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
——伊丽莎白·毕肖普
·
视线里一片朦胧,苏南不敢眨眼。
曾有一刻,是真的正儿八经考虑过,要撂下那些她逃避不过的责任,继续一头闷在象牙塔里。
她为那样的自己感到懊恼,可那些幻想的过程,明明那么真切地让她高兴过。
——多傻啊。
他富有、英俊,过尽千帆,游刃有余,他有她甚而连碰及都觉惶恐的故事,他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她算计进去。
她为了跟他之间那一丁点儿似是而非的暧昧窃喜,每天晚上入睡之前,要把他做的每件事掰碎了分析好几十遍,得出个依然似是而非的结论。
如果是她多想了,现在恰好就是终了一切的好时机。
如果不是她多想,那这大半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得有多龌龊,多不堪?
两相比较,她宁愿去相信前者。
叶子在手指上溅上些青绿的汁液,让她恍惚嗅到一股清苦的味道,“……我已经决定了,也跟涵姐商量过,九月就去参加校招了。”
搬出林涵,是为了让这话显得分量重点儿,她自己很清楚,天平的指针并非那样分明地指向“逃离”二字。在某一刻,它曾无限地向着“靠近”靠拢。
烟在嘴里,没滋没味的,而后才觉出有点儿苦。
陈知遇想让自己平淡点,好对得起自己长了傻学生十年的阅历,然而懊恼、烦闷,还是一股脑儿地涌上来——他很着急,身后一烂摊子的事,涉及到已逝之人,涉及到程宛,涉及到程宛的前途,还涉及到两家的父母。
多着急,就有多不舍得让苏南受委屈。
他想先把这些前尘往事全都解决,给她一个清白而确定的未来。
所以即便自己在这荒唐又荒芜的一把年纪里,萌生出一种半忧半乐的惊喜,也只得暂时缄口不言。
“想去哪儿工作?”
苏南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没揪着追问原因,“不知道……帝都吧,去南方也好。”
“不考虑崇城?”
“崇城……”
已觉得天地太小,不能让她躲得更远,又怎么会再往他眼皮子底下凑?
她恨的不是自己喜欢上了陈知遇,恨的是自己过于低微,连这喜欢也像是一种不够格的窥视。
陈知遇口袋里手机在响,烟尾快被他咬断,他在斟酌着说什么话,才能妥帖又明白地传达出自己想要的——你可以暂时不待在我身边,但你也别走远,等着我,过去找你。
“……想做什么?报纸?杂志?电视台?还是网站?”被他掐断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他没觉察出自己语气太快,甚而有些急促。
“您……”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难过得一塌糊涂,要不是那天躲在江鸣谦贴心地为她遮出的一片阴影里,釜底抽薪般地哭过一回,此刻恐怕又得摇摆不定。
人就是这样一种劣根性极强的动物,尝到一丁点甜头,就能忘了苦,忘了界限。
陈知遇耐心等着她,似是非要她此时此刻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去哪儿,做什么。
为什么以前竟然会有自己才是主导一方的错觉?
“您电话一直在响,先接电话吧。”
她几乎忍不住泪,受不了他这样一连串的追问。
从前觉得哪里都能去,现在也有到不了的地方,和不得不避开的地方。
陈知遇叹声气,把手机掏出来看一眼,别过身去。
苏南仰头,看了看顶上天空。两棵老树郁郁葱葱,把五月湛蓝的天色遮蔽得支离斑驳。
片刻,陈知遇打完了电话,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跟她解释,“我现在得马上赶回崇城一趟——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宿舍。”
“不用送了,”苏南忙说,瞧得出来他神色匆忙,“您直接走吧,这儿离宿舍挺近,走十分钟就到了。”
他看着她,“等我回旦城,好好聊一聊——还欠你一个故事。”
苏南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车拐一个弯,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之中。
在心里对他说了句再见。
***
老太太是突然倒下的,早起出去晨练一圈,回来进厨房预备煲点儿汤,拿起砂锅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
送到医院,抢救回来,然而她以后恐怕再也不能跟着小年轻们一块儿跑马拉松了。
陈知遇到时,病房里就剩下程宛,她解释说人都来过了,陈母顾佩瑜嫌吵,又都给轰走了。
“叔——”程宛瞥一眼顾佩瑜,“爸回去拿换洗衣服了。”
“怎么不让保姆收拾?”
