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西池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敲门。
里面哭声未止。
过了半刻,门打开了。
张之敬瞧他一眼,却是一愣,“蒋西池?这么晚还在院办?”
蒋西池答了句“盯实验结果”,目光却是第一时间往里瞥去。
靠墙边的小沙发上,一个女生正歇斯底里,掩面痛哭。
张之敬叹声气:“聂雪松。她过来问我能不能不延毕,我说她这情况,今年恐怕是赶不及了……情绪就崩溃了,估计是抑郁症犯了。你认不认识她家里人?打个电话,让她家人来接吧。”
蒋西池扫一眼张之敬,又扫一眼聂雪松,最终还是点点头。
聂雪松听不进任何人说话了,蒋西池问了半晌,没听见回应,便直接把她从沙发上拖起来,扶着出了办公室。
走之前,张之敬叮嘱蒋西池,一定要把聂雪松安全交到她父母手里。
蒋西池把聂雪松手臂挂在自己肩上,腾出一只手去罗锦程打电话,询问聂雪松家人的号码。
到楼下,方萤听见动静,赶紧跑过来,惊道:“怎么了?”
“……张教授说她要延迟毕业。”
蒋西池手上力道稍一松懈,聂雪松身体便往下滑,靠着墙壁,直接蹲在地上。仿佛怕冷似的,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喉咙里仍然不断传出一声一声破碎的呜咽。
方萤蹲下身,犹豫片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学姐,你难过是吗?能和我们说说吗?”
聂雪松恍若未闻。
方萤和蒋西池都不善于安慰人的人,询问数次无果,只得作罢。
没一会儿,罗锦程跑过来了。跑得很急,到了直喘粗气。
他瞧见蹲在墙根下的身影,愣了片刻,却是直接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延毕就延毕,多大点儿事。”
罗锦程出现之后,聂雪松情绪总算渐渐稳定下来。
聂雪松家就在本地,罗锦程知道地方,直接去路边拦了辆出租。
上车前,罗锦程朝着蒋西池一挥手,“谢了。我把她送回去,到了给你发消息。”
出租车消息在夜色之中,蒋西池却是凝望着久久没动。直到他觉察到方萤摇了摇了他的手,问道:“阿池,怎么了?”
蒋西池摇头,“走吧。”
心里不踏实。
总觉得事情没看起来这样简单。
·
聂雪松被送回家之后,直到学期末也没再出现。
考完试,离校之前,蒋西池给罗锦程打了个电话,询问聂雪松近况。
罗锦程颇为无奈:“我也不知道。她父母很顽固,说在养病不便探视。心肌炎有什么不便探视的……”
“学长,”蒋西池打断他,“……聂学姐得的不是心肌炎,是抑郁症。”
静了一霎,这个平日里只顾埋头读书实验的学霸才小心翼翼地重复:“抑,抑郁症?”
蒋西池没说话。
罗锦程又问:“……为什么呢?她父母为什么说谎?”
……为什么说谎?
大抵觉得抑郁症这类心理疾病属于精神病,当家长的,哪里会愿意承认自己孩子是个“精神病”?
蒋西池问:“学长,你平常听说过什么吗?关于张之敬教授的?”
罗锦程茫然,“……听说什么?”
这事,问罗锦程也是白问。蒋西池顿时一种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罗锦程显然也意识到了,颓然道:“……我平常对雪松关心太少了。”
这件事,说白了与蒋西池关系不大,且他能插手的有限。
他只能保持密切关注,如果聂雪松有需要,随时施以援手。
·
又是一年新年,荞花巷热闹如常。
方萤和蒋西池照常回去过年。
除夕之前,蒋西池听阮学文说起一件事:蒋家平前一阵出了个小车祸,受了点伤。
“……你外婆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说比较好。怎么着,也得过去探视探视,终归是父子不是仇人,是吧?”
蒋西池没吭声。
“去看看吧。说实话,你爸也没亏待过谁。你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也是护着宠着,连碗都舍不得让她洗。他是个趋利避害的商人,但也没干过什么损人利己的事。”
阮学文也不硬劝,说完这话,拍一拍蒋西池肩膀就进屋了。
外面风冷,蒋西池在廊下的栏杆上坐了很久,却没什么知觉。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阿池”,方萤从屋内蹿了出来。
“你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不冷?”
蒋西池“嗯”了一声。
方萤到他身旁坐下,晃一晃脚,“想去就去呗。”
蒋西池立即转头朝她看去。
方萤却是盯着自己脚尖,“……前年暑假,那席话我不该说。我看你不高兴,所以没忍住逞一时口舌之快,其实我没什么资格和立场说你爸,他对你有所亏欠,可我读高中的住的房子,还是他租的,他没对不起我。”
蒋西池沉默着。
“……你爸比我爸好多了,起码你跟他都翻脸成这样了,他大学还没断你的生活费呢。”
“我一分也没用。”
方萤笑了笑,“……我不是劝你跟他修复关系。只是……照你的性格,不去探病的话,你肯定会自责的。”
蒋西池挑了挑眉,“我什么性格?”
