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叶宇提着绘制着竹子的长圆形纱制灯笼,牵着朝闽赶去参加灯节了。
秀山镇是大镇,人来客往,热闹非凡。因为是商业重镇,过年过节热闹起来,那景象都像是在撒金子般绚烂华丽。街道上,酒肆门前,江上船里,长桥围栏上,凡是能挂灯的地方都一连串地挂着。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昨天才停。江边已经堆满了碎雪,江上也流过浮冰,冰在灯火的映照下,如同盛着浮华幻影的灯盏般慢慢飘远。
叶宇穿着跟朝闽同色的袍衫,束着绘制竹纹的腰带,手里提着灯笼,神情悠闲地走到长桥上。朝闽跟着他,总是退后一步,踩着他的脚印,丝毫不差地走着。
“转眼就是上元节了,痴和尚说你要是记不起来人性的哀乐,那么就算是双修重塑身体也作用不大,因为那秘籍只对人有用。忘记了自己是人,双修的效果也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就会凋谢的。”叶宇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却很平和。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到了这一步,生死都好像不重要了。
“我知道这东西的缺陷,能与你多待一天也好。”朝闽也不在乎,他伸手触碰了一下空气,又收回手,“待会又会下雪。”
叶宇连忙擡头看,天空阴云密布,那盘圆月已经藏起来。几个顽童突然从桥那边,提着灯笼笑闹着跑过来,那手里的灯笼光就跟落入人间的月亮般,莹莹可人。江上也有船翁在高歌点灯。几艘小船上,有人坐着弯身在放荷灯许愿。
“快看,灯树那边有舞狮表演。”一个孩童高声兴奋地叫喊着。
叶宇牵住朝闽的手,也跟那顽童般快速过了桥,往灯树那边走去。“也不知道是哪个酒肆茶馆请来的,我们去看看。”
灯树高达数十丈,几万盏灯叠着燃放,那灯火辉煌足矣照亮这个无月的上元节。舞狮开始时,带头的人点燃了挂在灯架上的十几串鞭炮,随着噼里啪啦的爆响声,舞狮的人开始打锣敲鼓地奋迅而起,两条色彩艳丽的狮子踩着满地灯光,热热闹闹地舞腾起来。
叶宇忍不住笑了,他跟随着人群鼓掌起哄着,忍不住多走几步后,自己的袍袖却突然被人狠狠抓住。他回头,却看到是朝闽抓着他。
朝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擡头说:“别走远了。”
刚才他还以为,叶宇突然消失了。人太多,灯火太旺,声音太响,世间的洪流似乎一下就涌来,朝闽一晃神,就发觉叶宇被裹挟在人群里,随时会被淹没消失。
叶宇却毫不在意,他的眼神被那些舞狮队的人吸引过去,“没事,就算走失了,我们很快就会相遇的。”
朝闽知道自己太过紧张,就如同叶宇说的,他们之间互相有感应,哪怕一时失散也不可能找不到对方。他刚松开手指,就听到叶宇说:“朝闽,你看,下雪了。”
朝闽当然知道下雪了,他只是顺应叶宇的话擡头去看雪。雪花还在半空,等到它落地之时,朝闽倏然转身,人来人去,熙熙攘攘,哪里还有叶宇的影子。
雪落在身上,压在心头。
朝闽推开几个人,一时间力气太大,竟然将人硬生生推出去几米远,又撞上了几个,一咕噜滚倒了一片。灯也跟着落地烧起来,一地鞭炮残碎狼藉无比。他甩袖背手,脚步快速地走过去,人群如同浮萍遇到船,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人实在太多了,灯也太多了,嘈杂的灯火迷了人的眼。朝闽冷静得接近残忍地审视眼前的一切,他跟叶宇只是短暂的走失而已,毕竟人这么多,推搡间难免就会失散。他的心跳却忍不住快起来,一股尖锐的痛扎着肉,又绞了几圈,说不出的忧悒不安。这种不安,就跟蚁蛀似的,密密麻麻爬满了全身。
朝闽皱起眉来,眼神更加阴冷,在这么热闹的人群里,唯独他身上没有半点热度。他清楚地感受到,这里没有叶宇。这些人中,没有一点让他心动的气息,他的心除了不安跟疼痛,也没有别样的感情。
他跟叶宇在一起那么多年,就算是那可怕而难熬的十六年,他们的也不曾分离过。无论叶宇去哪里,他都没有失去过他的感觉。而今天,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却占据了他的一切感知。朝闽甚至觉得这种感觉是荒缪无比的,毕竟只是短暂的人群走失而已,转眼他们就会又相遇。可是他却开始有些慌乱,他脚步加快起来,人如同幻影在川流的人潮中穿梭起来,引得人群中时有诧异的叫喊响起。
叶宇就在他身边,仅仅只是一擡头,一低眼的瞬间,他就失去了踪迹。
朝闽跃上了酒楼屋檐上,却看到满世界都是灯。人流如织,推推嚷嚷,金灿灿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叶宇走失到哪里去。就好像叶宇是一个梦般,他做完了梦,一醒神就发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雪渐落渐大,朝闽的脚步越来越急。他没有遗漏任何有人的地方,最后没有人的僻静之处也不放过了。在白雪蝗灯中,那么多人在喧闹,而唯独他要找的人,却不见了踪影,甚至是一丝痕迹都没有。
