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的医馆已经停止营业,但是大堂里依然燃着灯,大门开了半扇,好像专门在等她一样。
宁樨穿过大堂,听见茶室里传来喁喁人声。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还未及开口,温岭远已经擡起头来。
阿婆跟着转过头,“樨樨,你下学了。”
温岭远、阿婆和池小园围坐一桌,桌上铺开各种餐盒,似乎是一顿内容丰富的夜宵。池小园已经掰开了筷子,迫不及待。
“你们在吃夜宵?”
池小园纠正:“不是夜宵,是晚饭。”
“这么晚?”
池小园耸耸肩,“医疗行业都这样。”
“我以为私人营业的医馆应该会轻松点。”宁樨将背包放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又慢条斯理地整理落进脖子里的长发。
温岭远拖开身旁的椅子,笑说:“快过来坐。”
“也有我的份?”
池小园说:“就等你了,不然我们早就开始吃了。”
宁樨赶紧温岭远身旁坐下,又去看阿婆。
温岭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阿婆已经吃过,单独给她点的。”
宁樨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没有细想,她不是那种拜托别人帮忙,还会因为别人没办周到而兴师问罪的人。
“我在学校也吃过了。”
池小园:“那你随意,我们不管你了,我要饿死。”说着先夹了一筷子菜,就着白米饭开始狼吞虎咽。她看起来小巧斯文的一个女孩,吃东西却十分豪放。
宁樨晚上只吃了半个面包,有点被池小园感染,拿起筷子,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鱼肉,口感鲜美,不知道用了哪些佐料,和她平常吃过的鱼有些不一样。
“味道好独特。”
池小园一口气把桌上的菜介绍一遍,“炙甘草鲈鱼,当归牛肉,杜仲红枣枸杞松茸汤,青柠百部海螺片,这个甜点是玫瑰茄佐桃胶皂角。”
宁樨微讶,“我本来想说,你们这么晚吃晚饭,中医馆都不讲养生的吗,现在看来好像太养生了。”根本是一桌药膳。
池小园说:“是大温叔叔跟人投资的餐厅,温家算是中医世家,所以做食疗的概念餐厅。平常生意还蛮好,如果不是小温叔叔走后门,今天是吃不到的。”
宁樨愣一下。之前没细想过怎么别人都下班了,唯独池小园还在,原来跟温岭远是亲戚。
“大温叔叔?”
温岭远说:“我哥。”
“你还有个哥?”
温岭远笑了,“一直都有。”
宁樨拿调羹往自己碗里舀一些松茸汤,问道:“你们每回都这么晚?”
“平时没这么晚,今天格外忙一些。”温岭远将目光转向阿婆,笑说:“多亏阿婆帮忙,不然今天忙不过来。”
阿婆被夸得笑不见眼,宁樨好长时间没见她这样笑过。温热的松茸汤在食道里过一下,红枣和枸杞的甜味散开,胃也跟着暖起来。
然而,今天是解决了,往后呢?
宁樨想到这儿,捏着勺子动作一慢。将口袋里手机点亮,看时间。宁治东承诺的明天回来,现在还没有音信。
吃完东西,桌上餐盒收拾归拢,温岭远去丢垃圾,宁樨让阿婆稍坐,自己也跟上去。
月亮是淡黄色的,朦朦胧胧,宁樨想着“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句话,明天会起风吗?
“温……”她觉得“温医生”这个称呼好像十分生疏,卡了一下壳,索性直接省去,“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温岭远的脚步慢了下来,是在等她开口。
“如果让阿婆长期在你这里帮忙,可以吗?你假装雇佣她,工资我来给,你转交。”
温岭远低下头,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宁樨怔了一下,因为在她的预设里,温岭远一定会答应。这不是多复杂的事,甚至不要他花钱。
温岭远解释:“请站在你父亲的立场来考虑,自己的妈妈,在朋友那儿打工。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的性格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宁樨肩膀一瞬间就塌下去。是这个道理没错,看来温岭远很清楚宁治东是多好面子的一个人。
他脱下了白大褂,身上那件烟灰色的薄毛衣质地仿佛很轻柔,月光也照得他五官更柔和,但人反而显得有一些疏离。是他时常表露出那种温柔,让她以为他一定很好说话,看来这是一种误解。
宁樨揉了一下眼睛,不再反复恳求,她从来不会强人所难,“那个做家政的阿姨……”
“哦。”温岭远掏出手机,“我把她的微信发给你。”
“你没有加我微信。”
温岭远笑了笑,晃一下手里的塑料袋,“等我扔了垃圾。”
往回走,他调出自己名片的二维码递过去。
扫了一下,弹出来他的用户名和头像,没什么悬念的真名,微信号是wly1224,头像是一条冲着镜头笑得灿烂的金毛。
透露出太多他的信息,宁樨不知道该从哪个开始问,“……你养狗吗?”
