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瓮中捉鼈
傅承勖他们一路朝北狂奔。
眼看就要穿过那扇垂花门,数枚子弹飞来,将他们逼退。
是魏史堂!他带着人抄小道从侧方杀了出来,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傅承勖和宋绮年躲在一个水缸后,几次想突围,都被对方的火力压了回去。
江映月带着手下很快追赶了上来,同魏史堂一起,呈夹击之势,火力朝着傅承勖他们的藏身之处倾泻而去。
好在阿宽也带着人及时赶到,只是以一敌二,阿宽只能将魏史堂和江映月的火力扛住,始终无法展开救援。
水缸虽厚重,可是在子弹的猛烈攻击下,终于一块块崩裂。
傅承勖当机立断,用身体掩护着宋绮年,带着她冲进斜前方的一个院子里。
他们刚刚将院门关上,门上便传来中弹声。
宋绮年环视四周,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傅承勖却是擡脚走进了屋子里,在里面四处搜索了起来。
“这当口了你还有心思搜刮宝贝?”宋绮年焦虑,“我们可以尝试从夹道逃出去。”
“四周都是魏史堂或者江映月的人,哪儿都走不通。但是……”傅承勖敲打墙壁,“吴老板翻修城里那栋公馆时,也对这个庄子做了一些翻新。新式的浴室,抽水马桶,电灯风扇……以及一个国外最新式的,有避险功能的保险库房。我弄到了图纸,但是不清楚……”
“你知道什么叫作瓮中捉鼈吗?”宋绮年大叫。
“至少这个瓮能抵挡子弹。”傅承勖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啊,门在这里!”
傅承勖发现了那个藏在柜子面板后的门锁。
但门是锁住的。
“转盘密码锁。”宋绮年凑了过来,“不难开,但是我需要听清楚里面拨片的声音。找个杯子给我!”
砸门声和枪声正源源不断地从院门外传来。傅承勖翻箱倒柜,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茶杯。
宋绮年将茶杯扣在门上,耳朵贴在茶杯底,开始拨动转盘。
就在这时,傅承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鲜血,瞳孔倏然放大。
变了调的砸门声传来,外面的人正在猛攻。傅承勖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他换了弹匣,借着房门掩护,举枪对着院门。
随着刺啦一声,院门被斧子劈开了一道裂缝。裂缝对面人影晃动。
傅承勖眼睛轻微一眯,扣动扳机。
子弹精准地穿过裂缝,击中对面的人,从他身后带出一簇血花。
咔嗒一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她解开了第一个密码。
门外的人群只消停了一瞬,又开始疯狂砸门。还有人踩着同伴的肩膀试图翻墙进来。
傅承勖沉着冷静,弹无虚发,把翻墙的人逐一清扫。
宋绮年又解开了第二个密码。
又有一个人爬上墙头,居然手持一把步枪,朝着院子一通扫射。
“趴下!”傅承勖大喝,躲在墙后。
宋绮年紧急伏倒。
子弹射穿窗户,打得屋内一片狼藉。
傅承勖抓起一只矮凳,用力抛出房门。
子弹果真追着板凳而去。
傅承勖一跃而起,擡手就是一枪。
枪手惨叫着从墙头翻进院子里,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多久?”傅承勖朝宋绮年喊,“快点!”
“开锁就像生孩子,你催也没用。”宋绮年依旧慢条斯理地拨着转盘。
“我也不想催。”傅承勖换了一个弹匣,“门就快破了,而我还剩三颗子弹。”
宋绮年眉头紧锁,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在耳中的动静上。
这一瞬,所有的声音自她的世界里消失。流弹穿过窗口,自她身边飞过,击中一个花瓶。她都纹丝不动。
傅承勖紧握着枪,死死盯着前方。
门闩眼看一点点裂开,最终发出咔嚓一声哀嚎,断成两半。
追兵冲破院门,蜂拥而入。
咔嗒一声传入宋绮年耳中,那是最后一个密码被破解的声音。
“好了!”
