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夏漓拖拉着最后一点工作不肯一口气完成,试图以此逃脱团建,但宋峤安没有让她得逞。
作为组长,他对她的工作内容了如指掌。
此时刚完成了一个项目,下一个项目还在调研阶段,再忙又能忙到哪里去?
发送日报邮件,夏漓关了电脑,拿上包和外套,趁着宋峤安去洗手间的当口,和部门的另外几个女同事一同出发了。
宋峤安有一部车,夏漓很怕到时候他会提出载她一起过去。
夏漓不迟钝,对宋峤安的意图一清二楚。
她对宋峤安本人其实不反感,毕竟在他手下干了三年,当时第一次出国出差,小到怎么递签证这样的细节,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她只是对他没有朋友之外的其他感觉。
他们部门人员构成相对偏年轻化,公司也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条例。
宋峤安对夏漓的态度,部门都有所察觉,有时候还会跟着起哄一两声。
正因为如此,夏漓尤其注意与宋峤安相处的分寸感,怕态度不够明确让宋峤安误会,也怕态度过分强硬会让彼此尴尬。
夏漓和那几个女同事先到的SO3。
夏漓身旁位置坐了人,此刻那人却主动站起身给宋峤安让座,一边笑说:“宋哥来这儿坐!”
夏漓总不能阻止别人让座,只得一脸尴尬地别过了脸,端水杯喝水。
宋峤安坐下以后便问她:“怎么刚刚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不见了?”
“跟Sara她们有个话题没聊完,就一起过来了。”
“要不要先单独点一点儿小吃?行政他们统一订的套餐,要等人都到齐了才会上菜。”
夏漓摇头:“不用,我还不太饿。”
她不想再跟宋峤安聊工作之外的话题,就拿出手机,佯装要回复朋友紧要的微信消息,一边手机打字,一边几分敷衍地应着宋峤安的话题。
果真,没一会儿,似乎宋峤安觉得索然,转头去跟另一边的同事聊天去了。
人陆陆续续赶到,差不多快到齐时,开始上餐。
他们团建包了半场,散座区的桌子拼起来,连成了两张大的长桌。领导将两个部门的人打散混坐,夏漓他们这一桌插进来不少设计部的人。
晚餐开始,宋峤安作为小领导,自得负责活跃气氛。
夏漓很高兴他没空顾得上自己,乐得闷头吃东西,偷偷刷手机,几乎不参与任何大的话题。
坐在她另外一边的,是那时候被领导“调剂”过来的一个设计部的男同事,也不怎么参与话题,倒是默默地观察了夏漓好一会儿。
在夏漓放下手机,给自己续果汁的时候,男同事出声了:“你是负责上回纽约那个项目的Sherry?”
夏漓擡眼看去,微笑道:“是的。”
“我参与过这项目的视觉传达设计,跟你微信上对接过工作。”
男同事手指碰一下鼻尖,有些腼腆,“叫我Zack就行。也可以叫我小林,我叫林池宇。”
“我刚刚听见你好像在玩一个三消游戏……”
林池宇点头,“有个跟它类似的,画风和UI设计更漂亮,你也可以试试。不过国区没有,你有美区账号吗?”
“有。游戏叫什么?”
夏漓的AppStore此刻就登的是美区账号,因此直接将其点开。
林池宇报了名字。
夏漓输入,“……好像没搜到?”