方萤笑看着他:“一脸生人勿近,实际上比谁都温柔的性格呀。”
隔天,蒋西池和方萤一块儿去探望蒋家平。
蒋家平确实没受什么大伤,只让玻璃扎破了手和脸颊,左手缠着绷带。把两人迎进门之后,就拿右手单手去给蒋西池泡茶。
徐婉春要过去帮忙,蒋家平说:“我来就行——你烧两个菜吧。”
徐婉春看一眼蒋西池,笑一笑,“西池,有什么想吃的吗?”
蒋西池几分局促,“我们就过来坐一坐,不吃中饭……”
蒋家平打断他:“怎么能不吃中饭——西池喜欢吃鸡肉,你做个可乐鸡翅吧。”
徐婉春应一声,进厨房去了。
蒋家平把两杯茶搁在茶几上,往侧旁沙发上一坐,瞅一眼蒋西池,“大学还习惯吧?”
“还好。”
几句寒暄过后,就相对无言了。
自高三暑假那次争吵之后,蒋西池真是说到做到,再无往来。
蒋家平数次想拉下脸去主动联系这个小兔崽子,又一口气憋在心里。一来二去,到最后更是开不了口。
也不至于真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照常往卡里打的。
蒋西池也绝,打过来的钱,又原封不动地给他打了回去。
蒋家平脾气就上来了,再打;蒋西池再转。
两人来来回回这么几次之后,蒋西池先消停了。
蒋家平自以为得胜,心里乐得不行,借机给蒋西池去了条短信宣扬战果,结果蒋西池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回给他。
后来又发几次,蒋西池还是不回,他才真的渐渐感觉到这孩子的决心了。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再扯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当下,父子两人也是相顾无言。
蒋家平偷偷瞟了一眼蒋西池。
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跟这孩子,真的是彻彻底底地疏远了。
没一会儿,卧室门打开了,一个小孩儿从里面探出头来。
蒋西池瞅了一眼,反应了半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蒋艺轩,他弟弟。
蒋艺轩手掌着门把手,好奇地瞧着蒋西池。
蒋家平:“叫哥哥。”
蒋艺轩:“哥哥。”
蒋西池:“……”
蒋艺轩踌躇着,却是抱着一个火车模型走了出来,往蒋西池跟前一放,眨眨眼睛看着蒋西池,又退了两步,挨着蒋家平坐下了。
蒋西池:“……”
蒋艺轩:“给你玩。”
方萤是见识过六七岁的小男孩惊人的破坏力的,她当年当“小巷一霸”的时候,没少跟一帮倒霉孩子斗智斗勇,这么乖巧懂事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蒋家平的恶感,霎时去了一半。
方萤没忍住逗他:“姐姐能玩吗?”
蒋艺轩立即从沙发上溜下来,“……我给姐姐找一辆。”哒哒哒往卧室跑去了。
没一会儿,蒋艺轩又拖了两节火车出来。
“这怎么玩的?”
蒋艺轩一点不怕生,给方萤做了示范。
父子两人,还是相顾无言。
可方萤和蒋艺轩,没一会儿就完成了“破冰之旅”,很快打成了一片。
沉默着,蒋家平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对蒋西池说道:“我听说……判三缓五了。”
蒋西池:“嗯。”
方萤其实听见了,但跟蒋艺轩玩得起劲,假装没听见。
蒋家平:“……挺好的。”
蒋西池:“嗯。”
父子两人沟通不顺利,气氛分外的尴尬。
方萤正打算以蒋艺轩为突破口,帮一帮他俩,门口忽传来敲门声。
蒋艺轩反应过来,丢下火车模型,一颗炮弹似的弹出去,“我去开!”
片刻,门口传来蒋艺轩甜甜的叫声:“姑姑!”
方萤眼皮突地一跳,忙朝蒋西池看去。
蒋西池神情顿时僵滞。
门口,蒋家莉已经一把抱起了蒋艺轩,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
方萤差点没忍住。
心里响起一声尖啸。
蒋家莉做过的事,蒋家平还一无所知。
方萤看了一眼还搂着蒋家莉脖子的蒋艺轩,又看了一眼蒋西池。
心里一层阴影,立时笼罩下来。
蒋西池攥进了双手,几乎是在蒋家莉准备打招呼的同时,从沙发上窜了起来。
蒋家平愣了一下。
方萤也跟着站起身,一把抓住蒋西池的手。
握得很紧。
方萤忙说:“叔叔……突然想起来,我跟阿池还有事,中饭不吃了,您让徐阿姨别忙了,我们下次过来。”
蒋家平不想破坏今天这个还算不错的开头,也没强留。
倒是蒋家莉张了张口:“西池……”
方萤抓着蒋西池,头也没回地往门口去了。
蒋家平跟在后面,送到门口,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空气寒凉,两人脚步不停,直到出了小区门口,拐过了一个路口。
“阿池……”方萤晃一晃蒋西池的手。
蒋西池这才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立了片刻,才把目光投向方萤。
片刻,他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向前一步把她搂进怀里。
他身体在瑟瑟发抖。
方萤几乎快咬破了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只是用力地,用力的环住蒋西池的腰。
刚刚在客厅里,看见蒋家莉亲蒋艺轩脸蛋那一刻时,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为了不出现下一个受害者,蒋西池得把事情告诉蒋家平。
可是此时此刻,她绝无可能向蒋西池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
他太痛苦了。
他要战胜自己曾受到的创伤,兴许,就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