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之大,众人侧目。管理员低喝:“小点儿声!”
方萤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剜了蒋西池一眼,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西池忙把自己要借的书往架子上一塞,紧跟上去。
在图书馆的侧墙,蒋西池发现了方萤。
她正捏着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抛向河面。
蒋西池上前一步,去捉她手臂,“阿萤。”
方萤手肘使劲一拐,把他的手甩开了,“蒋西池,你什么意思?不愿意跟我写作业,跑来见顾雨罗?”
蒋西池张张口,“……我没……”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段时间都不愿意跟我一块儿活动了,你觉得我碍着你了?你要是喜欢顾雨罗你早说,我才不会缠着你!”
蒋西池神色凝肃,“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那你说过什么?我等你告诉我的话,你说了吗?”
蒋西池霎时沉默下去。
方萤满腔怒火也被他这沉默浇熄了,如果他不肯开口,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无力和沮丧,她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她扬手,把还剩下的那一把石子,一股脑儿地扔进河里。
河面上泛起涟漪,石子沉没,没声没息。
“蒋西池……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
方萤绕去前方找到自行车,离开之前,又回头向着河畔看了一眼。
蒋西池还站在那儿,身影萧瑟。
心脏霎时紧拧,悬在半空。
然而她没过去,知道过去也无济于事。
一狠心跨上车,一磴踏板,骑入一月末的寒风之中。
方萤心里不舒坦,就跑去银弹酒吧欺负傻大头。她球场得意,连胜三局,颇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丢了球杆,端了杯柠檬水靠窗坐着,被一屋子烟熏火燎,弄得想遁世隐居。
罗霄上来了,往她旁边一坐,“怎么了,要杀人一样?”
“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罗霄笑了一声,摸烟盒往嘴里塞了根烟,低头点着了。
方萤转头看他吞云吐雾,“霄哥,抽烟是什么滋味。”
“难抽,又戒不掉——你想都别想,未成年人抽什么烟。”
方萤撇撇嘴,“我又不能喝酒,又不能抽烟,我怎么这么倒霉。”
罗霄瞅着她,“跟西池吵架了?”
方萤咬着吸管,“他王八蛋,偷偷摸摸去图书馆跟女生约会。”
罗霄笑得烟从鼻子里喷出来,“你吃醋了?”
方萤吃惊,“我吃什么醋,蒋西池是我哥们儿……”
“嚯,哥们儿生这么大气?”罗霄背靠着沙发,“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傻小子对你上心得不得了,要约会也跟你啊……”
方萤嘟囔:“你别瞎说……”
罗霄感叹:“……年轻啊,真好。”
方萤翻了个白眼,百无聊赖地咬会儿吸管,又问:“霄哥,蒋西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啊?”
“什么秘密?”
“他讨厌跟人肢体接触……”
罗霄点头,“这我发现了。”
“我之前以为他是洁癖,但是……”
“创伤后应激障碍吧。”
“……啥?”
罗霄笑一声,“我以前在部队,有个战友出任务,同队的同志就在他身边中弹,子弹直接击穿脑袋,血糊哗啦的,他后来只要一擡枪就想起这个场景,手抖。没法打枪,还怎么留在部队,就转业了……”
一擡头,却看方萤盯着自己,忙说:“……不是我,是我战友。”
方萤:“肯定是你。”
罗霄:“……你们小屁孩烦不烦。”
方萤听明白了,“你是说,蒋西池以前……受过什么伤害?”
“估计吧,具体你得问他。”
方萤撇撇嘴,“他不会说的。要说早说了。”
罗霄瞪她:“你不会多点儿耐心?循循善诱?你问人问题跟审犯人一样,谁乐意搭理你。”
方萤:“……”
罗霄:“就你这脾气,除了蒋西池,你指望还有谁会包容你。珍惜吧……”
方萤一个抱枕砸过去。
方萤在罗霄这儿消磨了一天,做足了思想准备,要回去“循循善诱”、“软磨硬泡”。
到吴应蓉家一问,蒋西池已经走了。
“他爸下午来接的,说这三年过年他都没在跟前,今年无论如何得一家人吃一顿饭。”吴应蓉老大不高兴,“谁跟他一家人?凌凡去世以后他管过西池吗?现在倒是会说些漂亮话……那个徐婉春,哪里是什么好想与的主,表面看着和和气气,背地里算盘打得响亮……”
方萤没往下听了,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吴应蓉两句,趁着天黑之前,回了自己家里。
除夕夜,方萤跟丁雨莲在吴应蓉家吃饭。
少个人,总是少了些什么,说不出的冷清。晚上九点,电视旁放着的固定电话突然响了。
方萤跳起来,立马准备去接,回头一看,丁雨莲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便又坐回去。
吴应蓉呵呵笑:“阿萤,你接吧,估计是西池打来的……”
方萤这才过去,顺了顺呼吸,接起电话,手指把电话绳绕了三圈,轻声说:“……喂。”
“阿萤。”
“吃过饭了吗?”
