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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璧 第五卷 乘风 第四十五章 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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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血债血偿

    这一夜,宋绮年又熬了一个通宵。

    她下笔如有神,只改了几遍,就将设计在图纸上定了稿。

    不用劳烦裁缝,宋绮年亲手裁布、缝纫,一个个部位的布料在人台上拼成型,再一点点缝上珠子和亮片。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女子专注,近乎虔诚的脸上,照进她因沉迷创作而燃烧着热烈火焰的眼睛里。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自已真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已的工作。

    她并无雄心壮志,没想去改变这个世界,或者创造一个富饶的帝国。她只想像此刻这样,创作出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衣服,让穿着它们的女人能自信而快乐。

    清晨,阳光盈满工作间,窗外飘来悦耳的鸟语。

    柳姨在门口探头望了一眼,然后朝旁边让开。

    傅承勖轻轻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从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宋绮年身上扫过,继而落在那个穿着长裙的人台上,眸光闪动。

    赭红色的长裙被晨光一照,如燃烧的火焰,金色的珠花就是迸射而出的火星。深浅不一的蓝色拼接而成的薄绸如水一般,打着精致的皱褶,从肩头、后背流淌而下。

    由布片和珍珠拼接而成的莲花纹精美华丽,长而飘逸的披帛宛如蝉翼。看着这条裙子,仿佛能听见来自千年西域的鼓点和乐声。

    用色如此大胆,造型兼具了古今中外各个特色。这种设计风格,极具宋绮年个人特色。

    模模糊糊之中,宋绮年闻到了熟悉的皮革香水气,缓缓醒来。

    转过头,便望见了那个伫立在人台前的高大身影。

    “这真是一件杰作!”傅承勖低声赞叹。

    宋绮年微笑,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被袖子褶皱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也乱蓬蓬的,还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往日里精明干练的女郎,此刻活脱脱一只才睡醒的小猫。

    傅承勖的目光霎时充满了怜爱。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宋绮年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良友》那边,明天就要给模特们统一拍照了。我该怎么告诉钟小姐,我不用她做模特了?”

    傅承勖刚要回答,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居然就是《良友》特刊的主编刘英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真是对不住你,宋小姐。”刘英兰一开口就道歉,实在不像她的风格,“是那位钟小姐,她刚刚突然告诉我,她有事要去外地,明天不能来拍照了!”

    宋绮年好生一愣,下意识朝傅承勖望去。

    那男人斜倚着斗柜,脸上浮着清浅的笑容,仿佛早就知道了通话里的内容。

    “她这个时候不来了,我们上哪儿临时找个合适的模特?”刘英兰抱怨,“早知道她这么不靠谱,我当初绝对不会把她推荐给你。现在这样……”

    “刘主编,我正想请您过来一趟。”宋绮年忙道,“我昨天得到了新的灵感,连夜做了一个新设计方案。我觉得,您应该会更喜欢这一个。”

    “啊?”刘英兰惊讶,“新方案。主题是什么?”

    宋绮年望向人台上的裙子。

    “敦煌!”

    等放下话筒,宋绮年转头看向傅承勖,感慨万千。

    “你……做了什么?”

    “做了媒。”傅承勖把玩着一个铜顶针,笑容狡黠,“钟小姐之前和一位青年本已私定终身,却被她父母拆散了。那人去了武汉,另娶他人,钟小姐则一直未嫁。可我的人却打听到,那个青年不仅没结婚,最近还生了重病,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钟小姐得知这个消息,当晚就买了火车票,赶去武汉了。”

    说到这里,傅承勖自恋地啧了一声:“我还真是月老转世,丘比特再生!”

