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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 第七卷 血脉 第六十章 相识已久

所属书籍: 还璧

    第六十章相识已久

    1909年,腊月。

    破棉絮般的阴云笼罩着天穹,寒风中细雨似银针,扎得人面颊微微刺痛。

    扬州城郊一个小镇上,瓦屋木房全都被雨雾笼罩,仅有的几条路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沟。

    一个小少年正拔足狂奔在泥地里,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他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脏污的脸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里正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身上那套羊绒衣裤原本应该做工精细,用料扎实,可经过连日的流浪和奔逃,已褴褛不堪。衣服破损处露出白净的肌肤,和青紫的伤痕。

    “那边!他往那头去了!”

    “妈的!窜得比兔子还快。等老子抓到他……”

    “少废话,赶紧追!”

    听脚步声,追兵应该分两路,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而西北方向是一条死胡同,民居院子里的狗被惊动,吠声此起彼伏。

    “他在那边!”追兵高呼。

    少年走投无路,拼着被狗咬的风险,翻进了一道围墙里。

    墙下是一摊淤泥,少年滑倒,重重跌在了泥汤里。

    狗狂吠着冲了过来,少年来不及躲避,只得将身体缩起来。

    可预料中的撕咬和剧痛没有发生。狗被绳子拴着,停在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徒劳地狂吠着。

    “他在哪儿?”追兵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家家户户的狗都在叫,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一家的好。

    少年就地一滚远离了那条狗,然后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扔过围墙。

    隔壁院子里的狗叫声猛地擡高。

    “那边!”脚步声朝着隔壁院子而去。

    少年刚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一个男人叫骂着从屋里走出来。

    “叫个娘的叫!大清早的吵得老子没法睡觉……”

    少年一头钻进了墙角一个破柴房里。

    男人的脚步声从柴房门口经过,继而又传来狗挨打的哀叫声。狗闭了嘴,男人则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到这时,少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柴房里弥漫着一股猪屎臭,只见半地猪粪,却不见猪。屋子东角堆放着半人高的柴火垛,上面盖着破被褥。

    被褥突然动了动,拢起一个包。

    少年警惕地后退了半步,看到被褥的缝隙里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起初以为那是一只猫,可随着那个小玩意儿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女孩。

    顶多四五岁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裹着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薄被,正好奇地望着他。

    屋子里闯入一个陌生人,她竟不怕。

    “这是你的家?”少年轻声问,“有坏人在追我,我能在这里藏一会儿吗?”

    小女孩注视着少年,一声不吭。可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又觉得她是听懂了的。

    “这边!”追兵的声音传来,“他肯定就藏在这几家里。”

    外头的狗又开始狂吠起来。

    少年惊慌,不知道还能往哪里逃。

    “脚印往这边来了!”

    “就这家!”

    大门轰的一声被撞开,引得狗又狂吠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手持一把长刀,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冲了出去。

    “干你娘的,居然敢闯我刘金龙的屋子……”

    追兵唰唰举枪。

    中年男人吓了一大跳,咣当丢了刀,举起双手。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子?”追兵喝问,“十来岁大,刚才翻墙跑进来了!”

    “没有呀。”中年男人忙道,“刚刚我还在院子里呢,没有看到人进来。”

    追兵却没信,顺着脚印一路走进了柴房,一眼看到缩在柴堆上的小女孩。

    “喂,刚才有人进来没?”他们又向女孩喝问。

    女孩惊恐瑟缩。

    “问你话呢!”

    中年男人赔笑道:“各位大爷,我闺女天生是个哑巴,什么都不懂。”

    这时,小女孩突然向对面墙上一个大裂缝望了一眼。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追兵看到了。

    “那外面是哪里?”

    “哪儿都不是。”男人道,“出去就是墙角,再过去就是隔壁人家了。”

    追兵头目一摆手:“去隔壁!”

    临走前,那人看了一眼狼狈的小女孩,忍不住问:“怎么把你闺女关在这种地方?”