“吃了……”
蒋西池“嗯”了一声。
“你走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等你到五点了,你一直不回来。”
方萤沉默着,片刻才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外地,旅游过年,回来直接就去上课了。”
方萤无话可说了,喉咙里像是梗着什么,“……那我把电话给吴奶奶了……”
她坐回到沙发上,看着吴应蓉对着电话热情应答,心里空落落的。
蒋西池想冷着她,让她自己主动跟他疏远,她感觉到了。
·
开学,依然是这副不见起色的鬼样子。
方萤四分之一的概率赌赢了,顺利跟蒋西池进了同一个班。
理科实验班压力之大超乎想象,四次月考,要是有两次落到年级200名之后,就会被“退回”普通班。
闵嘉笙去了文科实验班,梁堰秋这种靠钱进来的关系户,自然不会被编入墨外的门面……之前熟识的人,一夕之间就分开了,这让方萤说不出的孤独。
而最难以忍受的是,顾雨罗居然也跟他们一个班。
她微妙觉得,顾雨罗和蒋西池之间,在共享着一个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可能就是在图书馆那天发生的,与她无关,她也无法涉入。
同一屋檐下,两个人的关系却陷入了极其尴尬的状态。
丁雨莲都觉察到了,分别和两人都谈过心,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饭桌上就她一人在找话题,两个小孩儿敷衍似的应一声,吃过饭,各自洗过澡,就回房间各自学习了。
草长莺飞的时候,学校召开了春季运动会。
上次一战成名,这次蒋西池的项目只多不少。所有项目都分完了,就剩下一个女子三千米长跑。这种项目就拼毅力,参与就是胜利。体育委员愁得不行,问了一圈都没人参加。
最后,顾雨罗舍身取义。
方萤这次打不起一点精神,从运动会开始,就躲在阴影底下偷懒。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场,就是女子三千米和男子五千米长跑。蒋西池的项目上午就结束了,但还是没得消停,下午被体育老师抓去了检录处当壮丁。
天有点儿阴了,眼瞅着就要下雨,一切活动不得不加快了进度。
发令枪响,起点处的女生像被球杆撞开的桌球,立时往外散去。开始就有人遥遥领先,但两圈下来,就体力不支了。三千米一共七圈半,跑完三圈,差距已经拉得分外明显。
顾雨罗穿着红色运动服,格外显眼。班里有男生在内圈,跟着她陪跑。
最后一个项目,看台上很多人都涌去了操场上,方萤也被从别班跑来的梁堰秋拉着到了场外。
顾雨罗咬着牙,脸上豆大的汗往下冒,脚步像是灌了铅,迈得分外沉重。
梁堰秋眯眼瞅了瞅,觉得有点儿不对,“她是不是不舒服啊……”
方萤有情绪:“不知道……”
话音刚落,便看见顾雨罗捂着肚子,直直地栽倒下去。
场上惊呼声此起彼伏,体育老师吹了声哨,向着蒋西池一招手。
蒋西池犹豫了一瞬,跑上前,跟着另外几人把顾雨罗扶起来,弓着背,把她背起来,往医务室的方向去。
方萤愣愣地看着梁堰秋奔了过去,愣愣地看着失去意识的顾雨罗伏在蒋西池背上,愣愣地看着一大帮人簇拥着顾雨罗消失在操场的那端……
脸上忽然一凉。
雨落下来了。
·
晚上七点,方萤还没回来。
因为下雨,又有学生运动会上休克,学校破天荒地取消了晚上的晚自习。
丁雨莲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到窗口去看一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住了,要出去找。
“阿姨,我去吧。”
蒋西池回屋找了件外套,拉上拉链,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对丁雨莲说:“您在家等着,我找到马上给您打电话。”
雨声淅沥,蒋西池套上雨披,匆匆跑去自行车棚。
要开锁时,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顿时一惊:小区里大槐树下那个破烂的长椅上,坐了一个人。
他定睛看了瞬间,确定是方萤无疑。
方萤坐了两个小时了。
她看见了蒋西池在车棚停了车,没注意到她,就这样跑上了楼;看见了春雨中匆匆忙忙的楼里租客,提着一袋子的菜,咒骂着跺掉了脚上的水;看着有个大爷的伞被吹得翻了过去……
看了很久,直到下班的高峰过了,小区在一片沙沙不绝的雨声中安静下来。
她终于肯去看一看自己的内心。
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低落,又为什么像被遗弃了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阿萤!”蒋西池几步奔到跟前,把身上穿着的雨披往她背上一遮,按捺住火气,“你怎么不回家?阿姨都……”
他一下住了声——方萤缓缓地擡起头,看着他,那目光格外陌生,他从未见过。
片刻,方萤朝他伸出手。
他有点不知所措,却不由自主地也伸出了的手。
手被她抓住,她的手被雨浇得没有一点温度。
她站起来,微仰着头,与他对视。
很远的一盏路灯,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她的脸被笼在一片界限不明的阴影里,然而眼神却出奇的明亮。
“阿池……”
她踮了踮脚。
雨水的气息,草木的气息……
世界顷刻安静了。
微凉的唇碰在他的唇上,这是——
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