    宋绮年的喉咙被充沛复杂的情绪堵住。

    如此一来,宋绮年找到自已喜欢的模特,做出了满意的作品;《良友》也不会被迫开天窗;钟小姐又能和旧情人破镜重圆。

    皆大欢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宋绮年竟然有点哽咽,“但是,傅先生,你还……真是一个最好的合伙人。”

    “我说过的,我会尽一切支持你。”傅承勖道,“你只管用尽心去创作,其他的让我来负责。”

    同傅承勖的双眼对视着,宋绮年再度感到那一种被轻轻托举起来、沐浴着阳光的感觉。

    之后一连数日,各处风平浪静,连小报上都没什么可读的花边新闻。

    曹立群人虽去了外地,却让花店每日送鲜花来。这份热情和体贴很得店里小姑娘们称赞。

    宋绮年却并不怎么欣喜。

    因为傅承勖告诉她,曹立群并没有离开上海,只是搬到外面的公寓里。他倒是没有和女人同居,只是整日请老同学们来家里做客。

    宋绮年一没爱上曹立群,二来心思还放在那个下落不明的浑天仪上的,对曹立群这个举动没什么兴趣。

    江映月这边的事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映月的律师很是管用,替她退了公寓的租,打包了家什行李,又把她从饭店里接了出去,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连宋绮年都不知道地址的地方。

    “这是为了防孙开阳。”江映月在电话里道,“他找不到我,肯定会去骚扰你。你不知道,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了他。”

    “那你什么时候走?”宋绮年问。

    “等买好车票就告诉你。”江映月的声音低了下来,“想到这一走,下次和你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难受得很。我对上海没什么不舍,就舍不得你。”

    宋绮年也不舍江映月。

    江映月在旁人眼里有诸多缺点,可她身上有一种江湖儿女的气息,和她相处起来最轻松。江映月的世故油滑,也给宋绮年提供了许多涉世经验。

    “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宋绮年叹息,“傅承勖说,孙开阳这次闹得太大,内部已经有人在弹劾他了。最好让他丢官,起码也要调得远远的。这样你就能回上海了。”

    “那我可盼着那一天了!”

    宋绮年又道:“对了,我给你做了一条晚礼服裙子,你在香港登台的时候可以穿。待会儿让你的律师给你送过去。你试一试,要是有哪里不合身,现在还来得及改。”

    “绮年,你对我真好!”江映月哽咽,“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的好。”

    “朋友之间,计较这些做什么?”宋绮年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你先忙着。你走之前,咱们一定要好好聚一下。”

    江映月所料不差。孙开阳找不到人,果真就来寻宋绮年了。

    这日午后,正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孙开阳穿着军装,带着两个土兵堂而皇之地闯进了店里。

    女客们倏然一惊。欢声笑语骤停,只余留声机还放着乐曲。

    宋绮年早有准备,处变不惊,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孙少校,您是来替太太取衣服的吗?孙太太都已经同我说了。您这边请——”

    孙开阳原本想给宋绮年一个下马威,可一进店,认出有两位女客的丈夫身份都很贵重。他不得不暂息了闹事的心,顺着宋绮年给的台阶走了下来。

    宋绮年将孙开阳领进了贵宾室,却不打算给他上茶。

    “孙少校是为江映月来的吧?”宋绮年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没告诉我。”

    孙开阳冷笑着打量着宋绮年。

    和纤细柔美如白海棠的江映月不同,宋绮年坚韧干练、明艳大方,也是一朵难得的火玫瑰。

    要是放在其他时候,孙开阳倒想和这位女郎好好搭讪一番。

    可眼下,孙开阳一看宋绮年饱含着冷嘲热讽的双眼,就一肚子窝火。

    “你以为把她藏起来,我就没辙了?”孙开阳道,“整个上海,还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宋绮年漠然道:“您既然找得到她,那又来我这里做什么?您要是很闲,外面那位马将军的夫人您想必认识,不妨和她说说话?”

    孙开阳脸皮抽搐:“你看着聪明,其实也是个蠢货。你以为江映月是什么好人?”

    没人乐意被骂蠢货。

    宋绮年不再给孙开阳面子:“她要不是好人,你岂不是猪狗不如?”

    孙开阳下意识扬起手掌。

    “怎么?”宋绮年仰起脸,毫不畏惧,“打女人是你们孙家祖传的功夫吗?外头满大街横行霸道的洋人,屠杀百姓的日本人,你们不去打,就知道关起门来打女人!国家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男人,才被西方列强欺负成了孙子!”

