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是瑞恩先生的世界文明史,高中的基本课程。我很熟稔地将书竖起来摆出一个认真的姿势,我坐在最后一排,对于老师来说我这种学生永远是最没有存在感的,所以我从不担心他猜到我分心的小伎俩。我从不要求自己满分毕业,只要在四年内修完二十四个学科,拿到毕业证书就是我最大的目标。
对于一个内里接近中年大妈的女人而言,重新上学并没有太大的优势,这些教科书一直都在折磨我脆弱的记忆力与理解能力。
在福克斯我并没有太多的朋友,而位数的朋友里面一个同龄人都没有。在最该融入到福克斯孩子群中的年龄,我却在拼命地收集关于生命的书籍,研究一些虚无缥缈的黑色课题。七八岁的孩子外表也阻挡不了我那种恐怖的冷漠气息,那些还在读小学的孩子看到我就跟看到不干净的恐怖巫婆,连我在查理家住的那段时间,查理的房子都变成人见人怕的鬼屋。
在福克斯小镇上,任何同龄人都知道克莱尔这个家伙阴郁诡异,完全是个怪人。我在儿时的表现足以让所有跟着长大的少男少女退避三舍,所以我从不奢望能交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朋友。
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我开始拆开今天早上收到的信封,这是来自意大利的朋友的来信。信封好像是特制的,在邮票下方有一个精致的V形状图徽,他从不写自己的全名,每次都简称自己是C,二十六个字母排行第三的大写字母。
我猜测过他真正的名字,但是也是瞎猜而已,C的含义太广阔——丙等的成绩;碳元素;图形周长;娘娘腔的男人。
他不说我也不问,笔友的神秘并不是我好奇探问的理由。
信封袋打开里面的东西往外滑,我连忙手一扫将东西抓到手里,擡眼见大家都在听课没人注意才暗暗松一口气。是张专辑,六九年原版的甲壳虫专辑《艾比路》,我看到麦卡特尼光着脚丫子夹着香烟,与其余成员大步走过斑马线的封面,掌心有些发烫。
忍不住无声笑起来,还记得一开始用笔交谈的那段时间,这个家伙可是鄙视乡村音乐跟摇滚乐到死的。对他来说除了古典乐跟歌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乐曲,对古希腊戏剧这种偏门的玩意有很深的研究,却说不出二十世纪任何一首流行经典的名字。
说起来从第一封信开始,现在也快要六七年了,时间既快又漫长,喜欢古戏剧的老古董也被我念叨到会为我去寻找流行乐专辑。
将专辑放回书包里,打算回家后将张难得原版放到艾玛的书架上。信夹在信封底部,这几年他终于学会钢笔白纸写字。我永远无法忘记我收到他的第一封信是鹅毛笔羊皮纸写成的,而且那些羊皮纸颇有年头,能当古董拍卖。我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好显示自己多有底蕴。
就是字体改不回来,满纸都是赏心悦目,但是看久眼花缭乱的英语花式字体。那些勾还撇得特别夸张,我怀疑这人平常该不是都这么写字吧,又夸张又臭屁。
信右上角是时间,没有具体的地址。下面是正文,比平常人更用力浓重的墨迹——亲爱的克莱尔:“不知道上次我寄给你的股票投资名单你收到了没有,当然不管你收到没收到这张名单的结果都跟你毫无关系,因为你从不打算从你那个孤僻贫乏,又一无是处的小乡村里走出来,用哪怕一分钱去购买任何你看不见的财产。”
我不由手一抖,突然记起上次是有收到C寄来的名单。因为他时常觉得我穷酸得很可怜,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能穿着两年前的旧夹克出来闲逛的,所以自作主张地就塞给我这种玩意让我去学着投资。
但是小市民心态久了,觉得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我银行里的钱可经不起瞎折腾。守成就行了贪心是罪过,再说我对股市毫无兴趣没有了解,最后福克斯那段时间天天下雨电脑给浸水死机了,更懒得出门就把这回事完全忘光。
不过他怎么知道我没有去买股票,真是奇怪。
接着往下看,C又开始抱怨起自己周围的人来。
“我的克莱尔,你完全无法想象我最近的生活有多糟糕,就如窗外每天都晴朗得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到我想杀死点什么。M那白痴又反对我的决定,他那个样子我看腻了好几世纪,脸上的皱纹都快要苦成悬崖沟壑。两个月前我坐在他身边看他能多久不动,结果我现在还在他身边坐着。A每次笑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将他踢到地沟下水道里面,让他那难看死白的笑脸跟他做作的一举一动去陪伴肮脏的地底老鼠,也不想想自己的老脸那么猥琐黑暗,笑起来简直让人恶心。
“我最近在想要不干脆一把火烧了家里,将他们俩都给咬个半死,然后倒吊在钟楼上给阳光暴晒,到时候那闪闪发光的美景一定会让人赞叹。
“哦不,我该学会忍耐,不然很容易被倒吊在钟楼上的是我。虽然我确定他们一定没法将我干掉,就像我干不掉他们一样。
“这真是个无聊的事实不是吗,除了你外没人知道我一直在特训。M那个白痴不管怎么说一定会跟在A身后,我还没有快到可以同时制止他们两个的速度,不过我确定自己再过一段时间渡过了瓶颈期,他们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我在地底仓库的垃圾区里面翻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你所谓的经典音乐跟灰尘一样廉价繁多。我都不知道当初是哪个没脑子负责收集的,连这种没营养的东西都能一卡车地运来占地方。我想你一定不会愿意我将这些玩意全部寄给你,随意拿一张,封面上那四个傻子看起来真难吃,你确定你真的喜欢他们而不是你一个没营养的笑话?