“是不是拼写……这个游戏的名字很容易拼错。”
“你看下?”夏漓将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
“行情很好,不怪某些人有危机感。”卡座区,闻疏白收回饶有兴致观察了半天的目光,调侃道。
对面的晏斯时没什么表情,只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加了冰块的清水。
闻疏白自称主职是享受生活,副职是才是做投资的。他读大学那会儿就权当玩票地投过几家实体餐饮店和虚拟创意热店,赚得盆满钵满。发展至今,已然能脱离闻家的荫蔽自立门户了。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风口将会是人工智能、新能源汽车、自动驾驶等这些高新科技领域。
晏斯时刚刚回国那会儿,闻疏白拉着他详细打听过美国那边的行业现状,很有投身这些行业的打算,尤其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有太多细分领域,未来还是一片蓝海。
晏斯时作为一线研发人员,掌握行业最前沿的风向,而闻疏白学金融的,和这种纯理工科领域差了一个天堑。
三五不时的,闻疏白就想喊晏斯时出来聊聊,给自己补补课。
晏斯时说今晚请他吃饭,他推掉了没什么建设性的局,欣然赴约。
来了才知,晏斯时醉翁之意不在酒。
闻疏白对这上一回初次相见时印象就很不错的姑娘多了两分好奇,一边跟晏斯时聊天,一边时不时地观察几眼。
就发现他们那团建还没过半,就先后有两个男的对她殷勤备至。
闻疏白屡次打量晏斯时,试图从他那冷淡的表情里多分析出一些内容,但都是徒劳。
他们是从幼儿园起的交情。
这么多年,闻疏白没见晏斯时谈过恋爱。
样本为零,自然没有经验可供参考。
他印象里晏斯时对女生一直都挺冷淡的,倒不是说爱答不理,而是那种一视同仁的礼貌和疏离。
唯一关系好一些的,也就方舒慕。
而就上次晏斯时生日那天聚会的状况来看,方舒慕不但很难成为那个例外,还极有可能被彻底摒除在晏斯时的社交圈子之外。
因为方舒慕姓方。
而方家跟晏家三代交好。
两人吃东西聊天,而晏斯时对夏漓那一边的情况,虽密切关注,却似乎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
闻疏白好几次说:“我看她挺无聊的,你要不把她叫过来喝点东西?”
晏斯时都无动于衷。
闻疏白笑说:“我妈怎么好意思说我不会追人。来都来了,你就一点行动也没有?”
晏斯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拿餐巾擦了擦手,起身去洗手间。
刚踏进门,听见里面有交谈声。
很巧,是夏漓的那个直属领导,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两人可能有点饮酒上头了,正在接水龙头的凉水洗脸。
那眼镜男笑道:“老宋你还没把人追到手?”
夏漓领导说:“这不得循序渐进。”
“你俩都共事好几年了吧,能不能行?一起出差那么多回,孤男寡女的,怎么就没把握机会……”
“别这么说。”夏漓那领导的声音有两分不悦,“谈恋爱这事得讲究两厢情愿……我这不正在努力追吗?”
“瞧着不挺纯挺好拿捏的,这么难追?老宋你要不行,换我来吧,我保管一星期给人拿下……”
夏漓那领导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大抵是碍于情面,没说什么。
晏斯时走到了一旁空置的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凉水浇下来时,他冷声道:“烦请说话放尊重些。”
一旁的两人齐齐转头。
眼镜男:“……你在跟我说话?”
晏斯时冷眼瞧着他。
眼镜男莫名其妙:“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宋峤安:“……他是夏漓的同学。”
眼镜男瞬间有两分心虚,但嘴上却说:“怎么着?你也对人有意思?想分一杯羹啊?那去我后面排队。就开句玩笑,至于……”
眼镜男话没说完,晏斯时倏然上前,猛地一把揪住他后颈衣领,按着他的后脑勺,径直往水盆里按去。
流水声中,晏斯时声音淬冰一样的冷:“好笑吗?”
眼镜从鼻梁滑落,“啪”一声掉进水盆里,眼镜男挣扎,却没想到压在脑后的手掌竟纹丝不动。
那冰冷声音又问一遍,不急不缓地:“好笑吗?”
眼镜男嚎道:“老宋!老宋!”
宋峤安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去拉晏斯时,“兄弟,兄弟!算了,算了……就喝醉说了两句胡话,不至于……”
晏斯时视线移动到宋峤安脸上。
那似寒刃锐利的目光,让宋峤安也不禁有些发憷。
最终,晏斯时松了手,冷嘲道:“你就这么当她领导的。”
宋峤安顿时讪然。
眼镜男眯着眼,趁势从水盆里捞出了眼镜。
宋峤安见他还有撸袖干架的意思,急忙拽着他手臂往外拉,“行了!走吧!”
两人走到了门口,眼镜男仍有两分不忿,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先动的手,怕什么?大不了报警……”
混杂着流水声,那道冰冷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过去:“你可以报警试试。”
这话的语气更近似一句警告。
外头没声了。
晏斯时就着冷水,洗了好一会的手,眼底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的厌烦。
他整了整衣服,洗了一把脸,这才出去。
闻疏白正在给自己倒酒,瞥了眼对面落座的晏斯时,愣了下。
他脸上沾着水,神色沉冷,眼里似有几分乖戾之气。
“……怎么了?”