“以前养的,已经去世了。”
还用着它的照片做头像,该是长情的人。宁樨生出奇怪的念头:他大她十三岁,差不多是一条金毛犬,一生那么长的时间了。
温岭远通过了验证,打字给宁樨改备注,小女孩好像都喜欢用奇奇怪怪看不懂的微信名,头像也是奇奇怪怪他不认识的动漫人物,一个金色长发,脸有些圆的男生。
宁樨看着他。
温岭远注意到她的视线,“怎么了?”
“你没问我头像是谁。”
温岭远笑说:“我应该问吗?”
“你现在不用问了,不然好像是我求你问一样。”
“那么,你头像是谁?”
“不告诉你。”宁樨扬了扬眉。
温岭远笑了笑,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个做家政的阿姨的微信,给宁樨发过去,“她姓汤,你说是我介绍的。”
“谢谢。”
“不用道谢,我也没有帮到你。”他的歉意是真的,因为清楚宁樨苦恼的问题,并不是换个全职保姆就能解决的。
经过院子,宁樨指着那树紫红色的小花,“这是什么花?”
温岭远顿一下,“等我问过爷爷,我告诉你。”
宁樨笑了,“你是真的打算继承家业吗?为什么关于医馆的什么问题都不知道。”
“可能,我还没进入角色。”他是笑了一下,但没有笑进眼里。
回家的路,好似越靠近就越沉默,宁樨明显感觉阿婆情绪渐渐低落,她和她一样,不想回到那间没有人声的屋子。
宁樨悄悄摸出手机给宁治东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
到家,宁樨叮嘱阿婆早些洗澡睡觉,明天去医院做核磁共振。
“我感觉这几天针灸下来好多了,这个什么核磁,是不是不用做了?”
宁樨不敢擅作主张,给温岭远发了微信咨询,他没有回复,可能已经去睡觉。
宁樨洗过澡,吹干头发回到卧室,看见通知栏多出一条未读消息,立马将手机解锁,翻个身举起手机,看到五分钟前温岭远回复:我建议还是做一下。
宁樨:谢谢。
顶上“正在输入”闪了闪,温岭远回复:不谢,早些睡。
宁樨发过去的“晚安”,他并没有再回复。
不放心让张阿姨陪同,宁樨请了假,陪着阿婆去医院做核磁共振。按照预约时间准时到的,却还是等了四十来分钟。
做的时间也很漫长,结束出来,阿婆在长椅上坐下,抚着心口,说耳鸣,胸闷,还想吐。结果今天也拿不到,还要等一天半,宁樨对医院的办事效率简直绝望。
她给温岭远发了条消息:做完核磁共振,感觉恶心想吐,是正常现象吗?
温岭远多半在忙,消息迟迟没见回复。
宁樨陪着阿婆坐了十来分钟,等她缓了一些,扶去门口打车,到青杏堂,接着做针灸。
宁樨直接去了针灸室,在门口看见温岭远正在给人下针。不知道是哪一个床位的做艾灸忘了放置抽烟罩,针灸室好似烟熏火燎,气味也呛鼻。
温岭远吩咐实习医生给针接上电,裹好针袋,转身看见宁樨站在门口。
他走过去,微笑说:“MRI做完了?”
这回宁樨没有回以一个同样的笑容,只是指了指茶室说:“阿婆来做针灸。”
温岭远点头,跟着她往茶室走。
“温叔叔,”宁樨擡头看他,“今天,再让阿婆在这里待一天吧,后面我会自己想办法。”联系了那个姓汤的阿姨,说是最快也要两周之后到岗。
宁樨叫他“叔叔”,倒让温岭远觉得猝然,是真正有求于人的语气,怕他不答应。温岭远一顿,看她一眼。女孩的神情莫名让他想到泡在水里的饼干,还勉强保持着饼干的形状,但已经塌软到一碰就散了。
拒绝的话,就没忍心说出口。
将阿婆送到针灸室,宁樨要赶去学校,不等他扎完针,说句谢谢,匆匆走了。
温岭远忙过一阵,拿出手机,除了置顶的十几条未读消息,还有宁樨的,然而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前发的了,好像再无回复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