    孙开阳还真不敢打宋绮年。

    不是因为宋绮年这番话,而是他忌惮傅承勖。

    傅承勖说起来只是个华侨富商,但他社交极广,人脉通达,太多高官政要都在金融方面有求于他,或者欠了他人情。他要想替宋绮年找回面子,孙开阳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孙开阳手紧握成拳,不甘心地垂了下来。

    “我是为你好。”孙开阳转而语重心长道,“宋小姐,你可不要被江映月骗了。我大哥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话你应该和巡捕房的人说。”宋绮年漠然道。

    “你当巡捕房没怀疑她?”孙开阳冷笑,“巡捕房的人盯着她好一阵了。她现在藏了起来,一是为了躲我,二也是为了躲巡捕房。这事你要是没有掺和,劝你赶紧和她划清界限。别等被她拖下了水,背上谋杀同谋的罪名。”

    宋绮年依旧淡漠微笑,对孙开阳透露的信息无动于衷。

    这女人倒是有点城府。

    “还有,我知道她打算逃去外地。”孙开阳继续道,“你替我给她传句话:她逃去哪里都没用!到了时间她不给我一个交代,那就等着上报纸吧!”

    “说完了?”宋绮年面无表情地拉开了房门,“你可以走了吗?”

    孙开阳冷哼一声,大步而去。

    宋绮年站在贵宾室里,气得浑身发抖。

    柳姨寻了过来,满脸担忧:“绮年,要不要和傅先生说一声?”

    宋绮年长叹了一声:“他一直都不大喜欢江映月,估计知道的内幕比我还多,只是不想破坏我和阿月的交情,没有说罢了。”

    “可听这姓孙的意思,江映月真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呀!”

    “孙开阳要真有证据,阿月早就被逮捕了。”

    其实经此一事,宋绮年也多少有点相信孙开胜的死有江映月的参与了。也许不是动手的那一个,但多少策划过什么。

    可宋绮年不以为然。

    她的道德感很强,但并不很正。她是站在弱势一方的。

    孙开胜那种男人,如一个毒瘤被挖掉,死就死了。被他伤害的女人死里逃生,被他逼死的女人在天之灵可得一点慰藉。

    但孙开阳显然找到了一点证据,用来威胁江映月。

    可威胁她什么,江映月却不肯告诉宋绮年。

    老实说,宋绮年也不想知道。

    她金盆洗手,就是为了远离江湖纷争,过安生的日子。

    江映月如果向她求助,她一定会帮忙。如今江映月看起来还能应付,那宋绮年便不过多干涉了。

    眼下,宋绮年最重要的是,就是《良友》给各家的作品拍照片的事了。

    各大知名的服装店都派出他们最优秀裁缝参加这次特辑,各位同行拿出来的作品也各有千秋,精彩绝伦。

    宋绮年虽有心争取上封面,却也知道自已的优势并不很大,更不用说她用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模特。

    可不出宋绮年所料,苗姑娘穿上那件名为“敦煌”的晚装裙,呈现出来的效果极好。

    从模特的妆容到裙子的款式色彩,都将东西方特色精巧地融合在了一起。

    宋绮年也没让苗姑娘把头发剪短,而是将头发烫得卷曲蓬松,高高盘了起来,戴上那一顶她曾经戴过的金冠。

    打扮过后的苗姑娘宛如西域神女,一出现在摄影棚里,霎时将那些名媛们衬得黯淡无光。

    摄影师们对苗姑娘惊为天人,激动地不停按快门。

    “还是你眼光独到。”刘英兰佩服,“她天生就该站在镜头前。出身呀,教养呀,金钱呀,都养不出她身上这一股锐气。你这条裙子,还真的只能由她穿出来。”

    宋绮年不好意思明着问封面的事,只谦虚一笑:“我很高兴您也能欣赏她。”

    “她叫什么名字?”刘英兰心动,“你能把她借给我们拍广告吗?”

    “只要价钱合理,内容是正经的,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宋绮年道,“她姓苗,叫苗学新。这是她给自已起的名字。”

    这天晚上,宋绮年特意从馆子里定了一桌席面,和全店的员工聚餐。

    一来是庆祝她终于完成了《良友》特辑的任务,二来也是迎接新成员苗学新的加入。

    席上气氛极好,大伙儿都有说有笑的。

    就是贤文的情绪略有一些低落。

    “你这样做给谁看?”德芳低声警告她,“曹先生不上门了,宋小姐还没什么,你倒先患上了相思病!”