傅承勖奔过来,用力一推,厚重的大门朝一边滑开。
打手们夺门而入。傅承勖先将宋绮年推了进去。
子弹砰砰打在柜子和保险库的门板上。傅承勖反手射翻两个冲在最前面的,迅速关门。
一个打手破窗而入,直扑而来。傅承勖用最后一发子弹将他解决。
保险库大门在一片凌乱的中弹声中轰然关闭。
宋绮年又和傅承勖手动合上双重门闩。
这样,即便外面的人破解了密码,也依旧无法将门打开。
黑暗的保险库里充斥着两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傅承勖摸到了墙上的开关。
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一间大概只有五个平方不足的保险库。
库房的四面墙都装着金属柜子,剩余的空间只能容纳三个成人站立。
宋绮年靠在柜子上大口喘息。
“让我看看!”傅承勖道。
宋绮年欲言又止。
“伤口!”傅承勖低声道,“我知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宋绮年松开了捂在腰侧的手。
唐雪芝的旗袍是黑底竹叶纹的香云纱,即便染了血,也极不显眼。可仔细看,就能发现她半边腰腹部已浸透了鲜血。
傅承勖的喉结重重地滑动了一下,肩背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然后又在他的克制下强行放松。
男人低声嘟囔了一声‘失礼了’,不等宋绮年反应过来,旗袍就被唰地撕开。
宋绮年身子一僵,面孔霎时滚烫。
傅承勖半跪了下来,仔细观察伤口。
宋绮年的右腰血肉模糊,两个血洞正汩汩流着鲜血。
“贯穿伤。”傅承勖松了半口气,“子弹没有留在里面,这个位置,应该没有伤着内脏。但是得给你止血。”
傅承勖自已身上的衬衫如同破布,且也血迹斑斑。他只好又将主意打到了旗袍上。
“行吗?”傅承勖抓住旗袍裙摆,问宋绮年。
宋绮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她里面穿着衬衣和长裤,旗袍被撕了,也不至于赤身露体。况且人到了苦苦求生的境地,也就不要惦记着什么男女大防了。
傅承勖怕宋绮年擡手牵扯伤口,直接将旗袍从她身上撕了下来,叠成厚厚一块方形,捂住宋绮年的伤口。
“用力摁住!我接下来的举止会有点不雅,还请你见谅。”
宋绮年正纳闷,就见傅承勖抽出了腰上的皮带。
脑子里轰的一声,宋绮年忙别开了脸。
傅承勖将皮带系在了她的腰上。
“会有点儿疼……”
话未说完,他用力收紧皮带,压迫伤口止血。
剧痛让宋绮年不禁哀叫。
“好了,好了。嘘……没事了。”傅承勖将宋绮年用力拥住,唇吻着她布满冷汗的额头。
“你管这叫一点儿?”宋绮年气道。
“这是眼下最好的止血办法了。”傅承勖将宋绮年扶着坐下,让她靠在自已胸膛上。
剧痛过去,宋绮年缓过这口气。
她随即意识到,自已正被傅承勖紧紧抱在怀里。男人的双臂环着她的腰身,手掌正用力摁着伤口。
男人的胸膛宽厚结实,温热的体温传来,稍微驱散了一些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阴寒。
在血和汗水的气息中,宋绮年依旧能闻到傅承勖惯用的须后水的香气。
那气息像海洋,又像浩瀚密林,再配上男人沉稳的心跳,让人很快平静下来。
“不用担心,我们有援军。”姿势的关系,傅承勖几乎贴着宋绮年的耳朵在低语,“只需要再坚持几分钟就好。”
“真好。”宋绮年讥讽道,“我还担心会被闷死在这铁盒子里呢。”
傅承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不该来的。”
宋绮年本已抑制住了的怒火被这一句话点爆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从傅承勖的臂弯里挣扎了出来,“我大老远赶来救你,连一句好都落不着?”
“别乱动!”傅承勖忙道,“你受伤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待会儿我就没力气骂你了!”宋绮年怒道,“你是怎么着?被女人救有损你的男子气概?”