    男人立刻喊冤:“哎哟,这丫头又懒,脾气又坏,我这是关一关她,让她吃点教训呢。你看看我这胳膊,就是她咬的!”

    男人的手臂上有两排清晰的牙印,疤痕脱落了一半,受伤少说是十日前的事了。

    寒冬腊月,积水成冰的季节,小女孩一直睡在这漏风漏雨的柴房里。

    追兵摇了摇头,却没有多问,朝着邻家冲去。

    男人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甩上了柴房的门,趿着鞋子回屋去了。

    等到一切动静都消失,小女孩才往旁边挪了挪。

    褥子被掀开,少年从柴堆深处钻了出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谢谢你。”少年低声道,“那男人绝对不是你爹。他对你太坏了!”

    女孩安静地望着少年,眼珠漆黑,滴溜溜地,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少年问。

    他听大人说过,天生哑巴的,多半也是聋子。

    女孩却点了点头。

    少年惊喜。

    “有坏人在抓我,我得走了。你这样……”

    他打量着女孩,心有不忍。

    少年有心解救这小姑娘,可他自身难保。

    小姑娘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伸出了手。

    少年瞪大了眼。

    难怪他刚才听到隐隐的索索声,原来女孩的手被铁链紧紧锁住了,那铁链甚至将孩子稚嫩的肌肤磨得血肉模糊。

    就算她想跟着自已逃,也根本走不了。

    少年试图扯开铁链,可是没有工具,指头粗的铁链岂是他徒手能弄开的。

    捣鼓了半天,非但毫无效果,还让女孩手腕伤处又流了血。

    小女孩吃疼,将手缩了回去,目光怯怯的。

    “对不起。”少年一筹莫展,十分苦恼,“你到底是谁?什么人居然会用铁链子拴一个小姑娘?”

    小女孩朝窗户看了看,又看向少年。

    “你让我走?”少年会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胸膛,让他被冻僵了的心回了暖。

    “你不会说话,却什么都懂。”他怜爱地注视着小女孩,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眯着眼,用脑袋蹭了蹭少年的手掌,像一只撒娇的小猫。

    少年只觉得掌心一片柔软,心窝里也跟着狠狠一酸,眼眶一阵发热。

    少年下定了决心:“爹说,做人最要讲义气。你帮了我,我不能就这么把你给丢下!我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带着你走!”

    少年暂时躲在了这间柴房里。

    夜里寒风呼啸,穿透破屋。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裹在薄被里,竟不觉得太冷。

    屋里传出饭菜香,勾得两个孩子的肚子咕咕直叫。

    地上有一个豁口的陶碗,应该是男人用来给女孩装食物的,早已被女孩舔得干干净净。

    少年还发现,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会爬下柴垛,去铁链的长度所能及的最远处解手。

    是个讲究个人卫生的孩子呢。

    “等坏人走远了,哥哥就带你走。”少年低语着,说给小女孩听,又是说给自已听。

    失去父母,颠沛流离了那么久后,他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同伴,不再是孑然一人。

    这个同伴是那么弱小,还需要他反过来照顾。可她对自已的这份需求和依赖,点燃了少年的心火,让他重新燃起了对新生活的渴望。

    他如今有了一个需要他保护的人了。他要坚持下去。他要变得强大!

    少年的心中突然涌出无限能量。对自已,对未来,终于拥有了信心。

    “我大你好几岁,你认我做哥哥,好不好?”

    女孩点头,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的她就如一只小动物,凭借本能来判断人的好坏。她一下就接纳了这个小哥哥。

    男人将小女孩关在破柴房里,想起了,就丢半个冷馒头给她,想不起,就一整天任由她饿着。

    在少年出现前,她已极度虚弱。如果少年没有出现,她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少年从邻家偷来食物和被褥。女孩终于能吃得半饱,身子也暖和了许多。

    “你的家在哪里?”少年对着女孩絮絮低语,“我家里人全死了,只剩我一个。不过现在,我又有了你……”

    女孩蜷在少年的怀里入睡。

    “我娘说,我义父会在上海等我们。可惜话没说完,她就……我得去上海找我义父!我要为我爹娘报仇!”