“最近的新生儿没礼貌到让我想将他们一个一个塞回长眠的地狱里,又粗鲁又愚蠢,简直无法想象是谁让这群没有灵魂的白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也只有A那种脑袋的智商才会觉得家里多一群这种嘈杂的蠢蛋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这群蠢蛋弄没了我的理财专家跟服装设计师,我最近不得不重新执笔工作。A从来不管财政,M我只求他别时不时抽风自残就完事。家里没一个能派上用场的,在下一个理财专家找到前如果我不亲自处理,我怀疑下个月我们都会因为财务管理不善而重回森林里打猎。
“而且我越来越厌烦A老是抓着我的手不放,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脑袋空空的冲动鬼,所以我就做他眼里的低能儿。他一点都没有发现我在面前已经说了无数次谎言。他每一次抓我的手我就说一次谎言,这真是枯燥而简单的活,没点技术含量。”
——瑞恩先生的声音如同催眠曲,他的课一直喜欢跑题。我耳朵里隐约听着他在教什么课,一边摸摸雪白的信纸。
C已经无数次抱怨了他的家庭成员,他一定很喜欢他们。我是如此确信,对他来说就好像世界上没有另外两个人能让他如此注意了。无论这种注意是善意的谎言,还是恶劣的不怀好意。
信纸最后一行字没有开头那么整齐,整齐得如同印刷体。就好像写给我的关心,会让他觉得困扰。
略带过度用力到凌乱到唯美的字迹——“你确定你还想呆在福克斯等死吗?我这里有些地方是适合人类居住的中空区域,你永远不用担心那些地方会出现不在规则内的危险,如果你哪天脑袋终于开窍了记得找我要名单。免得我下一封信寄到前,你干巴巴的尸体已经被塞入冷杉树根下面。
你真实的朋友-C”。
我一点都不想搬家啊,C信友。
早已经习惯这个家伙的口气高傲到尖酸刻薄的地步,这些年固定的通信让我多多少少了解C的家庭情况,前提是他没有满口谎言。
他很喜欢用夸张而诙谐的语气来讲述他的生活,我大约知道他有两个亲人A跟M,一堆不明身份的住客,生活很奢侈,会赚钱的人却不多。
我其实一直很怀疑C的家里应该有财政赤字,因为在他口里我知道了他家有好几十只不事生产的米虫,都是A收集来的。我更倾向A其实是个慈善家,收养了很多新生无父母的孩子,可是那很花钱,所以负责财政的C一直看他不顺眼想揍他。
而M在他口里更是米虫中的大米虫,因为M吃得最多,但是基本就不管事情,属于超级混吃等死却老也不死的超级讨厌鬼。
而给我的来信从一开始含蓄高贵的华丽文笔,现在已经熟悉到每次打开信封我都大约知道,这个家伙又是一纸张的老妈子唠叨抱怨,除了字体华丽,他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称为高贵华美了。
我曾经记得以前他曾经寄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就算我满嘴谎言,唯独对你真实。”
感动得我这个年纪加起来也快妇女的老女孩差点没飙泪,能得到这种朋友真让人觉得友谊天长地久啊。后来他的信就开始长起来,最长的时候连他研究的神学课题草稿都给我当成信纸寄过来,那可是足足七百多页都能出上下两册书籍的厚度。
而他寄信的目的不过是炫耀他的博学深度,外加一顿对我的讥讽不屑。
好吧,久了我就知道这货不过就是想找个名为朋友的垃圾桶。因为在家里他还得装逼,所以他终于找到了个跟他没有利益关系,也从来没见过面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后,终于能尽情吐苦水撒娇打滚。
所谓的友谊天长地久,就是一垃圾桶。
有时这就是感动与现实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