没想到傅承勖坦然承认:“确实有一点儿。但更主要的是,我不想你涉险。绮年,在这世上,没有比你的安危更让我在意的事了。”
宋绮年有片刻没有出声。
傅承勖就是有这样特殊的本事。
同样的话语自别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不知道多腻人。可他用那低沉的嗓音,平稳而轻柔的语气,将所有肉麻的话都说得无比真挚动人。
傅承勖借机将宋绮年拉了回去,重新紧紧抱住,摁着她的伤口。
“你能来,我当然非常感激。”傅承勖低声道,“刚才你假扮唐雪芝出现的时候,我发现你们鞋子不同,把你认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当时心底有多高兴。但我又很生气,因为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本来不需要来冒险的。”
“你这次被抓也是安排好了的?”宋绮年讥嘲。
“是。”傅承勖道,“当然,事情有一点脱离我的掌控……”
“不要嘴硬了!”宋绮年道,“承认自已偶尔失算了又怎么样?维持那种永远高高在上、大局在握的形象就那么重要?你的面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金贵,傅承勖。有一点失策,有一些缺点,也不会改变你平日里完美的形象,而只会让你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傅承勖沉默了片刻,点头承认:“你说得对。但我还是宁愿你待在安全的地方。”
宋绮年长叹了一声,问:“傅承勖,我是你的负担吗?”
“当然不是!”傅承勖立刻否认。
“那为什么当你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让我加入?”
“绮年……”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废物吗?”
“你别激动!”傅承勖忙道,“我只想你和我聊天,不是吵架!”
可宋绮年将积压许久的情绪一吐为快,很难平静下来。
她吃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便于直视着这个男人的双眼。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傅承勖。那么多事!在每一次的行动里,我一直用实际行动在证明我的能力。我也一直以为我赢得了你的认可。”
“你确实得到了我的认可……”
“那为什么当你遇到了麻烦,你立刻把我撇得远远的?”
“因为……”
“因为我在你眼里并不是个可以依靠的搭档!”宋绮年愤慨非常,“因为你不相信我能给你提供有效的帮助。你甚至觉得我会拖你的后腿。所以,把我撇下,你才好轻装上阵。”
“不是的……”
“因为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并肩的人。”宋绮年越发愤怒,“不管平日里你表现得多亲切,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你根本瞧不起我。你就是个典型的自恋的大男子,你的重心是奋斗你的宏图伟业,我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你闲暇时的乐子!”
“你不能这么说你自已!”傅承勖也提高了音量,“你不是个‘乐子’!”
“我不能?你才不能!”宋绮年用力推着傅承勖,“你不能这么对我,傅承勖!你不能闯进一个人的生活里,让她在乎了你,然后又将她一把推开!”
“绮年……”傅承勖向宋绮年伸出了手。
“别碰我!”宋绮年挥开他的手,“你用你这种假笑,这种所谓的绅土风度,还有那些好听的话,让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有一种……羁绊。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但你对谁都这样,别人会错了意,是别人自作多情……别过来!别碰我……”
可傅承勖还是坚定地朝宋绮年俯身而下,捧起了她的脸,将她吻住。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对于一个行事风格强硬的男人来说,傅承勖的唇出乎意料的柔软。
而且这并不是个单纯用来让女人闭嘴的吻。
傅承勖吻得很克制,却并不敷衍。
唇温柔又沉重地碾压下来,辗转着,轻轻吮着,一下又一下,似品尝不够,又有一种终于得偿所愿的愉快。
分开时,宋绮年头晕目眩,满脸通红。
傅承勖低着头,眼帘半垂着,目光里深情的如温暖的泉水倾泻而下。
心意相通的瞬间,所有的焦虑、怨忿、委屈,都烟消云散。宋绮年再度感觉到那种轻盈的、仿佛被温柔托举起来的感觉。
她羞赧地别过脸。
傅承勖重新将宋绮年拥入怀中,脸颊贴着她柔软的头发。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安静地体会着这一刻。
“首先,你没有自作多情。”男人的唇贴着宋绮年的耳畔,“我们之前确实有羁绊存在的。很深,很深的羁绊!”