“不放心呢。”
陈知遇到床边坐下,攥住顾佩瑜的手,“妈,感觉怎么样?——您别说话,说话费力,动动手指就行。”
顾佩瑜手指贴着着他手心,安慰似的轻轻碰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着您。”
进门的时候,程宛告诉他,情况其实很危急,脑溢血很多救不回来,去留是一瞬间的事。
他用力地握了握顾佩瑜的手指,一阵脱力。
没过多久,陈震拿着东西回来了,严厉训斥了两句,然而话里也藏着“差点见不上你妈最后一面”的心有余悸。
顾佩瑜说话困难,还是替陈知遇辩驳两句,孩子忙工作是正常的事。
崇大的三门课,旦大的一门课,陈知遇暂时都全推了,一心一意照顾病人。
窗外几株高大槐树,绿意森森,夏天转眼就到。
***
接林涵消息,陈知遇最后两堂课都不能来上了,期末考核布置在群里,7月31号前交给课代表。
原以为,还能正式地道个别。
这一场暗恋,夜雨一样,来去都无声无息。
苏南是在一种刻意地折磨自己的心境里,结束了她的研究生二年级,六月末直接奔赴帝都实习,预计待上三个月的时间。
江鸣谦的学长——上回面试她的人,叫贺锐,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公司初创,刚刚得了a轮融资。如今互联网产品风起云涌,一年孵化上千个项目,泡沫越吹越大,能做出头的寥寥无几。是以,他每日来公司前,都先长吁短叹一声,“今天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天了。”他自己本科和研究生都学的计算机,不善言辞,每次开例会做思想建设,顶多憋两句“少说话多干事”,就全权交给公司的其他人负责了。
公司组织结构简单,层级少,大家关系也融洽,除了有点累,再没别的缺点。苏南科班出生,上手很快,学习一周,已能把撰写软文硬广、联络koi、管理新媒体平台……掌握得八九不离十。
贺锐有时候过来巡视工作,看她在做h5,挠头说了句“模板有点朴素。”没过半天,丢给她一个新的,动画效果酷炫流畅。
自己的事儿,让技术控老板抢着干了,苏南只能在内容这块多花些心思。她一日一日关注着软文通稿的阅读量,看着那数字蹭蹭上涨,极有成就感,心里在一种不知道为了什么的追逐之中渐渐平静下来。
也不是没想过陈知遇。
他的朋友圈、微博停更了很久,虽说以前频率就不高,但现在几乎已是完全没有动静。
免不了担心,他那天匆匆离开,是为了什么事?
好几次询问的话已经敲在了输入框里,又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还欠她一个故事,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兑现?
八月下旬,公司要跟一个当红作家合作,两方进行资源置换。作家自己餐馆即将开业,要依靠公司的平台造势;公司则需要借作家的名气进一步增加新注册用户。
是个大项目,也是苏南从头开始参与的第一个项目。活动正式开始前有好几轮线上线下宣传投放,不同平台内容要求各有不同,再涉及到活动当日的食客筛选、流程监控、线上直播……各种可预测不可预测的细节需要一一确认到位,作为半个新手的苏南忙得焦头烂额。
仲夏时分,科技园里寥寥几棵树木,像是要被太阳烤焦了一样。
这时候,江鸣谦跑过来慰问了。
他一下飞机直接拎着行李赶过来,把硕大箱子往贺锐办公室里一放,从箱子里掏出好些旦城特产、水果零食,一一在公司分发。
苏南座位靠窗,此刻正攥着手机,呆望着外面的天空。
江鸣谦轻手轻脚走过去,苏南没发现他,在他手搭上她肩膀时,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从手里蹦出去。
“学姐,”他露出个笑,把拎在手里的半袋新鲜荔枝搁在她桌上,“上班摸鱼,小心我告诉学长。”
苏南笑一笑,让出座位给他坐。
“我站着就行……”
“你太高了,站着我有压迫感。”
江鸣谦哈哈一笑,顺从地在她位上坐下,“怎么样?听学长说你们最近可忙了。”
“还行。”
“习惯吗?”