    趁着那男人醉酒酣睡,少年盗了钥匙,解开了小女孩身上的铁链。

    他们终于逃了出去。

    少年背着女孩,踏上了前往上海的旅途。

    “妹呀,哥哥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我的姐妹是‘志’字辈的,你又这么聪明可爱……志爱?这个不错!以后我就叫你小爱,怎么样?”

    女孩嗯了一声,搂着少年的脖子咯咯笑。

    他们一路朝东,走过田野,扒过火车。睡桥洞,住破庙,还险些被人贩子抓走……

    不论多辛苦,少年始终把女孩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等找到了义父,就让他找西医,看看你是耳朵还是嗓子有毛病。西医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寒风呼啸的夜里,他们紧紧相拥着睡在破屋里。

    “别怕。”少年哄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那是风宝宝在找妈妈。它和妈妈走散了。你听,它的妈妈也在呼唤它……我会找到义父的!我也会给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的!”

    少年去偷吃的,小女孩就给他放风。少年和街童打架,小女孩会朝对手丢泥巴。

    少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盗窃。女孩有样学样,却更加敏捷灵巧。

    渐渐地,改由少年放风,小女孩去偷馒头。

    她总会给少年偷他喜欢吃的粢饭团子。

    少年则会把丢弃的报纸捡回来,当街叫卖,换取几个铜板,给小女孩买了一双新鞋。

    这一日,他们溜进一处有钱人家的别院,睡在后院的花棚里。

    刚刚进入二月,外面还寒风肆虐,花棚里却温暖如春。蝴蝶兰正怒放,垂下一串串硕大雪白的花朵。

    小女孩满眼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椅背上还搭着一条流苏披肩,金银双色丝线在布料纹理里闪烁,美轮美奂。

    小女孩对这披肩爱不释手,披着它在花丛里转圈。

    “喜欢吗?”少年给女孩梳着头,“将来我也给你种一屋子的花。我会让你吃到最好吃的饭菜,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闪亮的宝石!”

    这一刻,小女孩就是他仅有的家人,他愿意豁出一切去守护的整个世界。

    少年摘下一朵蝴蝶兰,别在女孩的鬓角。

    “你会成为一个公主!”他发誓。

    小姑娘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是,流浪的生活太过辛苦。还不等抵达上海,少年就病倒了。

    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不住呓语。

    小女孩伏在他胸口,呜呜哭泣。

    她还太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做的,只有找点东西给小哥哥吃。

    可这一次,她被发现了。

    那伙计紧追不舍,追到了桥洞口,终于将小女孩一把拽住。

    女孩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将少年的神智自昏迷中唤醒。

    他拼尽全力爬起来,扑了过去,同伙计厮打起来。

    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病弱少年,体力不支,很快就被对方打得倒地不起。

    那伙计被打破了脸,十分不解气,解了皮带朝少年狠狠抽去。

    就这时,小女孩突然冲出来,扑在少年身上。

    少年使出全身力气,翻身将女孩护在身下,任由皮带落在自已背上。

    良久,伙计累了,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少年的背上布满血淋淋的伤痕,包子也早就被踩得稀烂。

    小女孩大声痛哭,嘴里呜哇呜哇,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小爱不怕,哥哥没事。”少年紧紧抱着小女孩,“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将来,我会成为最强大的人。没有人能伤害我,我也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1929年,夏。

    烈日炙烤着大地。农田和林地交错的郊野里,一栋在当地算得上气派的红砖农舍里传出一声枪响。

    那枪声传入地下室里,弱化成了类似爆豆子的声音。

    可唐雪芝的尖叫极具穿透力,饱含着恐惧,让小武全神戒备。

    是自已的人找来了?