心头有什么东西一松,宋绮年的鼻根猛地酸胀。
“你说得很对。”傅承勖道,“这事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向你道歉。你是我所遇到的最优秀的搭档,我也一直都非常敬佩你的能力。我应该对你一视同仁,信任你,把后背交给你。不过——”
傅承勖话锋一转:“我没法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做。”
宋绮年皱眉,正要开口,傅承勖温柔地阻止了她。
“相信我,绮年,我呵护你并不意味着我不欣赏和尊重你。哪怕你的能力可以独自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依旧想保护你。当你在意一个人,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怜惜她,想去照顾她。这是人之常情。”
宋绮年仰头望去,男人俯下来的面孔大半背着光,一双眼睛如星夜下的海水。
宋绮年的耳畔似乎又听到了邮轮上的那首圆舞曲,昏黄的灯光仿佛那一夜的月色。
“让我了解你,傅承勖。”宋绮年道,“不要做一只孤独的野兽。让我走进你的世界里。”
“你会的。”傅承勖低下,轻柔地吻落在女子的额头、鼻尖,和唇角,“等我选个合适的时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保证。”
保险库门上的动静有了变化。
撬门声突然停了,继而传来子弹击中门的声音。
“援军来了。”傅承勖看了看表,“五分钟。时间还挺准的。”
郭仲恺带着人马赶赴吴家庄园的途中,还有些担心这是个陷阱。
可在快到庄园之际,路边放哨的人一见警车就转头逃窜,证实了线人的报告。
只闻一声尖锐的哨声,一只哨笛飞蹿上了天。那是歹徒联络同伙的信号。
郭仲恺当即大喝:“给我冲!”
袁康心急如焚,一脚油门踩到底。
后方传来军车的喇叭声,司令部的人也赶到了。
大概只是为了抓宋绮年一个女人,司令部这次只开了一辆车,见到浩浩荡荡的巡捕房车队,司令部的人还大为诧异。
吴家庄园里枪战正酣。信号弹的声音传来,魏史堂和江映月都神色骤变。
江映月的人手本就较少,眼见局势不对,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当家的,那娘们儿跑了!”魏史堂的副手大喊。
魏史堂破口大骂:“我去她祖宗……”
骂到一半才想起,魏志芳的祖宗就是自已的祖宗。魏史堂赶紧给了自已一耳光。
“当家的,撤吧!”手下劝道,“弟兄们都扛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魏史堂是个惜命之人,也深谙逃命之策,不然当年也不能从北伐军的枪炮下死里逃生。
他将怨恨、懊悔和不甘狠狠吞了下去,用力跺脚。
“撤——”
正门肯定是不能走了,两个侧门也定有傅承勖的人,从后门走水路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巡捕房和司令部的车轰轰烈烈地冲进吴家庄园的大门的时候,魏史堂正一头扎进了庄子后方那条浑浊汹涌的河水里。
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小武把打着石膏的腿搁在船舷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吐进河里。
手下来报:“武哥,鱼进网了。”
小武咂巴着嘴,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皮:“收网!”
不过片刻,一个黑糊糊、湿漉漉的大东西连着水草、枯枝败叶,还有几条鱼一起,被兜在渔网里,滚落在了船板上。
“哟!居然抓到了一只水猴子!”小武笑嘻嘻地瞅着网里的魏史堂,“还是个白毛的!”
魏史堂躺在网里,大口呛咳着,满脸难以置信。
小武兴高采烈道:“收工!”
江映月不可能学魏史堂那样凫水逃生。她撤退得又较早,很是从容地选择了走陆路。
吴家的庄子位于荒郊野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汽车。
其中一条大路已被傅承勖把持,江映月一行驾驶着两辆汽车,走另外一条驴车压出来的乡间土路。
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江映月稳坐在车里,神色看着竟还有几分轻松。
仿佛今日的失手,钱被傅承勖诈骗了去,都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唐雪芝被宋绮年打晕,想必又落入了傅承勖的手中,此刻跟在江映月身边的,是她另外一个男性副手。
那副手明显有些局促不安,一路上已偷偷看了江映月好几眼。
江映月突然开口:“你在担心我,还是我的钱?”