“……还行。”
江鸣谦擡头看着她,一个多月没见,她脸色有点儿不好,但似乎又比期末那段时间更有精神。
“看什么呢?是不是我黑眼圈挺重的?”
“没……”江鸣谦摸摸鼻子,转过目光,“……吃荔枝吗?挺新鲜的。”
解开袋子,两人分食荔枝。
“你是过来旅游吗?”
江鸣谦笑说:“不是,我妈在帝都,我一般暑假过来去她那儿住两个月,顺便过来给学长帮帮忙——你住哪儿?”
“就在附近。”
“条件怎么样?帝都夏天热,有些老房子空调失修,住着挺憋屈的。”
“跟人合租,还好。”
江鸣谦似是这才放心,起身把座位让回给苏南,“你先忙,学姐。帝都我熟,一会儿下班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荔枝赶紧吃,放久了容易坏。”
苏南笑着道了声谢。
以前就发现了,这人天生一副热心肠,碰到任何力所能及的事,都恨不能上去帮两把。有时候觉得他过于自来熟,但有些时候,又觉得这性格真的不坏。
江鸣谦来帝都短短一周,已跟公司的人打成一片。贺锐也没给他个什么职位,他就当自己是块砖,地推的、后勤的、客服的、行政的,只要用得上的,随叫随到。
贺锐有辆车,买了两年了,专放在车库里吃灰。江鸣谦把它借了过来,下班以后就载着苏南,随机叫上几个公司里同事,走街串巷。江鸣谦说他小时候就住在老城区,后来父母离婚了,才跟父亲搬去南方,也算是半个胡同串子。
有江鸣谦在跟前闹着,日子好像一下变得很短——白天上班,晚上深巷胡同里喝点儿淡酒,吃点美食,等到家已是晚上十点,洗个澡倒头就能睡着。
***
顾佩瑜出院了,在家修养,定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
原来住的那房子在六楼,进出不便,全家从市区搬到了陈震此前相中的一套别墅里。
半山绿荫蔽日,夏天也不觉炎热。
顾佩瑜每日清晨推着电动轮椅,独自沿着林道“散步”半小时,有时候能看见松鼠,从这一棵树,窜到那一棵树上。
陈知遇一周至少三次,会来别墅陪着顾佩瑜——她突发脑溢血以致偏瘫这件事,陈震和陈知遇是最为耿耿于怀的。陈震工作忙,越逼近退休之年,越得紧赶着把所有事务都梳理清楚;陈知遇两地奔波,在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数。
平日里陪她的时间太少,终归心怀愧疚。
夜里,陈知遇处理完学校的一些事,从市区赶回别墅。将车泊在停车坪里,静悄悄进屋,闻到一股酒酿的香味。
顾佩瑜推着轮椅从厨房出来,笑说:“听见你锁车的声音了——冰镇的酒酿汤圆,王阿姨刚取出来的,你喝点儿,祛祛暑气。”
“一路上在车里吹空调,热不着。”虽这样说,还是接过白瓷汤碗,喝了两勺。
“吃饭了吗?”
“学校吃过了。”
“你爸说要回来的,也不知道今天又要忙到几时。”
“他们今天开会,说不准。您到点儿了就先去休息,别等他。”
“我今天在研究插花呢,你瞧瞧。”顾佩瑜伸手向着桌上一指。
“看见了,刚想问您呢。”陈知遇起身,走到花瓶前,拨了拨一支橙色的花,“这是什么?”
“天堂鸟,又叫鹤望兰。好看吧?”
