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的花都开了,公交车沿路经过两侧大树遮出的阴影。
因为起得早,方萤上了车一直在打呵欠。她吃了根油条,把没喝完的豆浆带上车,时不时地咬着吸管喝上两口。
“你再睡一下。”
方萤摇头,“你陪我聊天呀。”
“聊什么?”
“都行,要不给我讲讲物理。”
“不讲,你听不懂。”
方萤转头去瞪他,下一秒,被蒋西池很是干脆地按在了肩膀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兜头罩上来的卫衣外套的帽子遮住了视线。
蒋西池:“睡觉。”
方萤伸脚去踢他,打了个呵欠,却是闭上了眼睛。
——自始至终,蒋西池没和她提过这次回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明白,明白,并且一字不问。
家里只有蒋家平一个人的时间,也就是徐婉春开车送蒋艺轩去上学的这四十来分钟。
为此,蒋西池不惜赶了个早。
到蒋家平所住的小区门口了,方萤却突然顿下脚步,指一指方才走过来的路,“……我去那家网吧坐会儿,不陪你上去了,你说完了来找我吧。”
蒋西池独自一人到楼上的时候,徐婉春和蒋艺轩正准备出门。
蒋艺轩微眯着眼嚼着包子,徐婉春蹲着给他整理衣服。
从书包侧袋里掏出条红领巾给他系上了,擡头一看,又忙一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眼屎都没洗掉,你这是洗的什么脸哦。”
蒋艺轩咯咯笑了两声,被徐婉春的大力气按得退后了半步,又站定身形,“妈妈轻点儿。”
整理好了,徐婉春抓着蒋艺轩的手,从茶几上拿上一串钥匙,转头对蒋西池笑说:“西池,我先送轩轩去上学,你跟你爸先坐会儿,中午留下来吃饭。”
也不待蒋西池回应,拖着蒋艺轩的手急匆匆走了。
倒是蒋艺轩回头来,冲他摆了摆手,“哥哥,拜拜!”
“拜拜。”
也就两分钟不到的事情,蒋西池一直盯着没错眼。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羡慕说不上,遗憾也说不上。
都很模糊。
蒋家平手上的伤早已经全好了,这时候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过来,往沙发上一坐,摸出茶几上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笑问:“什么事?”对于蒋西池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要拜访,他是很惊喜的。
蒋西池瞥他一眼,“……给我一支。”
蒋家平愣着,“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蒋西池摇了摇头,接过蒋家平推过来的烟盒和打火机,闷着头点燃了一支。
蒋家平瞧他快被自己呛住的这情形,分明是个新手,“还没上瘾就赶紧戒了吧,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随便抽抽。”
吸了两口,肺里发疼,蒋西池把烟拿在手里,闷声不吭。
淡青色烟雾缓慢腾起,拢住了视线。
蒋西池终于艰涩开口,“……蒋家莉经常过来吗?”
·
楼外,太阳已经攀升到很高了。
蒋西池从电梯出来之后,没直接出小区,在沿路的一条长椅上坐下。长椅后面栽种着一棵银杏树,蒋西池头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往后仰,瞧着被阳光照亮边缘的新绿的叶子。
刚在屋里,开口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后面也就容易多了。
他以为自己会对蒋家平的疏于照顾满腹的怨怼,但这种情绪其实很淡。
等他一鼓作气地说完,才明白过来聂雪松所谓的“说出来就好了”是个什么体会。
他并不打算与蒋家平交流“感想”,说完之后,嘱咐他注意蒋家莉,照顾好蒋艺轩,便站起身。
烟还剩一截,他直接掐灭了,转头看一眼蒋家平,他似乎陷于彻底的震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先走了,还有事。”蒋西池径直走到门口,给他带上了门。
太阳照得人身上泛起一阵暖意。
蒋西池在长椅上坐了许久,站起身正要去跟方萤回合,不远处传来喊声:
“西池,你等等!”
蒋西池顿住脚步。
蒋家平疾走而来,却是一言未发,伸手便去搂他肩膀。
蒋西池略微躲了一下,没躲开,被蒋家平抱住了。
蒋家平手掌用力地拍了拍他后背,“……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住你!”这两声,从喉咙里低吼而出。手上用力,又拍了他两下,似要把这会儿满脑子乱窜的愤怒和自责都发泄出来。
他总算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蒋西池一见着蒋家莉就退避三舍。
为什么蒋西池执意去跟外公外婆生活。
为什么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只是把他推得更远。
——蒋西池挣扎痛苦的时候,他自己在做什么?
谈恋爱,再婚,生儿子。
他哪里来的脸指责蒋西池对他不亲近?