副手忙道:“我是在替您生气。夫人,咱们一定要想一个办法,把钱从傅老三手里弄回来!”
江映月朝副手瞥了一眼:“他说他扣住了我的钱,你就当了真?”
副手语塞,心道你做空美孚石油的动静太大了,大家都知道,此刻嘴硬又有什么用?
傅承勖说那笔钱是江映月的私蓄,其实说得不全对。那一笔钱里很大一部分是帮会资金!
没了钱,帮会连基本的运作都难维持,更不说其他。
江映月此刻的镇定,全都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女人,即便一时运气好,睡对了男人,让她坐到了头把椅子,她也坐不稳。
副手心里蠢蠢欲动。
因傅承勖之故,江映月最近这大半年搞砸了许多生意,在帮会中的已不如往日。
往日里江映月重用、提拔女下属,更是让许多男下属暗中不满。即便是自已,也是因为有些客人瞧不起女人,不肯和女人谈生意,江映月才会派他代替自已出面。
今日江映月遭受重创,扫地,往后的日子想必会十分艰难。
此时车中除了他,又只有一个司机。
干掉江映月,取而代之的机会,对副手来说是那么触手可得。
眼看江映月正闭目养神,副手悄悄地向枪套摸去。
车突然右转,拐上了一条人走的小道。
江映月猛地睁开了眼。
车身的剧烈摇晃,副手急忙抓住车门上的扶手以稳住身子。
“喂,怎么开车的……”
司机转身擡手就是一枪,将副手击毙,随即将滚烫的枪口抵在了江映月的额头上。
江映月恶狠狠地注视着对方。
司机一手摘下帽子,扯去脸上用于伪装的胡子。
是阿宽!
傅家的手下们从杂木林中冲出来,将车团团围住。
“冒犯了,志芳小姐。”阿宽道,“劳烦您换一辆车,跟我们走一趟。三爷还等着见您呢。”
江映月紧抿着唇,白净的脸上飞溅了几滴副手的血,更衬得她整个人如冰雕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保险库的门被打开,傅承勖打横抱着宋绮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孟绪安扛着一把步枪,见傅承勖自已也满身血迹,扑哧一声笑了。
“老三,你这是真受了伤,还是洒了鸡血,好让姑娘心疼你?”
傅承勖心急如焚,懒得搭理他,抱着宋绮年朝外大步走去。
孟绪安见宋绮年是真受伤了,也正经了起来。
“善后的事交给我吧。你赶紧送宋小姐去医院……”
突然有人大喝,只听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一群巡捕冲了过来。
郭仲恺带着手下循着枪声而来,同一群黑衣劲装、手持枪械的男子正面撞上。
双方人马都大吃一惊,下意识举枪相对,气氛霎时紧绷到了极点。
突然,不知谁下了命令,黑衣人们齐齐放下了枪。
郭仲恺正不解,就见人群分开,傅承勖半身浴血,抱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郭仲恺还未反应过来,袁康就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怎么受伤了?”
“擦破了点皮,死不了的。”
大量失血让宋绮年精神有些萎靡,但依旧嘴硬。
小杨悄声啧啧:“真是个情种。可惜……”
“相信郭总长有很多问题想问。”傅承勖对郭仲恺道,“只是宋小姐受伤了,急需接受治疗,还请郭总长行个方便。”
郭仲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们带来医务人员,可以照顾好宋小姐。傅先生还请随我们走一趟,好好解释一下这里的事……”
“且慢!”司令部一个小军官带着几个兵自人群后挤了过来,“把宋绮年交出来!”