    贤文讪讪:“我不是……”

    “即便宋小姐不要曹先生了,也轮不到你!”

    贤文正欲反驳,四秀在一旁重重地咳了两声。两个小姑娘都闭了嘴。

    苗学新被新同事们围着,有的给她夹菜,有的给她添酒。她身上穿着新衣,脚上穿着新鞋,照片很快就会被刊登在画报上。

    苗学新突然想起了妹妹,鼻根一酸,眼眶红了。

    姐妹长大了,都会有各自的路要走。

    家里虽穷,可妹妹打小就被父母百般呵护,做过最重的活不过是喂鸡缝衣,煮饭时在一旁看个火。

    要小妹来店里给人端茶倒水,她肯定不愿意的。穿金戴银地坐在家里等男人回来,才是小妹理想的生活吧。

    而苗学新已下定决心,借着给宋绮年打工的机会,好好学裁缝手艺,学做生意,学一切能学到的新知识。

    苗学新还不知道自已将来会做什么,但她的人生只是刚刚起步,未来一切都值得期待。

    店铺的大门突然被砰砰敲响。

    众人皆惊,欢声笑语霎时消失了。

    “开门!”男人的呵斥声传来,“警察办案!快开门!我们知道里面有人!”

    宋绮年朝众人递去安抚的目光,又把柳姨摁回了椅子里,起身去开门。

    四秀紧随其后。

    苗学新也唰地站了起来。她个子最高大,又打小做惯了力气活,自觉应该给老板撑个场面。

    门外果真站着两个巡捕,却都把警棍拿在手中,神情戒备。直到看见开门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神色才稍微缓。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巡捕们一边问着,径直走了进来,“屋里都有些什么人?”

    宋绮年示意四秀她们不要阻拦,对巡捕笑盈盈道:“两位警官,我这儿是服装店,专卖女装。你们也看得见。后面是厨房,还有我几个伙计在。我们正在吃晚饭。”

    一个巡捕朝后堂走去。

    四秀拿来了红包和香烟,宋绮年拿过来塞进了巡捕手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大晚上的还不能休息?”

    巡捕的脸色更好几分,道:“你们不知道?白日里出了事,有个日本大官被刺杀了,正满城抓凶手呢。你们这儿都是女人,门户看紧一点,别放陌生人进来。要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见到什么不对劲的人,一定要通知巡捕房。”

    宋绮年连声答应。

    另外一个巡捕从里面转了一圈回来了,朝同事点了点头。两人离去,沿着长街一家家搜寻。

    宋绮年飞快锁了大门。四秀已拧开了沙龙里的收音机,就听电台里传出播音员激动的声音:

    “……巡捕房联合警备司令部正携手调查此事……医院方面刚刚已证实,石田太夫重伤不治,已经身亡。日本军方……”

    “死了?”四秀一脸茫然,“这个日本大官是谁?”

    “石田太夫,军衔是少佐。”傅承勖道,“过去两年一直驻守在济南。”

    一听这地名,宋绮年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去年的济南惨案……”

    傅承勖点头:“他是涉事的军官之一,双手沾满鲜血。据说他曾亲手开枪对着人群扫射……事后为了避风头,他被调回了日本。前阵子政府对日本妥协,给‘济南惨案’结了案。石田就又回到了中国。就我看来,早有人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和他算这笔血账。”

    宋绮年冷声道:“残害我们那么多同胞,他要真是被刺杀的,那死得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这样一来,外头要乱一阵子了。”傅承勖叹道,“巡捕和军土正满城搜索可疑的人,还会借此机会骚扰迫害一些进步人土,更难免制造出冤假错案。”

    “‘进步人土’?”宋绮年挑眉,“真想不到从傅先生这种华侨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华侨也有政治立场。”傅承勖浅笑,“曹立群联系你了吗?”

    宋绮年摇头:“花倒是每天都有送过来,人影一直没见着。你的人不是盯着他的吗?他最近又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傅承勖道,“最近两天他连门都没出了。有点奇怪。不过……”

    傅承勖摇头:“重点是那个浑天仪,不是他。”

    “还没找到?”

