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虎口夺宝
寒风之中,宋绮年匍匐在假山上,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远处的动静。
夜空中烟火璀璨,阵阵欢笑随着夜风飘来。
下方的山洞里隐隐传出男人拖箱子的低喝声。
“宋小姐!”小武满头大汗地从洞里钻了出来,“弄好了。该你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巡逻的保安沿着小道走来,手电筒的光掠过假山。
宋绮年飞速伏身,藏在阴影里。
“去那边看看。”一个保安道。
看守道路的守卫也急忙收了心,站直了身子。
小武全身泡在水中,只有头露在水面上。他吹响口哨,发出鸟叫声。
两个假扮宾客的傅家手下接到暗号,从岔道里醉醺醺地走出来,大声喧哗,撞在巡逻的保安身上。
保安将客人扶住,劝道:“两位老爷,外头冷。小的送你们回屋里去?”
醉汉将家丁一把推开:“滚!不要打搅老子作诗!我乃李太白再生……”
另外一个醉汉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还太白呢?你小名叫煤球,你白个屁!”
“胡说什么呢你?”
两个醉汉拉扯争吵。保安只好一人拽着一个,将他们分开,送去前头。
山洞里,宋绮年撬开了箱子上的锁,同阿宽分别从两侧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推动箱盖。
随着盖子挪动,内部的机关咔咔转动,四根插销唰的一声弹了出来。
箱子里塞满刨花,金银器皿用牛皮纸包裹着埋在其中。
宋绮年和阿宽开始翻找。
外头的喧嚣并不影响暖阁里凝重的气氛。
陈教授用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把画一点点摊在桌子上。
傅承勖走到一旁,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画卷。
早在火车上的时候,宋绮年就趁着江映月去洗手间的空档调换了画。所以,陈教授鉴定的结果会是什么,傅承勖心里已有数。
“之前在慈善拍卖会上,我也曾想拍这幅画的。”傅承勖道,“只是孙开胜先生当时非常执着,我的代理人只好放弃了。今日有幸,又能再看到这幅画。说起来,我还听到过一个传闻,说这幅画是有记录的失窃之物?”
“没错。”陈教授点头,“劳烦关一下灯。”
袁康关了吊灯。陈教授将台灯打开。灯泡散发着蓝色的光。
陈教授拿着放大镜,逐寸逐寸地研究着画,一边道:“我后来专门去查过。这幅画最近的一次合法交易记录,是在美国,被人从私拍会上买下。三年前,那买主家遭了贼,被偷了很多值钱的古董。这画就是其中之一。”
傅承勖惊讶:“在美国被偷,却又出现在了国内。这个贼也算做了好事,把画带回了国。”
“别高兴得太早。”江映月端着茶冷笑,“我听说孙开阳要拿这幅画送给一个日本商人,换取什么好处,这才不择手段逼着我把画交出来。过了今天,鬼知道这幅画又会流落到何处去。”
陈教授拿着放大镜的手抖一抖。
“陈教授不知道此事?”傅承勖问。
“这个……”陈教授讪讪。
“江小姐危言耸听了。”袁康微笑,“孙开胜先生生前就已同对方谈成了交易,只不幸早逝。孙开阳先生不过是履行兄长的遗愿罢了。”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事?”江映月朝袁康瞥去。
袁康不客气道:“以您和孙开胜先生的关系,他想必不会事事都告知你吧?”
江映月狠狠地剜了袁康一眼。
山洞里的气氛同样紧张。
两个箱子都已被打开,刨花散落一地。
“找到了吗?”宋绮年问。
“没有。”阿宽已摸到了箱子底部。
佛经应该装在一个铜制的圆筒里,可两个箱子里都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难道不在这里?”阿宽有些焦急。
小武在洞口询问:“找到了吗?已经超时了!”
“我们得撤了,宋小姐。”阿宽道。
宋绮年气恼,继续翻找着:“费了那么大劲儿才钻进这个破洞里,最后空着手回去?”
“宋小姐,你先撤。我继续找找。”阿宽劝道,“五爷叮嘱过,不能让您冒险。”
小武催促:“快点,烟花要放完了!”
“宋小姐!”
