我没出去,还在小区里面。”
“你收拾东西,我派个车过去接你。你先去周浠那儿。”
半个小时左右,周濂月派的商务车开到小区门口,车上还带了两个保镖。
有保镖拦着那些人,南笳顺利上了车。
抵达周浠那儿,南笳给周濂月发了条消息报平安。
周浠在家,陪着苏星予练琴。
南笳没怎么细说,只说住址暴露了有娱记过去偷拍。
哪知周浠忧心忡忡:“不是四叔在捣鬼吧?他前一阵一直在住院,难得消停。现在一出院,就出幺蛾子。说不定就是他又开始给我哥使绊子。”
“从我身上使绊子?”
“他不敢跟我哥硬碰硬的,最擅长搞一些下三滥。”
南笳想到之前许助告诉她的,周濂月和周濂月父亲出车祸的事,也不免多了两分担忧。
中午,南笳跟周浠和苏星予一起吃了饭。
下午,南笳跟关姐通了个电话,了解情况。关姐告诉她说,一直有人源源不断地投水军,不过情况还能控制得住。
“我能做些什么吗?”南笳问。
“你暂且低调些就行。没事儿,这种事常有,我们都有经验了。”
到晚上六点钟,周濂月形色匆匆地回来了。
吃过饭,周濂月将南笳拉到院子里去,两人单独说话。
南笳问:“是邵家吗?一般的娱记和对手,应该不敢这么做。”
周濂月点头,“但主要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津港》,片子不马上要上了。”
“会很受影响吗?”
“放心,我会妥善解决。”周濂月看她一眼,擡腕,看了看手表,“你先休息。我准备走了。”
“加班?”
“出趟差。”
“……现在就走吗?”
“嗯。收拾东西就走。”
“多久回来?”
“可能得一周多。你正好趁这段时间练歌。不是得给人当嘉宾?”
“这种时候你还……”南笳哭笑不得,“说好不吃醋呢?”
周濂月不作声,只是往屋里看。
南笳以为有谁出来,也准备跟着转头,周濂月一步走近,擡手按在她脑后,低头便吻下去。
南笳两臂搂住他,热烈回应。
片刻,周濂月不舍地松手,手指轻轻擦一下她的唇角,声音低哑:“等我回来。”
南笳点头。
“近期其他工作就先停了,详细的你跟关秀丽对接。”
“我感觉我给你们添了麻烦……”
“什么话。”周濂月再抱她一下,“走了。照顾好自己。”
“好。要给我打电话。”周濂月点头,拿车钥匙解锁车门,紧跟着便上车走了。
开回到公寓,周濂月跟帮忙收拾好了行李的许助碰头。
换乘一部商务车,往机场赶去。
车上,许助向周濂月汇报,跟纽约那边已经确定好了面谈的时间。
周濂月点头。
许助说:“然后是周季璠董事那边……目前虽然还没找着他和邵从瑾实质接触的证据,但确实一些蛛丝马迹。至少,周董和邵从瑾的目标是一致的。”
周濂月点了支烟,缓慢抽着,陷入思索。
邵从安一审出结果,《津港十三日》上映在即,对邵家而言可谓是新仇旧恨的节点。
不出来闹点事,都不符合邵从瑾的性格。
现在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邵从瑾必然还有什么后招。
和周季璠联手,是他设想的一种可能。
其实这些他都不担忧,两人都是秋后的蚂蚱,即便捆绑到一起,也蹦跶不到几时。
他怕的是,邵从瑾出阴招。
譬如,捅出南笳曾经和邵从安的关系。
届时再引导舆论,彻底毁掉南笳作为一个演员,一个公众人物的职业前途。
唯有,釜底抽薪。
让邵家俯身乞食,不敢不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