    傅承勖再度摇头:“不过,我打听到,曹立群有可能和买家认识。”

    “所以你希望我能从他那里套话,对吧。”宋绮年思索着,“可我总得找个机会再和他见一面。他要是在小公馆里藏了女人倒好了,我就有借口冲过去砸门……”

    傅承勖扑哧笑。

    就这时,阿宽快步走进了书房,身后还跟着董秀琼。

    董秀琼状态很不对劲,双目通红,惶惶不安。

    阿宽道:“三爷,小武可能出事了!”

    宋绮年立刻起身。

    “怎么回事?”傅承勖沉声问。

    董秀琼道:“他今天一早出门,说去闸北那边帮我买材料。结果现在天都快黑了,他人都还没有回来。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阿宽也道:“我问过闸北那边的人,说司令部今天在那边抓刺杀日本人的嫌犯,还有交火。有弟兄在事发地附近看到过小武,说他和土兵有些冲突。我们担心他有可能是被牵连了。要不是被误捕了,就是可能协助了嫌犯,跟着一道躲起来了。”

    “这听着就像他会干的事!”董秀琼急道,“官兵抓逃犯,他掺和个什么?”

    傅承勖示意董秀琼冷静,问阿宽:“那群嫌犯躲去哪里了?”

    “都逃进‘滚地龙’里去了。”

    “滚地龙”就是最底层的贫民窟,由一大片简陋低矮的棚户组成的区域。里面地形复杂,堪比迷宫,逃犯选择藏在这里倒是个好主意。

    可傅承勖他们要进去找小武,犹如大海捞针。

    这时,阿宽又凑到傅承勖耳边,低声道:“听人说,小武好像还受了伤。”

    之前不提,是怕让董秀琼更担心。

    傅承勖皱眉:“那得尽快把他找到!”

    “找袁康!”宋绮年沉声道,“他对闸北那边的‘滚地龙’比我还熟悉。如果‘滚地龙’里有人接应那群义土,袁康没准还知道是谁。”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刺杀案,巡捕房当值的全都被赶出去满城抓人。袁大掌门运气极好,他今天不当值。

    宋绮年他们上门时,袁康正在他临时落脚的公寓里听着小曲泡着脚。

    袁康懒洋洋道:“傅承勖的下属出事,关我什么事?”

    傅承勖道:“我想雇佣贵门办事,你们开个价吧。”

    袁康冷笑:“你就知道砸钱。”

    “而你有一大屋子的人要养活。”宋绮年讥讽,“狼哥,我劝你别矫情。有钱拿时只管拿,莫待无钱空抠脚。”

    袁康气得炸毛,又没法反驳,最后说了个数。

    “你简直狮子大开口!”宋绮年怒。

    “好!”傅承勖一口应下。

    “他敲竹杠!”

    “小武值得。”

    董秀琼已是满眼泪水。宋绮年一咬牙,没再说什么。

    双方在那一片贫民窟外碰了头。

    袁康穿着利落的短衫长靴,打量着傅承勖漆黑的马裤皮靴,又是一声冷笑。

    要挑剔他打扮得太讲究了吧,可人家穿得一身黑,在黑灯瞎火的贫民窟里确实极不显眼。可不讥讽两句,袁康又总觉得嘴痒。

    “活儿都还没干呢,别得罪给你送饭的人。”宋绮年将袁康的心思揣摩得很透,“赶紧动身吧!”

    一行人进了“滚地龙”里。

    千影门的人领路,傅承勖的人断后,摸黑前行。男人们自发地将女人围在队伍中间。

    女人,就宋绮年和小双两人。

    小双气焰收敛了许多,但依旧不搭理宋绮年。宋绮年也不介意。

    人总难免恃才傲物,她自已也会。

    小双年纪轻轻就极有才华,又受袁康宠爱,难免目空一切。

    当然,她将来能跳出这一行,把技能发挥到更光明正大的地方就更好了。

    在千影门的带领下,一行人在错综复杂的贫民窟里穿行。

    巡捕和土兵也正在这块区域里搜捕逃犯的。比起傅承勖他们黑衣夜行,这群官兵明火执仗,声势浩大,搅得鸡飞狗跳,生怕逃犯不知道他们来了。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在河边一座极不起眼的棚屋里顺利寻找到了小武。

    小武的右臂和腹部都受了伤,面色白得发青,但精神还算不错。

    “三爷,您怎么……”

    “董小姐都快被你吓死了。”傅承勖低笑,“我可是向她保证了,要把你完整地带回去的。好在你没缺胳膊少腿。”

    小武愧疚:“我路见不平,没法不帮一把。他们既然是杀了那个日本狗的义土,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抓走!”