“好看。”
“以前静不下来,好些事说要做,一直拖到现在……我生这病,也不是没好处,”她见陈知遇面有愧色,笑一笑说,“生老病死,谁能决定呢?你跟你爸一样——我早就说了,心重。凡事看不开,活该天生劳碌命。我已经到年纪啦,真一头栽下去醒不来……”
“您别乱说。”
顾佩瑜笑看着他,“要真有这一天,看开点,知遇,答应妈。我再不愿看你跟年轻时候一样了。”
陈知遇沉默下去,嗓子痒,有点想抽烟,然而在顾佩瑜面前,他从来不抽——她烦他沾烟酒,总说当老师的,这方面也得做表率。
“你推着我,咱们出去转一圈吧。”
陈知遇应下,让保姆拿了块披肩,给顾佩瑜盖在肩上。
到夜里,四周越发寂静,只偶尔从树林深处,传来三两声鸟叫,间杂着蛉虫的声音。
“这儿空气好,阳光好,就有一点,真是太安静了。”
“我常来陪您。”
轮椅摩擦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时常想,为什么人一到了年纪,就希望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可能就是太安静了。觉睡得少了,清醒的时间长,有时候就想,要能有个小孩儿,在跟前闹腾……”
“程宛可能暂时……”
顾佩瑜笑一声,“你当妈傻呢?”
陈知遇一怔。
“她从小到大,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她对你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女孩对男孩那种喜欢,妈看不出来?周家小滢结婚那阵,你天天陪她出去,领回来就是烂醉如泥——妈不是没年轻过。”
“那我跟她结婚……”
“我说不准,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双……”
“双性恋。”
顾佩瑜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样百出,愁死我们这些大人了……我天天去翻什么萨福,什么伊丽莎白·毕肖普……”
陈知遇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万一你是跟她发生了点儿,什么所以才打算结婚……”
“没有。她不是双,从小到大只喜欢姑娘。”
顾佩瑜叹了声气,“难为程宛了。她家不比我家……”
“您开明。”
“别给我戴高帽——知遇,我担心你。这些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俩结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婚,是打算一辈子这样吗?”
陈知遇沉默。
“你……”顾佩瑜顿一顿,“还念着杨洛吗?打算就这么,念着她一辈子?”
“没……”陈知遇目光越过树梢,看向头顶,枝叶的缝隙间,隐隐露出一轮月亮的轮廓。
想到苏南,想到那晚在长江大桥上,她随口讲的一个故事,结论却是那样的诛心。
——那感觉,像是陷在过去,永远走不到未来。
多年,他守着遗迹,习惯了朝潮夕汐,习惯了到哪儿都是满目疮痍,也习惯了纪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已经没念着她了。”
顾佩瑜沉默片刻,“你还年轻,不要活得比我还要暮气沉沉。早些年不敢提,怕你伤心,也怕你跟我闹脾气。”
“我跟您闹过脾气吗?”
顾佩瑜憋不住笑了,“你不跟我闹,你跟你自个儿闹,跟你自个儿过不去——我巴不得你能跟我闹呢,好歹我能安慰你两句。”
杨洛去世的那一年,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请了长假,专在家里陪着他。他闷声不吭,半个月不跟人说一句话。这样过了大半年,他说,妈,我没事,我准备出去读书。然后就闷头开始准备,等所有手续都办妥当,二话不说就飞美国了。那时候好在有程宛,不放心他,也跟了过去。她每每问程宛,知遇怎么样,知遇好些了吗,程宛都是报喜不报忧。她心里清楚,自己儿子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小时候淘气不懂事,把一只松鼠给养死了,他为此难受了一个多月。现在走的是个人,是他十六岁开始,就跟在后面,从追逐到深爱的女人。等他从美国回来,就是现在这幅温和平静的模样,这些年也没见变化——还活着,可也仅仅只是活着。
“妈,”陈知遇蹲下身,安抚似的把她手攥进自己手里,“不骗您,真没念着她了。最近遇到个姑娘,合适的时候,带她回来见您。”
在美国那阵,顾佩瑜给他发了很多邮件,频率不高,一周一封,零零碎碎无甚主题,有时候是读书心得,有时候是生活杂感,有时候是一两张照片,拍的不知名的那个角落的花花草草……那时候看过就罢,甚而懒得回复。前几年整理邮件再翻出来,才渐渐品出顾佩瑜溢于言表的苦心。有时候常常感叹自己不董事,年轻气盛的时候,不知道多让顾佩瑜担惊受怕——她就他这样一个儿子,却像个照看时刻濒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样,拿捏着分寸,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远。
顾佩瑜一愣,顿时激动起来,嘴里蹦出连串的疑问,从哪儿认识的姑娘,多大岁数,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
陈知遇无奈一笑,“您别着急,八字没一撇呢。我怎么着,也得先跟程宛把婚离了,只是……”
难。
一则轻易开不了这个口,二则离婚对程宛的事业影响巨大,况且她是同性恋的事情,一直零零星星有所传言。
顾佩瑜早顾不上这个了,“有照片吗,给我瞅瞅?”