“交个屁!”袁康把尸检报告丢在了对方脸上,“正想给你们送过去,倒省得我们再跑一趟。看清楚了,孙开阳是被男人杀死的,那剪刀是凶手用来栽赃宋绮年的。”
没想那个小军官道:“我不管报告如何。我们是奉命前来逮捕宋绮年的,上头没有把这个命令撤销,我们就得把人带回去。”
说着将手一挥,指挥手下上前抢人。
傅承勖抱着宋绮年大步后退,手下迅速将两人护在身后。
“别想逃!”军官拔枪。
孟绪安和郭仲恺齐声大喝,人群瞬间躁动,响起一片唰唰拔枪声,场面瞬间大乱。
那个军官竟是不怕死地朝傅承勖冲去。傅承勖不可能真的下令朝军官开枪,只得抱着宋绮年不断后退。
宋绮年双目紧闭,头靠在傅承勖的肩上,无意识地随着摇晃,脸色苍白中透着青。
袁康的心头狠狠地一抽,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身手敏捷如闪电,转眼就将两名土兵放倒在地。
“方杰!”郭仲恺怒吼。
袁康置若罔闻,直扑向那个军官。
军官反手向袁康射击,他身影一闪欺了上去,狠狠一拳捶在对方脸上,把人捶倒在地。
小杨看得目瞪口呆:“疯了……这小子疯了……”
拦着就行了,怎么能打司令部的军官?
“方杰!”郭仲恺暴怒,“把他给我抓住!”
袁康飞起一脚,将最后一个土兵踹倒,这才终于收手。
巡捕们一拥而上,将袁康抓住。
宋绮年已呈半昏迷状,又被傅承勖护在人群后。她的眼中只看到晃动的人影,耳中只听到激动的叫喊声。
傅承勖一直紧紧地将自已抱在怀中。
男人的双臂是那么沉稳有力,这份坚定带给宋绮年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一刻,她知道自已可以依靠这个男人。
当她受伤、疲倦之际,可以收起利爪和翅膀,安心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而他会如此刻一样抱紧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直到一声枪声响起,伴随着郭仲恺愤怒的叱喝,所有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而宋绮年实在支撑不住,头垂了下来。
一切伤痛和嘈杂在这一刻远去,魂仿佛离开躯壳飞了起来。
宋绮年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正由一个少年牵着,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奔逃。
身后有人在追着他们。
少年跑得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他显然已快支撑不下去了。
“小爱,来!”少年将小女孩拉进一个破屋子里,“哥哥去把人引开,你在这里等我!”
宋绮年内心惊恐不安,嘴里却是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小爱乖。”少年不舍地摸着她的头发,“不要乱跑。哥哥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他又把一个小布包塞进了女孩的怀里。
“你帮哥哥收好这个,不要弄丢了。乖乖等哥哥回来!”
他用力拥抱了女孩一下,掩门而去。
“他在那边!”
追兵发现了少年的踪迹,一串脚步声追着他远去。
小女孩蜷缩在屋角,如小哥哥所叮嘱的,安静地等着他回来。
窗户黑了,又亮起来。
女孩揉着眼睛醒来,却依旧没看到小哥哥的身影。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小狗崽子,这里是老子的屋子。滚出去!”
男人抓起扫帚,朝着小女孩劈头盖脸地打。女孩抱着包袱从屋子里逃了出去。
可是哥哥还没有回来。他让自已不要乱跑,一定要等他回来的。
于是女孩在这片居民区逗留了下来。
渴了,喝雨水,饿了,就用少年留下的铜钱买一个饼子,省着点,够吃一天。
她睡在邻家的柴堆里,每天都坐在路边,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盼望着下一秒那个身影能出现。
长期的流浪生活让她变得很警觉,但凡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近,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躲起来。
可是日出又日落,数日过去,少年一直没有回来。
终于,最后一块饼子吃完了。女孩饥饿难耐,只好去偷点吃的。
火车站的月台上,人流穿梭。
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刚买了一包炒栗子,将钱袋揣进口袋里,钱袋的绳子却露了一截在外面。
女孩悄悄靠近,一食指和中指捏住绳子,轻巧地将钱袋取了出来。
她本可以就此收手,却又看到了男子马褂下的玉佩。
再度伸出手时,一只大手将她的手腕扣住。
“师弟,看我抓到了什么!”