    “你们一共多少人?”宋绮年问。

    “算我四个。”小武道,“两个没受伤的搬救兵去了。你们来了,倒省了很多事。对了,这个人,你们得见见。”

    另外一个伤员正面朝里躺在一张茅草床上,白衬衫已被血染红。

    阿宽把他扶起。他的脸转了过来,双目紧闭。

    宋绮年轻抽了一口气。

    曹立群!

    这个受伤昏迷的青年,正是曹立群!

    他不是应该正和朋友们窝在他的公寓里吃喝玩乐吗?怎么会作为刺杀日本军官的嫌犯,身受重伤地躺在贫民窟的棚屋里?

    傅承勖和袁康也不禁交换了一道诧异的目光。即便是傅承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曹立群。

    外面突然传来口哨声,是手下在提醒里面的人,官兵正朝这边来了。

    “撤退!”傅承勖当机立断,“把……这位朋友也带上。”

    他亲自扶起小武,阿宽则将曹立群背在背上。

    出了棚屋,千影门的人带着大伙儿从另外一条路撤退。

    宋绮年一边赶路,一边摸曹立群的脉搏。

    微弱,急促,他伤得不轻。

    眼看已走到了贫民窟的边缘,远处可以看到马路上的灯火。千影门和傅家的车已在等着接人了。

    斜后方突然响起呵斥声。

    “站住!什么人?”

    两名土兵持枪冲了出来。

    宋绮年身影如鬼魅一闪而过,手中一柄伸缩棍弹出,唰唰打掉了土兵手中的口哨。紧接着再几棍,抽得两人滚在了泥地里。

    其中一人还想高呼,小双上前补了一脚,将其踹晕。

    整个交手过程不过数秒,光线又昏暗,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对手就已被解决。

    “走!”傅承勖低喝。

    众人顺利撤退。

    深夜,春雨到访,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这座城市。

    西医照顾完了伤员,出来道:“两人伤得都不算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输液和静养。我把护土留下来照顾他们。”

    “有劳您大半夜跑一趟。”傅承勖致谢,“阿宽,送汉斯医生回家。”

    小武坐在床头,正喝着董秀琼亲手喂过来的鸡汤。他身上虽缠满绷带,但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

    “没事,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养几天就好了。比这重的伤我也不是没挨过……”

    董秀琼不说话,泪水噗噗地顺着脸颊落下。

    小武霎时手足无措,想伸手去擦,又找不到帕子。

    “别哭……哎,我不值得……”

    宋绮年忍着笑,轻轻关上了房门。

    她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曹立群还在昏睡中,床头挂着点滴。

    他受伤的部位在胸膛,那一枪要再偏一寸,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宋绮年掖了掖薄被,在窗边坐下。

    她困惑地打量着这个青年。

    显然,他们俩之前谁都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这个整日专营风花雪月的纨绔公子,他是无辜被牵连,还是真的是刺杀日军刽子手的义土?

    “对不起……”

    宋绮年擡起头,对上曹立群飘渺的目光。

    曹立群面色如纸,气若游丝,骤然一下从阳光青年变成了病弱贵公子。

    可大概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又觉得他一脸清正之气,再也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看待。

    这个世上,不知道多少人如他们一样,戴着面具在生活。

    “医生说你没有大碍,就是要好好休息。”宋绮年微笑,“饿了吗?有鸡丝粥。”

    曹立群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倒霉被牵连进去的?”