    随即,唐雪芝的哀求声传来,否定了小武的猜测。

    “启明,不要!啊——”

    又是一声枪响,伴随着物品砸落在地的声音。

    厨房里,满地花瓶的碎片,郁金香被男人的皮鞋踩在脚下。

    唐雪芝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启明,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了,雪芝。”口头在道歉,可邓启明的眼中连一丝怜悯和不舍都没有,“上头要我撤退,我得先把包袱处理了,不能留下后患。”

    “包袱?处理?”唐雪芝难以置信,“邓启明,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一场,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吗?你往日里打我骂我,我都忍了。你出了事,我二话不说就放下一切跟着你走。到头来你却当我是包袱,要处理掉我?”

    “是我对不起你。”邓启明漠然道,将枪口对准唐雪芝。

    “不!”唐雪芝惊恐的尖叫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地下室,“求你了,启明……放手!放开我!不——”

    小武拼命挣扎,伤口又渗出鲜血。

    砰砰两声枪响,唐雪芝的哭叫声戛然而止。

    小武感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袭来,整个后背犹如靠在一面冰墙上。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

    小武如被抽了一鞭子,疯狂挣扎。

    邓启明杀了唐雪芝,接下来肯定就是要杀自已了。

    他不能死!小琼姐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唐雪芝踉跄着奔了下来。

    小武动作骤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唐雪芝整个人狼狈不堪,脸上和胸前都溅满了血珠,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大姐?”小武试探着呼唤,“大姐,你没事吧?你男人呢?”

    唐雪芝望向小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他要杀我!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居然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抓着他的枪,不让他朝我开枪……可不知怎么就……”

    唐雪芝捂着脸嚎啕大哭。

    小武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姐,你男人不是东西,死了活该。你赶紧把我解开。我带你走!”

    小武又是哄又是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唐雪芝勉强安抚住。

    唐雪芝找来一把剪刀,哆哆嗦嗦地剪断了小武身上的绳子。

    小武浑身伤痕累累,而唐雪芝失手杀夫,也被吓得手脚俱软。两人互相搀扶着才走出了地下室。

    邓启明就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衣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下一大片黏稠的血液。那把匣子枪就落在血泊里。

    唐雪芝一看便膝盖软得站不住,又哭了起来。

    “别看。”小武捂住了唐雪芝的眼睛,“不是你的错。”

    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入眼所见,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

    “这是哪里?”小武满头雾水。

    “这是我娘家在淀山湖边的农庄。”唐雪芝道,“你东家到处找你,我们在城里待不住,就跑到这里来躲着了。”

    距离上海这么远,难怪三爷一时没找过来。

    小武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一辆车上时,霎时亮了起来。

    这是邓启明的车。而邓启明显然再也用不上了。

    “大姐,上车。”小武招呼着唐雪芝,“我先带你回我东家那里。放心,我东家人可好了,他一定能帮你。”

    唐雪芝六神无主,小武说什么她都点头。

    小武受过伤的腿其实剧痛难忍,可他还是强撑着,将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镇上。

    小镇上有一个汽车站,站里有全镇唯一一台电话机。小武用这台电话机拨通了傅公馆的电话。

    数小时后,傍晚的夕阳中,两辆黑色汽车烟尘滚滚地自东边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小镇的汽车站前。

    唐雪芝以手挡着刺目的夕阳,走出了候车棚。

    车门打开,身穿劲装的男人们接二连三跳了下来。紧接着,又见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踉跄着走下了车。

    董秀琼的心脏狂跳着,手死死抓着门把才勉强站稳。

    她都没想到自已竟然有勇气跟着阿宽他们一道出门,奔波数十里,只为了赶来接小武。

    长途车,野外,陌生人……样样都让她恐惧无比,却都无法同可能失去小武相比。

    “人呢?”阿宽抓着唐雪芝就问。

    唐雪芝吓得不轻,急忙指着棚里躺在板凳上的小武。

    “他烧得厉害,我叫不醒他!”