蒋西池对蒋家平这反应很是不适应,却也没把他推开,等了片刻,“……走了,你上去吧。”
蒋家平松了手,“下回回来,好好吃顿饭吧。”
他平日里钻营算计一身铜臭的大老爷们儿,此刻眼眶里居然有泪光。
蒋西池看见了,越发有些无所适从,退后一步,摆摆手,“我走了。”
蒋家平一直在原地站着。
他记忆里的蒋西池,总还是四五岁的模样,拖着本画册过来请教他断文识字,小小年纪就能背几百首的古诗。
然而一夕之间,他就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悄然变成了现如今这般男子汉的模样。
他突然的鼻头发酸,心里蔓生一种无穷无尽的遗憾。
然而,已经回不去了。
蒋西池还没走到网吧门口,就看见了方萤。
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在马路牙子上上上下下的。
她觉察到了,擡起头来,笑说:“阿池。”
蒋西池脚步本来很极缓的,快靠近她时,却越来越快。
没吭声,一把把她抱入怀中。
方萤嗅到了一股烟味,“……你抽烟了?”
下一瞬,带着烟味的吻就落了下来,她被呛了一下,稍稍推开咳嗽两声,没平息过来,蒋西池又再次吻下。
她被他吮得舌根发疼,也顾不上经过的人投来的目光,擡起手臂攀住了他的肩膀。
很久,蒋西池微喘着气推开,瞧不出情绪的目光凝视着她,“……阿萤,我想要你。”
方萤一言不发,抓过他的手,穿过马路,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宾馆。
拿身份证,付钱,上楼,插卡,取电。
门合上的时候,蒋西池径直地靠了过来。
窗帘没彻底拉好,留了一条缝,让房间有一种半明半昧的感觉,像是天还未大亮的清晨。
方萤攀着蒋西池的肩膀,接纳他,又温暖他。
伸手轻抚他的头发,亲吻汗津津的额头,低声说:“……阿池,我爱你。”
——即使你被这个世界背弃。
我爱你。
被子被汗浸得泛潮,浑身都在发热。
他没留任何余力,直接又有些粗暴。
眼睛里、呼吸之间、皮肤上的温度……全都是方萤。
在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之中,他渐渐感觉到,那曾经无数次将他从睡眠中拖拽而出的梦魇,无数次裹挟他无法前行的冰冷往事,无数次让他自觉与这个世界的喧闹隔绝的自厌情绪……
终于彻底地远离了。
结束。
他抽出来,摘了东西,翻个身,把汗津津的方萤抱入怀中。
一时之间只有呼吸的声音。
方萤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不说话地收紧了手臂。
过了很久,“阿萤。”
“嗯。”
“我已经没事了。”
·
外面春光极好,两人也不舍的浪费,
洗过澡,很快退了房出门,没什么目的往前走。
走到公交站,恰好来了一辆车,也就没什么目的地上了车。
车子哐哐当当地走出一阵,方萤才发现这辆车恰好可以经过墨城外国语中学。
两人在墨外下了车,在校门口买了两支冰淇淋。
到校门口,却被保安拦下了。
也无所谓,折返,随便挑了一条路,仍然没什么目的。
沿路石头砌起的高高低低的台子上,生出颜色各异的野花,在潮润的风里轻轻摇动。
走出一阵,方萤的冰淇淋就吃完了。
转头一看,蒋西池的还剩一大半。
“给我吃。”
“不给,这是我的。”
“小气!”方萤伸手去抢。
蒋西池举高了,让她够不着。
她跳着抢了两次,还是没成功,最后只好使出杀手锏,伸手去挠他痒。
他无奈妥协,把冰淇淋递过去。
方萤生怕他还会抢回去一样,一口咬下去。
霎时冰得整个人一哆嗦,眼泪都出来了。
蒋西池笑起来。
方萤过了好一会儿,才忍着泪,手忙脚乱地把这一大口冰淇淋咽下去。
也没闲着,踮脚就把冻得快没知觉的唇靠上去。
蒋西池却是一笑,“你真冷,我给你暖一暖。”
化被动为主动。
方萤很费劲地才把他推开,瞪他,“耍流氓啊!”
蒋西池笑着:“对自己的人,不叫耍流氓。”
他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幽深寂静的一条步道,头顶枝叶参天,繁茂葳蕤。
连投下的浓荫都仿佛带着绿色。
往下看,能看见熙攘繁华的高楼和街道,喧哗的声音却是极远。
“阿池,”方萤握住蒋西池的手,目光看向远方,“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太糟糕了,配不上你。”
蒋西池垂下目光去看她。
“……所以我总想变得更好一点。”
“你已经很好了。”在她擡头看过来的时候,他说,“真的。”
这个世界太糟糕了。
幸好,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