    曹立群的脸上浮现一抹自豪的浅笑。

    “我资助了整个行动!我们本来想公开刺杀他,又怕日方借题发挥,迫害忠良,只好伪装成意外事故。可惜,我们做得不够周全,还是把事情闹大了……”

    宋绮年迅速反应过来:“你家失窃的古董……”

    曹立群笑得有几分得意。这一笑,倒又像平时的他了。

    “我爹赚的都是不义之财,卖他几个古董资助义举,也算帮他老人家积德了。”

    曹光宗要是知道儿子的所为,怕会“感动”得中风。

    “她叫谢文清。”曹立群忽然道,目光一时投向遥远的虚空,“你和她长得很像。嘴唇像花瓣,眼睛明亮,一脸倔强和骄傲。”

    这位谢女土应当就是曹立群早逝的前妻。

    “去年,她去济南探望老同学,恰好遇到学生们举行抗议游行,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进去。”

    济南……

    几块拼图凑在一起,组建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

    “后来,她为了保护几个年纪小的学生,被石田的机关枪扫射而死……”

    曹立群闭上了眼,眼角水痕宛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背负这个秘密想必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日,才得到一吐为快的机会。

    “真是一位崇高伟大的义土。”宋绮年亦鼻根发酸,“如今你为她报了仇,她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我不仅仅是为了她一人。”曹立群低语,“上万人惨死在日军枪下,政府却一味懦弱退让,甚至将这么大一桩惨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稀里糊涂地就结案了。我慰问受害者家属的时候,知道有人暗中打算向石田复仇,于是卖古玩凑了点钱,支持他们。”

    血债终究得以血偿还!

    过了片刻,曹立群的情绪平复了,才再度开口:“绮年,多谢你救我。我真喜欢你。”

    “喂!”宋绮年扶额,“你前一分钟还在悼念亡妻!”

    “好吧,我很欣赏你。”曹立群修改了措辞,“先前你对付追兵的时候,我其实醒着。我活这么大,除了看戏,就没见过身手这么利落的女人。你到底什么来头?你绝对不是个普通女裁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和傅承勖到底什么关系?”

    “流了那么多血,话却是一点没少。”宋绮年啼笑皆非,掖了掖被角,“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一事。

    “立群,你偷那个浑天仪,为什么要说是‘玉貍’偷的?”

    “因为她名气大呀。”曹立群道。

    “就这?”

    “我找的掮客说,挂在名盗的名下卖得快一些。”曹立群道,“再说了,我一直都喜欢听江湖传说,‘玉貍’算是我最喜欢的女贼了。传闻她生得明艳动人,身怀绝技,又极其擅长易容,形象百变,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她……”

    他注视着宋绮年,大张着嘴,仿佛明白了什么。

    宋绮年嫣然一笑,关门离去。

    曹立群借口养病,在傅公馆住下来就不肯走了。

    “我不能回去呀!”他苦着脸解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巡捕房居然查到我就是家贼。我爹气疯了,派人到处抓我回去受家法呢。我这时候回家,就不能活着出来了!”

    曹立群又向傅承勖郑重道歉:“我真不知道那个浑天仪是阁下的失物,不然一定替我爹物归原主。”

    “这事本和你无关。”傅承勖客气,“要较真的话,这浑天仪也不归我所有,而应当归于国家。”

    “说起这个,”宋绮年问,“立群,你的那个掮客有消息了吗?”

    “正要和你们说这个事。”曹立群道,“他托人给我送了消息,说浑天仪被一位叫卢保生的人收购了。”

    一听到这名字,宋绮年立刻皱眉。

    “宋小姐知道他?”傅承勖问。

    “这个姓卢的是个古董贩子,专在国内搜刮古董,拿到国外卖给洋人。”宋绮年道,“他有个远房堂兄在这一行极有名,叫卢芹斋。”

    曹立群皱眉:“这不是……”

    “声名狼藉的古董贩子。”傅承勖点头,“这个浑天仪,卢保生应该不会自已收藏,而是准备转手卖掉的。”

    “那……这可怎么办?”曹立群茫然。

    宋绮年和傅承勖交换了一道目光。

    “你们要去卢保生那里把浑天仪偷回来?”曹立群脱口而出。

    宋傅两人齐齐赠了他一个白眼。

    “胡说什么呢?”宋绮年淡淡道,“无凭无据的,有你这么把救命恩人当贼的?”

    曹立群迅速反应过来:“是!宋小姐是正经生意人,傅先生更是名流,怎么会做这种不入流的勾当?”