“还真有,我跟您找找。”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张照片。
照片里,苏南斜靠着办公室的沙发,正闭眼打瞌睡。
那是调研回来后的一个周六,阳光透过绿叶从窗子里照进来,洒在她攥着书的手上,书将落未落。
仿佛一幅油画,他不舍得错目,不舍得叫醒她。
“哟,偷拍。”
“您儿子没出息。”
顾佩瑜手指轻轻往照片里熟睡的脸上点了点,“长得真秀气,年纪挺小吧。”
“二十四。”
“老牛吃嫩草,还挺有本事。你学生?”
“什么也没做呢,我有分寸。”陈知遇合上手机。
顾佩瑜舒心一笑,又不由感慨:“哎……我真是……”
陈知遇推着她,继续慢慢往前。
“这些年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就想呢,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没男的什么事。”
“哈哈,”顾佩瑜乐了,“真的,男的也不打紧,有程宛在前……”
“我说了,没男的什么事。”
“抓点儿紧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等着抱上孙子。”
“您得寸进尺还挺快。”
顾佩瑜笑了,“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等顾佩瑜入睡,陈知遇离开别墅,站在门口,抽完一支烟,而后下山。
迎着月色。
没过两天,得谷信鸿消息,因为谷老板娘怀孕,婚礼提前,八月二十日,帝都xx酒店,静候诸位莅临指导工作。
陈知遇整理崇城大学的邮件,翻到热腾腾刚出炉的请柬,看完给谷信鸿发条信息,揶揄他非法使用枪支弹药。
多日没顾得上邮箱,挂号信、邀请函、学术期刊,满满当当塞了一整箱。
他点了一支烟,挑着紧要的先查看。
谷信鸿回来消息:冤枉,那真是擦枪走火。再说了,咱是合法持证上岗。
陈知遇乐了:谷老板老当益壮。
翻到个白色信封,上面干干净净一行地址姓名,寄件人信息什么也没写。
谷信鸿:不像某些人,羡人有恨人无,非法捏造事实,破坏组织关系。
陈知遇拆开信封,一抖,有什么从信封里飞了出来。
三片暗红的枫树叶子,躺在白纸上。
他愣着,手机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忘了回复。
烟灰落了下来,他才回过神,拂开了烟灰,继续翻信封。里面一张明信片,如燃犀烛火,灼灼烈烈,是槭城十一月的晚枫。
明信片后面一行字:陈老师,谢谢您两个学期的照顾。
靠。
陈知遇心里骂了一句,赶紧摸过手机,给傻学生打电话。
***
作家餐厅开业近在咫尺,苏南上午要去餐厅拍摄场地照片。她把要推送文章又检查一遍,放进存稿箱,设定了定时发送,跟贺锐打了声招呼,然后跟江鸣谦一道离开公司。
进电梯的时候,包里电话响了。
苏南忙把手里拿着的kt板递给江鸣谦,伸手去摸手机。包里东西太多,带出一堆七零八碎的,她赶紧一边俯身捡起东西,一边往屏幕上瞥一眼,也没来得及反应,直接接起了电话。
“喂……”
刚拾起的东西,哗啦啦全部掉了。
她愣了一下,又赶紧去捡,颤着声说:“陈老师……”
抱着一堆物料的江鸣谦一顿,目光在她手上扫过一眼,落在她脸上。
“在学校?”