就在这时,宋绮年的手拿起一样东西,发现了异常。
“等等!”
宋绮年从刨花里掏出了一个长颈元白瓷瓶。
瓶子里面叮当作响。宋绮年拔开塞子,将瓶子倒过来,一个铜制的圆筒滑落而出。
她和阿宽对视,俱是一脸欣喜。
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瞬间的绚烂过后,只留下一片白烟。
客人们意犹未尽。好在戏班子重新开唱,掀起新一波热闹的气氛。
陈教授终于放下了放大镜,直起了身。
“是真品。”他用力点头,“这是唐伯虎真迹!”
江映月长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
灯光大亮。袁康上前要拿画。
“慢着。我来!”
陈教授把袁康拦下,亲自极小心地将画重新卷起来,放进袁康递来的一个黑色画筒里。
“我的东西呢?”江映月。
陈教授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的信封,交给江映月。
“信封中为何物,我并不知道,还请江小姐放心。”
江映月从信封里拿出两个胶卷,扯开胶片,对着灯光看了一眼。
“我相信陈教授的。”江映月转头问袁康,“你主子洗了多少张照片?”
袁康笑眯眯:“所有的东西都在信封里了。孙先生说,他不是那么卑鄙下流之人。如果迫不得已,也不想出此下策。只要江小姐交出了画,他和你的事就两清了。”
事到如今,江映月也不得不信孙开阳这一次。
陈教授把画筒郑重地交到袁康手中,叮嘱:“一定要轻拿轻放,不能碰水,放在通风之处。”
“多谢陈教授,傅先生。江小姐,合作愉快。”
袁康的目光特意在江映月冷而清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提着画筒朝大门而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宋绮年推门而入。
袁康敏捷地向旁边滑了一步,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撞击,同时和宋绮年打了一个照面。
宋绮年的眼角重重地抽了一下。
“绮年,”江映月掂着信封,高兴道,“瞧!都拿回来了!”
“那就好。”宋绮年堵着大门,满怀敌意地打量着袁康,“你就是孙开阳的秘书?看着人模人样的,却帮着那个畜生欺负女人,真是蛇鼠一窝!”
袁康不以为然地一笑:“这位小姐要是对孙开阳先生有什么不满,大可去找他本人。我也不过是做一份工,冲我叫嚷几句有什么用?”
说罢,粗鲁地挤开宋绮年,迈出了大门。
宋绮年踉跄后退。傅承勖冲过去将她扶住。
宋绮年顺势将傅承勖往门外一推,自已转身朝江映月和陈教授奔去。
“阿月,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吓坏了吧?你的手好冰。所有底片都还给你了?你确认过了?哦,这位就是陈教授吧?”
一连串的问题分散了江映月和陈教授的注意力,傅承勖趁机追着袁康而去。
一场烟花将大半的客人都吸引到了室外,园中的道路上人满为患。
袁康挎着画筒,健步如飞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傅承勖紧随其后。
袁康显然知道身后有人追来,脚步越来越快,如一头在林中疾驰的狼。
而傅承勖则如一头死死咬住了猎物的豹子,高大的身躯出奇地矫健敏捷。
眼看就要追上,袁康突然将一个女客推向傅承勖。
女客尖叫着,被傅承勖一把扶住。等傅承勖转过头,人群里已不见了袁康的身影。
“三爷!”小武和阿宽寻了过来。
傅承勖低喝:“他拿走了真品,一定要把人截住!”
小武和阿宽立刻散进了人群里。
袁康踩着花草,抄近道朝南侧的围墙奔去。这里客人稀疏,他一路畅通无阻。
刚刚钻出灌木丛,一道黑影如箭一般射来。
袁康扭身闪躲,扣住了那只伸过来抢夺画筒的手。一道银光紧接着直冲着他的门面挥来。袁康向后仰,躲过了那把锋利的匕首。
幽暗的走廊转角,两人飞速过招,俱身手敏捷,无比娴熟。
“这画是被盗的,你不能拿走!”宋绮年的双目在夜色里闪烁着妖冶的光。
“关你屁事!”袁康不为所动,“别以为上了岸就能站在高处对老子指手画脚!”