    董秀琼扑了过去,就见小武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发白,正喃喃呓语着。

    “水!”阿宽朝手下大喊。

    立刻有人递来了水壶。

    几口水下肚,小武总算略微恢复了一点意识。

    “……小琼姐?”

    董秀琼霎时泪如雨下:“是我!我们来接你了!你会没事的……”

    “好兄弟!”阿宽松了半口气,将小武扶起,“我这就带你回去。”

    “三爷……”小武呢喃。

    “三爷正在和司令部扯皮呢。”阿宽背着小武就朝车走去,“放心,他也急着见你。”

    “我要见三爷……”小武浑浑噩噩,“我有事……要和他……她还活着……”

    “谁还活着?”董秀琼问。

    可小武的脑袋耷拉了下来,又昏了过去。

    董秀琼吓了一跳,面孔霎时苍白如纸。

    阿宽摸了一下小武的脉,安慰董秀琼:“晕过去了。没事的!”

    董秀琼这才缓过一口气,帮着阿宽把小武放进了车后座里。

    “求求你们,把我也带走吧。”唐雪芝追到车前,苦苦哀求,“我男人死了,我娘家没人了。这位小兄弟之前许诺了要带我一起走的……”

    董秀琼霎时生了恻隐之心,朝阿宽望去。

    阿宽盯着唐雪芝,犀利且带着审视的目光逼得唐雪芝低下了头。

    “你上后面那辆车。”阿宽吩咐。

    唐雪芝松了一口气,别过脸,抹了一把泪水。

    傅承勖带着一身烟酒气从车里钻出来,大步奔进了大宅里。

    他刚刚提前结束了和司令部代表的私下会谈,就为了赶过来见小武。

    阿宽迎了上来,陪同傅承勖往病房而去,一边向他说着小武的伤情。

    “……都是皮肉伤,但伤口感染了,一直在发烧。医生说只要退烧了就没有大碍了……我做主将他安置在了客房里……”

    “你做得对。”傅承勖沉声道,“这里比他的宿舍条件好。”

    董秀琼正用湿帕子给小武擦着脸和手。听到男人们的说话声,她匆匆抹了一下眼角,才转过身来。

    “三爷。”

    傅承勖望着病床上陷入昏睡的小武,眉心紧锁。

    “问问医生还有什么办法?缺什么药,我会去想办法。”

    “医生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董秀琼虽竭力克制着情绪,可喑哑的嗓音还是漏了底,“他的烧已经比之前要退了些,刚才还醒了一会儿,闹着要见您。他一直嚷嚷着什么……他还活着。我没听明白。”

    “对。”阿宽也道,“我接到他的时候,他也和我说了这句。”

    “还活着?”傅承勖在床边坐下,给小武把脉,“难怪……小武说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阿宽道:“他之前在电话里说,邓启明要杀他太太,两人在拉扯中枪走了火,邓启明反而中弹身亡。小武答应了带邓太太来投靠您,邓太太就把他放了。”

    “邓太太也随我们来了。”董秀琼道,“我让人把她暂时安置在配楼里。她没受伤,但也被吓得不轻。”

    傅承勖不予置评,又给小武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

    “再派两个人过来,轮流照顾小武。董小姐,你也别累着了。等小武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董秀琼和小武的关系虽暧昧,可贴身照顾、擦拭身子这样的活,还是不方便由董秀琼来做的。

    吩咐完这一切,傅承勖又安慰了董秀琼几句,才离开了客房。

    非常时期,实枪荷弹的雇佣军将傅公馆守得像个铁桶,家中下人们也都一个个提着脚跟走路。

    熬了两日,傅承勖睡觉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他此刻眼底青影浓重,双目布满血丝,脸颊也显得削瘦了许多。

    也只有等回了家,这个男人才终于展露出了疲惫。

    可即便如此,傅承勖还一时不能休息。手下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着工作。

    “三爷,那头上钩了!”