苏南把捡起的东西随意往包里一塞,背靠着厢轿,垂眼,轻声说:“在实习。”
“哪儿?”
“……帝都。”
“跑得挺远。”
当面的时候,她就常常听不出他话里情绪,现在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更是无措。
“……期末作业已经全部收齐,发到您邮箱了。”
“我看到了。”
“那您……”
“我收到一封明信片,你寄的?”
“嗯。”
那边笑了一声,低沉,像是就贴着她耳朵一样,“做得挺好,保存得不错。”
他打一通电话,就是为了跟她讨论枫叶标本的做法?
“叮”的一声。
“学姐,”江鸣谦目光没看她,“……到一楼了。”
苏南也快撑不住了,“陈老师……我现在在工作呢,您要是没有别的事的话……”
电话先一声挂断了。
她听着忙音,有点发怔。
江鸣谦把kt板塞到她手里,有点粗暴地把她往外一拽,“走吧,要迟到了。”
等在餐厅里布置好物料,开始拍照的时候,苏南要是没把自己的心看牢,一个不小心,思绪仍会飘出去。
拍完照,江鸣谦拉着她在一旁坐下。
餐厅走小清新文艺路线,进门的地方立了个邮筒;桌子全是木质,椅背设计成了公交站牌;角落里,零星摆放着一些花花花草草。
江鸣谦问人要了两杯水,往苏南面前一推,声音平平淡淡的,不大像平时的他,“学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挺藏不住心事的?”
苏南微抿着唇。
她要藏的心事,连篇累牍,藏住了这一件,那一件又伺机逃逸。
他叹了口气,像是束手无策,把面前的杯子端起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把她留在这儿,抄起单反又去继续拍照了。
苏南坐了好一会儿,把当下这一件心事马马虎虎地藏住了,起身去帮江鸣谦的忙。
她摆弄着kt板的位置,在江鸣谦目光扫过来时,别过脸。
二十二号,餐厅开业。
苏南大早起来,把活动前的最后几篇稿子推送出去,然后带上了电脑、相机、随身wifi,跟着媒体组、市场组和技术组的同事,一道赶往餐厅现场。
午餐十一点半开始,拿到入场券的食客进餐厅品尝美食,并与作家亲密接触;下午两点午餐结束,作家开始持续三小时的讲座和签售;六点半,贵宾和媒体朋友派对开始。
行程安排紧凑,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
苏南负责线上直播,视频、文字、图文同步推送,一直到签售结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酒会开始前,江鸣谦悄悄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张房卡,“贺学长在对面给大家开了个套房,你过去休息一会儿吧,派对吃吃喝喝,没什么内容,只用拍点儿花絮,我帮你盯着。”
苏南道了声谢,从餐桌上顺走两片面包,灌了半杯橙汁润润喉咙,背上自己的包,往对面酒店去了。
房间里还待着几个同事,大家都累得动弹不得。苏南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个小时,给江鸣谦去了电话,询问现场情况。
“这边不用过来了,没什么问题——哎,这作家忒猥琐,两杯黄汤下肚,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还好你没过来。”
“你怎么样了?”
“我被抓壮丁了,陪作家拼酒呢——先不说了。”
苏南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拿上东西去餐厅找人。
里面光线昏暗,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全然不像是白天看见的那个餐厅。苏南绕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江鸣谦。
音乐轰鸣,她扯着嗓子,“你怎么样了?!”
江鸣谦睁眼,冲她笑了一下,胃里陡然一阵翻腾,赶紧推开她往外跑。
苏南抄了两瓶水跟上前去,他扶着垃圾桶,干呕了几下,没吐出来。
苏南拧开水瓶给他递过去,“还好吧?”