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一起受训,一起行动,互相过招了千百回,对对方的套路已再熟悉不过。
宋绮年的身手并不输袁康,却败在她今日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动作远不如平日灵便,数招后便被袁康占据了上风。
袁康一记扫堂腿将宋绮年绊住。他正跃过宋绮年,神色骤变,向后猛退一大步。
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衣角,击中地上的石板,爆出一簇火花。
傅承勖如一只苍鹰飞扑而来,手持一把左轮手枪。
“哟,还是个玩家伙的!”
袁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犬齿尖尖,眼神似火。
他真是没白得“火狼”这个名号。
宋绮年突然擡手,一个东西击中了画筒,在画筒上糊了一团亮白色的液体。
袁康狠狠瞪了宋绮年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这是千影门里专门用来标记物品的漆料。不易擦掉,极其醒目,最适合黑暗中使用。
宋绮年这一招就是为了防止袁康使调虎离山之计。
“追!”
宋绮年蹬掉了皮鞋,一跃而起。
“人太多了,你会被看到的。”傅承勖将宋绮年一把拽住,“交给我!”
袁康改变了方向,又朝着人群密集之处而去。
一场大戏刚刚演完,戏子们集体亮相谢幕,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向观众鞠躬致谢。
袁康一头扎进了宾客之中,身影如鬼魅,在人群里忽隐忽现。
这男人早已练就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本事,不用左右张望便能感知何处有人追来,及时转变方向,一次次从包抄里逃脱。
傅承勖的手下很快发现不对劲。
一个又一个身穿西装,挎着画筒的男人出现,在人群里胡乱走着,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跟着箱子!”傅承勖果断道,“有白漆的那个。”
一个手下立刻发现了目标:“在那里!”
袁康推开挡道的人狂奔,引来一串抱怨声。
戏子们鱼贯下台,奏乐停了,现场有片刻安静。如此一来,台下匆忙追逐的人顿时变得极其显眼。
“怎么搞的?”
“出了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小武拍了拍班主的肩,跳上了戏台。
场下灯光骤然熄灭,宾客置身一片黑暗。
紧接着,台上亮起刺目的灯光,就见一个身姿健美的武生抡起花枪,出现在舞台中央。
众目睽睽之中,武生将长枪一立,昂然站立,灯光照亮他苍白俊美的面孔。
“武玉楼!是小玉楼!”
女客狂喜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庭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熟悉且震耳欲聋的名字让人们从四面八方向戏台望过来,再无人注意那几个奔跑追逐的人。
“小玉楼?他原来没死!”
“天啊!小玉楼!”
朱品珍难以置信:“爸,妈,这是你们安排的吗?”
朱氏夫妇面面相觑,如坠云雾。
班主如梦初醒,使劲儿朝乐师们比手势:“快奏乐!傻愣着做什么?”
乐曲声再度响起。
小武面如沉渊,眸如静夜,静静伫立片刻,继而提枪一抛,舞成一朵银花。
满场爆发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海浪般的激情冲向四面八方。
园林之中,一场无声的围追堵截也正在进行之中。
一遇拦截,那个被打了白标的画筒便被转手,被另一个男子带往另外一个方向。
小武在台上挥汗如雨。锣鼓铿锵,喝彩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将宴会的气氛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对面水岸,园林的南侧,袁康正沿着一条小道无声前进。
灌木咔嚓作响。袁康紧急改变方向。傅承勖果断纵身一扑,将袁康扑倒在地。
袁康就地一滚站了起来。
画筒远远滚了出去,落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头上。
袁康再一次认真打量着傅承勖。
袁康老早就派人去彻查傅承勖,阿貍和这男人的来往也全由手下汇报到了袁康耳中。只是傅承勖十分神秘,手下一时没能挖出什么秘辛。
袁康本以为这男人只是阿貍的一个追求者,现在看来,两人关系远远不是那么简单。这男人的体格和举止一看就是练家子,和他短暂交手后,发现他实力果真不浅。
一股强烈的被背叛的愤怒冲上袁康的头顶,他自牙缝中挤出讥讽:“你是她的新搭档?就这么一个花花公子哥儿?”