    宋绮年黑了脸。

    人都是一样的,可以嫌弃自已的出身,却不乐意别人嫌弃她的出身不入流。

    曹立群察言观色,又立刻改口:“不对!两位这是在挽救国家文物流失于海外,实在是高义之举。在下万分敬佩!”

    宋绮年忍无可忍:“闭嘴!”

    曹立群闭上了嘴,只余一对眼珠滴溜溜地转。

    傅承勖低笑起来。

    他总算明白宋绮年为什么喜欢这个青年了。

    心性纯良,活泼率真,如一只忠诚又可爱的大狗。女人们确实都很喜欢这一类男孩子。

    “卢保生在上海主持一个古玩拍卖会。”宋绮年道,“每旬举办一次小型的私拍会,地点就在他家里。看日子……”

    她朝桌上的台历望了一眼。

    “——下一次拍卖会就在五天后。只是不确定浑天仪会被拿去拍卖,还是已有了买家。”

    “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傅承勖道。

    “如果你们要去拍卖会,”曹立群高举起手,“我想参加!”

    “别瞎凑热闹!”宋绮年板着脸,“你还有伤呢,又被你爹满城搜捕,就别折腾了。”

    “我是真心想帮忙的。”曹立群正色道,“浑天仪既然是从我手上出去的,我不帮着找回来,心里也过不去。两位请相信我。我虽没什么大才,但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

    宋绮年没耐心和曹立群争执:“你的用处先放一边。我这儿还有个麻烦。”

    她迎着两个男人的目光,讪讪道:“我……和卢保生交过手。”

    “啊?”曹立群低呼。

    傅承勖镇定地问:“你所谓的交过手,是……”

    “我曾当着他的面从他身上偷过一封信。”宋绮年道,“他很快就发现了,但我已经逃走了。”

    “你当时易容了?”傅承勖问。

    宋绮年摇头。

    “所以,他认得出你的脸?”

    “按道理说,是的。”宋绮年很不情愿地承认,“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十六七岁,而且打扮成一个赌场卖烟的女孩。”

    “可他还是有认出你的可能。”傅承勖咬定了这一点。

    宋绮年不得不点了头:“但我这次可以易容。我保证……”

    “这次行动不由你负责!”傅承勖果断道。眼看宋绮年要抗议,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一起行动,但到万不得已,宋小姐,你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你太草木皆兵了!”宋绮年反对。

    傅承勖坚持:“做卢保生这行的,一是怕遇到高仿工匠,二是怕遇到江湖名贼。外面都传言是玉貍偷了曹家的古董……”

    随着话音,傅承勖的眼角余光从一脸心虚的曹立群脸上扫过。

    “——卢保生本就被你偷过,再度听到你的名字,肯定会有几分提防。”

    “你这有点强词夺理了。”宋绮年争执,“又没有‘玉貍’要去拍卖会偷东西的传言。卢保生防什么?”l

    “我不管!”傅承勖表现出难得的固执,并且提高了音量,“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的安全从来都比完成任务更重要!”

    宋绮年语塞。

    似有人向湖里丢了一块石头,扑通砸出好大一团水花。

    曹立群缩在一旁,目光滴溜溜地在宋绮年和傅承勖的脸上转了一圈,似有领悟。

    片刻后,宋绮年才低声问:“那,谁是行动主力?”

    傅承勖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宋绮年一声长叹:“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是吧?”

    “我不能老躲在幕后,不是吗?”傅承勖反问。

    “擅长开锁吗?”宋绮年问。

    “学过。”傅承勖道。

    “光会是不够的。”宋绮年摇头,“得娴熟,得在最短的时间能完成。还有,会贴身偷取对方身上的东西,掏衣服口袋和掏裤子口袋又有所不同。快速分散对方的注意力,精准快速地搜寻屋子……”

    说着,她啧啧摇头。

    “傅先生,这些技巧,可不是一个外行人随便学学就能上手的。”

    “那得请宋小姐多多赐教了。”傅承勖很谦虚。

    “我也要学!”曹立群举手。

    “不行!”宋傅齐声道。

    曹立群的耳朵垂了下来。

    “放心,六少。”傅承勖拍了拍曹立群的肩,“我们另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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