朝闽突然看到一个跟他同色袍子的人,明明知道那人不是叶宇,却也粗鲁地揪住那人的领子细看半眼,只看到一张可憎陌生的脸孔。不顾那人惊诧的表情,他就将那人狠狠推开,唯恐脏了手般。
“叶宇。”朝闽转身,竟然是不管不顾地呼喊起来。
可惜无人应答。
如果叶宇在这里,他不会舍得他这么着急上火找着他,也不会舍得让他叫着喊着依旧不应答。
朝闽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人潮,有那么一刻钟,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某种不自觉的境界里,恍恍惚惚在人群里走着,却不跟人擦肩,只是顺着缝隙飘过去。就好像变成了世间一缕孤魂,心跳也慢慢平息了,平息到最后,安静如死人。
他明明有万千种寻人的手段,却在此时都想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执拗地在这里择选寻找着。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跟叶宇之间的所有联系都断了。他甚至有一种可怖的想法,叶宇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已经永远失散了。
突然,朝闽像是听到什么声音,远远的,有人燃了鞭炮,敲了锣鼓,烟花也唰上了天在漫天雪里绚烂。
那声音就像断裂的线,残碎地连在一起,让人听不清楚。可是对朝闽而言,那仿佛是这个世间最美的一个声音。
那是叶宇的声音,他远远叫着:“朝闽……”
朝闽回头,就看到叶宇将人群推开,快步跑来。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一个小布袋,袋里开着一朵蓝色的小莲花。
叶宇来到朝闽跟前,喘着气,“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一眨眼你竟然已经跑了三条街。我们离开空空寺的时候,我不是在寺门口挖了土吗?这土是用来养这花的。痴和尚说这花能让我隐藏气息,说是如果你一直都无法记起人的感受,就让我们两个分开几天。你找不到我,一着急,可能就……”
叶宇的话语猛然停止,朝闽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给扣在怀里,那力气活似要将他勒死。
叶宇一口气喘不上来,刚要挣松一点,却猛然僵住。雪落到头上,又有几朵飘到脖颈边,化为水,凉得让人心酸。朝闽就这样抱着他,眼睛贴着他的脖子,无声无息地轻颤着。
叶宇手里的灯笼跟莲花都落了地,他空出双手抱住朝闽,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思来想去,也只是一句,“你是个人了,朝闽。”
叶宇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么多个月想让朝闽体会属于人的喜怒哀乐都失败了。却因为今天一时意动掩盖住气息,断了跟他的联系一会,他就那么轻易破开心防,惧悲交加下,连泪水都流出来。
木偶是没有眼泪的,长不大,老不去,头发也黑不回来。
雪盖着灯,喧闹的人群依旧不变,摩肩擦踵间,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抱了多久。等到分开的时候,叶宇看到朝闽的眼眶没有一丝哭过的痕迹,只是那双黑眸更清亮了些。
叶宇笑了笑,“我们去点个孔明灯,许个上元节的愿吧。”
朝闽擡脚将那朵蓝色的小莲花踩死碾碎在脚下,才跟叶宇走向高处。
叶宇买了孔明灯,又跃到酒家的屋檐上,踩着青瓦屋顶,点燃了孔明灯里的松脂,等到灯有升空的力量后才松开手。
远处已经有人在放孔明灯,有些被雪水黏住,又半空掉回去,像是一团陨落的金黄色绒团,转瞬就淹没在灯火海里。
叶宇放的灯倒是顺顺利利升空,他扯了扯朝闽的手,“许个愿。”
朝闽侧头看向旁边的男人,这人的脸比火光中的雪更白几分,眸里都是愉悦的笑意,俊秀无双用在他身上真是半点不糟蹋。
叶宇看着孔明灯许好愿,就对旁边的人说:“还记得跟你刚认识那年,我们曾经也放了河灯许愿吗?今年我许的也是同样的愿望。小鬼,愿你一生平安顺遂。”
朝闽伸手搂住他的肩,低头在他耳边说:“我倒是愿能跟你活在一块,死在一起。平安算什么,你在才好。”
叶宇耳根热了一下,想说老夫老妻了这情话怎么都说不腻呢?他擡头,朝闽却刚好低头,两人吻在一起。
这上元节年年岁岁都热闹,恰逢今天这灯,这雪,这人都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