    “三爷,这笔款子需要您签字。”

    “郭总长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您,想约您面谈……”

    ……

    傅承勖被这群人簇拥着,朝书房走去。看这架势,今夜又要忙到午夜后才能休息了。

    同大宅隔着一个后院的配楼里,二楼一间客房此刻归唐雪芝暂住。

    唐雪芝冲洗掉了丈夫留在身上的血,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衫裤,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擦着湿发。

    傅承勖回来的动静很大。不光大宅霎时灯火通明,连巡逻的警卫也添了人。

    “出什么事了?”唐雪芝不安地朝大宅眺望。

    唐雪芝的邻居是小双,此刻也正巧在走廊里纳凉。

    小双的伤得不算重,可行动上很不便。袁康和大双他们太忙,无暇照顾她,她便被继续留在傅家养伤。

    小双是个清冷孤傲的性子,对陌生人尤其淡漠。

    唐雪芝问了她,她才冷冷地瞥了一眼:“是傅老板回来了。”

    “好大的阵仗。”唐雪芝道。

    “你倒挺有闲工夫的。”大双讥笑,“看着不像才死了丈夫的样子。”

    唐雪芝窘迫不已,埋着头匆匆回了屋,砰地甩上了门。

    傅承勖走进卧室的时候,朝床头的闹钟望了一眼。

    还有十来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了。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扯开领带和衬衫扣子,疲惫地坐在窗前的沙发里。

    酒精让他紧绷了两日的身躯渐渐软化,也让被压抑许久的疲倦如千钧巨石,拽着意识一个劲往下沉。

    可他还不甘心就此睡去。心里有一股压抑了整个白日的躁动终于在这时浮出水面,催促着他拿起了电话。

    傅承勖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手似有自已的意志,拨动了号码盘。

    电话从总机转了一道,很快接通,对方彬彬有礼地问来电是哪一位。

    傅承勖犹豫了片刻,道:“我是傅承勖。宋小姐歇息了吗?”

    宋绮年坐在床头,膝盖上摊着一个硬皮笔记本。

    她捏着一支铅笔,漫不经心地写写停停,又将写好的文字一排排划掉。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宋绮年下午补了一觉,导致此刻有些难以入眠。于是她翻出纸和笔,开始构思一篇演讲稿。

    虽然不知道经过孙开阳的案子,务本女中是否还乐意请自已去演讲。可在这种混乱、焦虑的情形下,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找一点事做,转移注意力。

    文思枯竭,宋绮年无意识地把牛骨牌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翻去,视线投向不知名的虚空。

    突然,墙壁上晃动的光斑拉回了宋绮年的思绪。

    光斑正来自她手中的牛骨牌。

    灯光透过牛骨上那些小凹坑,在墙上映出一片明暗不一的光斑,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正要下床看个仔细,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样寂静的深夜,她又正借住在别人家中,能打电话来找她的,只有一个人。

    叮咚一声,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宋绮年抿了抿唇,接起电话。

    “喂?”

    这轻轻的、再普通不过的问话通过电话线传入傅承勖的耳中,如在干涸焦灼的心田里注入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泉。

    傅承勖的唇角霎时绽出一抹温存的浅笑,眼中的碎光好一阵荡漾。

    “哪一位?”宋绮年追问,“……傅承勖,是你吗?”

    傅承勖这才定了定神,道:“小武找到了。”

    “谢天谢地!”宋绮年低声欢呼,“他还好吗?”