江鸣谦蹲下,“学长不厚道,这样的苦差事也让我来。”一米八五的大个头,擡眼看着她,委委屈屈的,跟骨头被抢了的大狗一样。
苏南没忍住笑出声,“作家呢?”
“喝醉拖走了。我别的不行,酒量还是一,一流的……”
“别逞强,你嘴都瓢了……”
江鸣谦看着她笑,分明醉着,眼里却亮晶晶的,“还行吧,你还没变成两个呢。”
“我扶你去酒店休息吧……”苏南搀着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没料到他那么重,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你自己也使点儿力啊,这么重……”
“学姐……”江鸣谦忽伸出手,按住她后背。
苏南一愣。
带着酒气的呼吸,拂在她耳旁,“苏南……”
苏南心慌,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赶紧伸手去推他,“……你站稳好不好。”
他身材高大,像是整个的把她罩在怀里,密不透风,“你说……我是不是太年轻了?”声音低沉,夹着叹息。
心里咯噔一下,忙伸手去推,没想到一下就给推开了。
他踉跄一下站定,一手插进口袋里,隔了几步的距离,看着她。
“江鸣谦……”
江鸣谦笑了笑,又恢复他平常的样子,神采飞扬,带点儿肆无忌惮的孩子气。
他站了片刻,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去酒……”
江鸣谦一挥手,“撒尿!你别跟来!”
苏南愣着,看着他脚步虚浮地走回了餐厅。
立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去餐厅还是回酒店,踌躇数秒,还是决定去看看江鸣谦,起码跟贺锐打声招呼。
刚走两步,身后一道声音。
“苏南。”
声音不大,可就这么明白无误的,钻入她耳朵里。
她僵了两秒,才缓缓转过身去。
不远,就四五米的距离,隔壁静吧门口。
他一贯的模样,衬衫西裤,袖子挽起来,领口扣子解了两颗,可能喝了酒,看起来比平常更懒散些。
指间一缕白烟,散在溽热的空气里,一点火星灭了又亮。
“陈……”
话没说出口,陈知遇大步走了过来。
身影在朦胧的视线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跟前,半步的距离。
一见面,那天晚上漫天的星光,从指间滑过的流水,风,虫鸣;那天在大桥上,两个人拉近又缩远的距离;灰扑扑的石桥上,容纳她暂时软弱的“五分钟”……
带着尘埃,兜头而来。
烟草和酒精的气息浮在鼻尖,她骤然无法呼吸,听着自己心跳如雷,拿有点不听使唤的脑袋费劲思索,阔别三月,第一句打招呼的话该怎么说,才显得风轻云淡?
然而——
“这么等不及,跟男朋友大街上就亲热起来了?”他叼着烟,话里戏谑嘲讽。
苏南一愣,仿佛有一阵热血冲到脑中,又即刻降至冰点。
手指发抖,她自己没察觉,几个字紧咬着从牙缝里蹦出:“……您管得着吗?”
前方又一道粗犷男声,“老陈,你他妈行不行……”停顿一瞬,“这是……”
苏南擡眼看了看,顿觉四肢百骸都给冻住,不听使唤了。
静吧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t恤短裤,女的短发,背心,热裤——那天林涵所指的,陈知遇的夫人。
谷信鸿和程宛瞧着气氛有点不对,没敢上前。
谷信鸿嘀咕:“什么情况?”
程宛倒是好整以暇,冲陈知遇笑说:“酒不给你留了,你滚蛋吧!”也不让谷信鸿留着看好戏,将他五大三粗的身体搡回门里。
隔着绿化树和花坛,另一侧便是马路,车子碾着尘埃,一阵阵呼啸而过。
一股怒火在心里蹿了几次,又压制了几次,最后……
去他妈的!
烟剩了半截,陈知遇一把撅断,在垃圾桶盖上碾熄。
将苏南手臂一擭,猛拽进自己怀里,擡手捏着她下巴,低头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