晏斯时不说话,只端起玻璃杯咽了一口冰水。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那边团建,这边小酌,一切照旧。
团建的这一边,酒酣饭饱,场子彻底热起来。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夏漓就会伺机溜走。
她四下看了看,大领导和宋峤安都不在这一桌了,判定这是个好时机。
便将手机锁定,装进包里。
转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时,捞了个空。
这才发现,外套落在地上了。
夏漓捡起来一看,顿时有两分崩溃:
是她前阵去出差时,在纽约新买的薄呢外套,昼夜温差大的春季,早晚穿刚刚合适。
她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精打细算,挑的都是质感和版型上佳的。
这外套料子轻柔,颜色也是漂亮的浅灰色,而此刻,它掉在了地上不说,还被不知道经过的谁,踩上了两个脏兮兮的脚印。
她抱着那衣服,拍打了几下,没拍掉,心疼得要命。
就在这时,宋峤安端着酒杯过来了,看出她要走,就说:“这就回去?”
夏漓不说话,只低头徒劳地继续拍自己的大衣。
这一刻,心底生出了强烈的辞职的冲动。
“再待会儿呗?这个点车难打,我送你回去。”
说着话,微醺的宋峤安就要伸手去捉她的手臂。
夏漓正要躲开,宋峤安的手臂被人一挡。
夏漓擡头,一愣。
晏斯时伸手,抓着她抱在手里的大衣,往他的方向轻轻一拽。
她似不由自己地被带了过去。
晏斯时冷冷地瞥了宋峤安一眼。
经过方才洗手间的事,宋峤安自知理亏,这会儿也就不再吭声。
晏斯时低头看向夏漓,声音清淡却温和,“我送你回去?”
夏漓点头。
她心情糟糕透顶,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晏斯时抓着她的大衣,她跟在他身后。
那种微妙的被牵引的感觉,让她心潮微微泛起。
到了餐酒吧门口,晏斯时松了手,低头打量她,问道:“冷不冷?”
夏漓摇头。
晏斯时稍顿,伸手,将她抱在臂间的大衣拿了过去,“我帮你拿着。”
“衣服弄脏了……”
“没事。”
晏斯时往衣服上瞥了一眼,那两个脚印很是分明。
便说:“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干洗店,等会顺道送去就行。”
夏漓点点头。
两人步行往停车场走去。
夏漓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晏斯时沉默。
就是在这时,夏漓从这沉默里反应过来。
心里有面小鼓,轻敲了一下。
她想,总不会是“偶遇”。
晏斯时知道她在哪儿团建,“偶遇”这借口太拙劣,在他这儿应当是不屑一提。
她突然间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沉默发酵过后,更有种叫人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微妙。
一直到前面拐了弯,夏漓鼻腔一痒,打了个小声的喷嚏。
疏疏的风,吹在身上其实并不是太冷。
“冷吗?”晏斯时却出声了。
她摇头,否认的话却不及晏斯时的动作快。
下一瞬,他就将她的外套往她怀里一递,随即脱下自己身上的长风衣,往她背上一盖,再接回了她弄脏的外套,抱在臂间。
这一系列动作,都没让夏漓找到阻止的空隙。
那风衣往下滑,她急忙伸手拽住衣襟。
几乎立即想到了很久之前,和晏斯时逃课的那一晚。
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沉默。
这样相似的一幕。
她想,她穿过三回他的外套了。
任何事情重复三遍,都应当多了些意义吧。
她突然不敢去看晏斯时。
那外套夏漓没穿上,就这样披着,不自觉地维持着两手抓着衣襟的动作,被那衣服上沾染的气息包围着,一路上心情都有些莫名的失陷感。
“你……你不会冷吗?”夏漓出声。
晏斯时白日穿的那件衬衫外面,多套了一件浅灰色毛衣。
只是那料子看着很薄,总觉得御寒能力堪忧。
“不冷。”
“要不走快点吧。”夏漓提议。
她话音刚落,晏斯时真就加速。
仗着腿长,快步如风,让她恨不得小跑才能追上。
就在她将要赶上的那一瞬,晏斯时倏然停下脚步,转身。
她也赶紧停步。
隔了半步的距离,晏斯时低头看她:“还要再快点吗?”
她觉得他话里有隐约的笑意。
一时间微怔。
也就忘了防备。
钴黄路灯光似在她眼里劈出了一条直直的道。
晏斯时的目光就这样看进来。
这晚的夜风,像是悉数撞进了她的心里。
谁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否则她听胸腔里隐隐慌乱的潮声,怎么还是旧日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