    “受了伤,但不算严重。董小姐正在照顾他。”

    “那我总算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傅承勖无声地微笑,宋绮年也一时没出声,电话里冷了场。

    可两人都没觉得尴尬,只平静地沉默着。

    郊野的虫鸣格外响亮,宛如一支永不停歇的月光鸣奏曲,话筒里那轻微的滋滋电流声也渐渐听出了节奏。

    半晌,还是宋绮年先开了口:“我……我听了你的新闻发布会了。谢谢你为我发声。”

    “应该的。”傅承勖道。

    这个男人,口才一向了得,随便给他一个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好一阵。可此刻,他却只说了一句客气话。

    “你怕是要得罪司令部了。”宋绮年有些担忧。

    “我针对的是孙家。司令部又不姓孙。而且,就算会得罪司令部,我还是会这么做。”傅承勖低语,“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宋绮年握着话筒,却如握着一颗滚烫的、怦怦搏动的心。

    斟酌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道:“我还和孟先生聊了一阵。”

    “他要说我过去的糗事,你别信。”傅承勖道。

    宋绮年笑:“我们主要聊了一下新光会,他和我说了一下你堂妹的事。”

    她的语气转向严肃:“傅承勖,你同我说句实话。你认为江映月是你堂妹的手下吗?”

    傅承勖抿了抿唇,道:“是的。”

    宋绮年深呼吸:“这也是你任由孙开阳纠缠她的原因。”

    “并不是我推卸责任,”傅承勖道,“如果江映月是我所认为的那样,她同孙开阳的纠葛,就是她的任务的一部分。”

    “可她死了……”

    “我们推测,江映月刺杀了孙开胜后,但不知因什么原因没有撤离。孙开阳知道了她的身份,要挟她。她欲杀孙开阳灭口,被孙开阳反杀。这也是孙开阳对她的死遮遮掩掩的原因。”

    确实,纵还有一些谜团,但大部分的不合理之处,都变得合理了。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提起这个,宋绮年就来气。

    “因为我没有充足的证据。”傅承勖道,“即便在现在,我也只是在推测。也有可能是我错了,间接导致了江映月遇害。”

    “那要怎么证实?”

    “快了。”傅承勖道,“绮年,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就一定会的。对你的每一个承诺,我都会守住!”

    宋绮年紧闭了一下眼,猛然加速的心跳让她的气息有些不稳。

    “绮年?”

    宋绮年气息稍平:“你这两天都没怎么歇,应该很累了吧?”

    “还好。”傅承勖以手撑着头,眼皮确实有些沉。疲倦让他放松了自制力,深藏内心的话脱口而出,“再和我多说一会儿话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话一出口,一股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而出,也让傅承勖倏然一惊,又清醒了过来。

    太暧昧了,甚至有些狎昵。弄不好就把这段对话从谈心变成了轻浮的戏弄。

    果真,电话那头传来宋绮年支支吾吾的声音:“说……说什么?”

    傅承勖扶着额,一脸懊恼和无奈。

    宋绮年还真的努力在找话题:“那个……你今晚吃的什么?”

    傅承勖无声地笑了。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对面那个女孩是如此的可爱!

    “牛肉面。”傅承勖道,“有点忙,吃得比较简单。你呢?”

    “孟先生招待了一顿杭州菜。”宋绮年道,“老实说我有点吃不惯,什么都是甜的……”

    “那你想吃什么?”傅承勖问,“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

    宋绮年想了想,小声道:“海鲜杂烩,烤羊排,蒜蓉面包。我还很喜欢你做的白菜汤。”

    这姑娘或许是个精致的摩登女郎,连喷香水的手法都很讲究,但在饮食上她并不追究精烹细脍,点的菜都很家常。

    “好。”傅承勖柔声道,“你再忍耐几天,我会把事情尽快处理完,然后去接你。你先安心待在孟绪安那里,别欺负了他就是。”

    宋绮年本想抗议自已不是个望夫石款的女人,紧接着又被后面一句话逗乐了。

    “他一大老爷们儿,又和我无冤无仇的,我能把他怎么着?”