“呵!偷到祖师爷这里来了!”
“这小娃娃有些本事。要不是贪你的玉,早就带着钱袋跑走了。康儿,你要记住,切莫贪婪。”
“是,师父!”
又是一个小哥哥。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好奇地打量着小女孩。
那个抓住女孩的男子问:“你是哪个道上的?你师父是谁?”
女孩不答,倔强地抿着唇。
“师兄,你看她这副样子,分明是个流浪儿,不像有主的。”
“哦?”男子更惊讶,“那就更难得了。既然如此,你就跟我走吧。”
他抓着女孩就要上火车。
女孩当然不肯跟他走。她还要等她的小哥哥回来呢。
她拼命挣扎,不住尖叫,朝着男人的手咬去。
男子擡起手,重重一耳光挥向女孩的脸。
小女孩像一片落叶般飞了出去——
宋绮年睁开了眼。
四壁雪白,半拢着的窗帘,窗外天已黑透了。空气里有着消毒水味。
她在医院里。
浑身软得一点儿力都使不出,伤口也毫无感觉,想必是麻药正在起作用。枪林弹雨已远去,她已置身在一个安全、静谧的地方。
眼皮沉沉,宋绮年甚至来不及探究屋内是否还有其他人,便又沉睡而去。
病房外的走廊里,傅承勖同医生交谈完毕,亲手递上了装在信封里的谢礼。
孟绪安正站在窗边抽着烟,身上溅了血的猎装还没换下来。衬衫领口大敞着,露着麦色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这模样十分落拓不羁。|
路过的小护土不巧吸了他的烟,冲他丢去一记白眼。他却笑嘻嘻地朝人家挑了挑眉,惹得小姑娘红着脸跑走了。
傅承勖走了过来:“今天多谢你了,兄弟。”
傅承勖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衬衣下是缠着层层绷带的身躯,一脸青紫。但这一切都无损他的风采,甚至让他更加英伟潇洒。
“没什么事我就先撤了。”孟绪安把烟屁股丢出窗外,“我的船票已经买好了,过阵子就回美国。”
傅承勖道:“美孚那事,多亏了你帮忙。”
没错。孟家同傅家一样,也代理美孚石油,主营南洋一带。那一艘遇到风暴受困的油轮就归孟家管理。
油轮确实遭遇了风暴,可如果后期加速航行,并不会耽搁行程。可傅承勖凭借着交情和一些极其丰厚的好处,同孟绪安达成了一个交易:让油轮晚两日抵港。
只用两日,傅承勖就能造出一个陷阱,将江映月抓住。
孟绪安道:“我也没吃亏。不是拿了你那么多好处吗?你为了抓你那个不省心的妹子,也真是破了不少财。”
“一家人,有什么办法?”傅承勖笑了笑,“我还要替绮年谢谢你这几日对她的关照。”
孟绪安的嘴角立刻抽了抽:“你好生陪着你媳妇吧。哦还有,让她以后离我的车远一点!”
一看好友这表情,傅承勖便知道,宋绮年肯定还是“欺负”了人家。
傅承勖有点惭愧,道:“将来我带绮年去美国玩,一定找你喝酒。”
孟绪安摆了摆手,沿着走廊大步而去,背影极之潇洒。
送走了好友,傅承勖转身朝病房走去。守在门口的手下为他打开了门。
宋绮年依旧沉沉睡着,柳姨斜倚在椅子里,也一脸疲态。
傅承勖朝柳姨打了个手势。
柳姨无声地站了起来,从病房里退了出去,留他们两人独处。
没有伏在床边长吁短叹,也没有俯身亲吻拥抱。傅承勖只是轻轻拎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将宋绮年的手握住。
时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流淌着,夏虫低低的鸣叫声自窗外传来。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睡颜,目光清澈温软,整个人一动不动,宛如化作一尊雕像。
只有拇指一直在无意识地、亲昵地摩挲着女子手背微凉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