    “那可难讲。”傅承勖轻笑,“还有,他再说我什么坏话,你可别信。他这人说故事最爱添油加醋,二两能给他说成三斤。他口中那些所谓我的风流史,九成九都是他自已的。”

    “那还有一成是你的咯?”宋绮年问。

    傅承勖嗤笑:“是零点一!你这道算术题零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如羽毛般拂过,让人整个都暖洋洋的,背脊上有一股酥麻之意向四肢散去。

    阿宽提着医药箱走进傅承勖的卧室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傅承勖半合着眼,捧着话筒侧耳倾听,表情沉醉,俊朗的脸上浮动着似水柔情。

    这个往日不论何时何地都矜持端庄的男人,此刻整个人斜靠在沙发里,呈现极难见的放松姿态。

    这时的傅承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而只是个同心上人打着电话的男人。

    阿宽立刻往后退,不敢打搅。

    但傅承勖朝他打了个手势。

    他认真地听对面说了点什么,语气柔软道:“好的,你也早点休息。明天再联系。”

    然后才挂了电话。

    看那表情,明显意犹未尽。

    阿宽轻声道:“三爷,您该换药了。”

    傅承勖这才回过神,起身解开衬衫,露出缠着纱布的胳膊。

    阿宽揭开纱布,下面是一道狰狞的刀伤,缝了三针。

    “您晚上不该喝酒的。”阿宽抱怨,“伤口有些发炎。”

    “哪有应酬不喝酒的?”傅承勖不以为然,又问,“邓启明的尸体运到了?”

    “是的。”阿宽道,“老林正在尸检。给您换完药,我就过去看看。”

    傅承勖点了点头。

    直到午夜,傅公馆才安静了下来。

    灯一盏盏熄灭,巡逻的警卫完成了交班,下人们都回了宿舍。

    阿宽提着一盏煤油灯,快步穿过寂静幽暗的庭院。

    树影里,一道视线一路追随着阿宽的身影。见他走进了一栋配楼,那黑影随即从树影里窜了出来,沿着墙角朝大宅飞奔而去。

    配楼的一侧是董秀琼的工作室,另外一侧是一间仓库。

    仓库里,数盏大瓦数的灯泡高悬,邓启明的尸体正摆放在下方一张桌子上。脱去了衣服的尸体呈现惨白的颜色,就像一只被屠宰后等待肢解的羊。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正在检查着尸体。

    “怎么样了?”阿宽问。

    男子用手术刀指着尸体上的弹孔,道:“两枚子弹,分别射中心脏和右肺。这人是当场身亡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明显的打斗和自卫痕迹。”

    “他太太说和他厮打过。”阿宽皱眉。

    “我没找到证据。”男子道,“身上没有新鲜的伤和淤青,他双手完好,连个指甲抓痕都没有。”

    阿宽看向邓启明胸口的弹孔:“子弹还在身体里?”

    “我正要解剖呢。这就给你挖子弹。”

    男子拿起一支长长的镊子,在弹孔里掏了起来。

    这个画面就连阿宽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桌子。

    邓启明的衣物鞋子全都放在上面,还包括那一把裹满干涸血迹的驳壳枪。

    阿宽将弹匣退了出来,检查了一番。里面确实少了两发子弹。

    “出来了一个。”男子将一枚弹头从伤口里夹了出来,丢在肾形盘中。

    阿宽扭头扫了一眼,突然皱眉:“这是点三八的子弹。”

    “好像是的。”男子正埋头挖第二枚子弹,“怎么了?”

    “这把枪是七六三口径的!”阿宽晃着手中那把驳壳枪。

    男子挖出了第二颗子弹,和阿宽一道对着灯光仔细打量。

    “也是点三八的。”阿宽道,“现场只有这一把枪?”

    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男子忙道:“弟兄们把那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除了这一把手枪,只有一把霰弹枪了。”

    “那不对!”阿宽把驳壳枪丢回了桌上,“邓启明不是被这把枪打死的。就这子弹的口径,我估计凶器是一把科尔特左轮手枪……邓启明的太太还在房间里?”

    “照宽哥你的吩咐,让阿琳她们在楼下守着的。”手下道,“那女人有什么动静,阿琳一定会……”

    话未说完,尖锐的警哨声从大宅的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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