傅承勖一边慢悠悠地扯掉领结,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朝袁康微笑。
“你应该对你师妹的眼光有点儿信心,袁先生。”
话音落下的一瞬,两个男人同时扑向画筒。
黑暗之中只听拳脚砰砰相击,树枝咔嚓折断,沙石飞溅。
傅承勖比袁康略高大些,体格健壮有力,但袁康也因此比他稍灵巧一分。
傅承勖受过极好的训练,招数精湛,而袁康的出身让他有着更丰富的实战经验。
两个男人各施所长,拳拳到肉,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好不容易找到一丝机会,傅承勖将袁康踹开,奔向水边。手堪堪碰到画筒,袁康飞扑过来,将他拖住。
可也就是这么一下,画筒咕噜噜滚下了石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紧接着哗啦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
傅承勖的手肘重重撞向袁康的脸,翻身跃起,随即瞪大了眼。
就见陈教授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双手颤抖着,正托着画筒。
傅承勖急忙踩着水奔去,将陈教授搀扶上岸。
“画……进水了没?”半身湿透,陈教授冻得直哆嗦。
傅承勖扶他在岸边坐下,拧开画筒检查。
“没进水,您放心。”画筒是铜制的,盖子又拧得十分紧。
陈教授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袁康站在数米远处,目光深沉地打量着这两人。
傅承勖看着陈教授这样子,眉心轻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教授望向傅承勖:“请问,傅先生想抢这幅画,是为了什么?”
傅承勖严肃道:“这画应该物归原主,不该被孙开阳送给什么日本人。我想,陈教授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陈教授用力点头,面有悲怆之色:“只是……只是……”
“这个男人是冒充孙开阳的秘书来偷画的。”宋绮年从林子里走出来,指了指袁康,“而陈教授您打不过他,画被抢走了。”
“你倒是替陈教授把说辞都想好了。”袁康讥笑。
陈教授有些欲言又止。
“你该走了。”宋绮年冷冰冰地注视着袁康,“这一局你输了。”
“二对一,不公平。”袁康朝傅承勖扫了一眼。
“那你下次也带个帮手来。”傅承勖公然耍赖。
袁康冷哼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宋绮年听到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师父已经不行了。你要是还想见他最后一面,得抓紧了。”
袁康再退一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戏台上,小武已坚持了近十分钟。
腾空转身,脚落地时一崴,幸而紧急用长枪支地,才没有跌倒。
但是很多客人都看出了端倪,欢呼声骤然一降。
小武喘息着,望着台下那一张张面孔,头晕目眩。
他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热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耳中尽是隆隆的声响,雷声,雨声,斥骂声,惨叫声,交叠成一道巨浪朝他打来。
天旋地旋,小武身躯摇晃,喘息越发急促。
“……”他嘴巴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
突然,整个园子灯光俱灭,黑暗笼罩了一切。
片刻后灯再亮起,舞台上已空无一人。
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宛如众人集体做的一场大梦。
1914年,夏。
烈日如灼,知了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
麻绳鞭抽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响彻庭院。
一个女孩正跪在被晒得滚烫的石板上,豆大的汗珠布满她苍白且稚嫩的脸庞。一个少年站在她身后,手执鞭子,一下下抽打着女孩的后背。
女孩被打得不住摇晃,疼得已把唇咬破,却非但不哭,连一声都不吭。
这么小的女孩,竟然如此倔强和坚毅,实在难得。
可屋内另一个少年已看不下去,扑通跪在一个中年男子跟前。
“师父,求您收手吧。阿貍知错了。”
曹震云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康儿,你就是这点不好,对女人心太软。你以为我是想罚阿貍?我是在磨她的性子。我这半辈子收了那么多徒弟,除了你之外,大都资质平平。没想已关门了,又得了她这么一根好苗子。偏偏她的性子……”
曹震云冷笑着摇头。
“也罢。天分卓绝之人,往往性格也桀骜不驯。就好比天上的鹰隼,山林里的虎豹,不狠下手段将其驯化,就不能为已用。”
袁康苦劝:“师父,她还小,再打下去要打坏了!你也说她是个好苗子……”
“麻绳鞭又不比牛皮鞭,打不坏的!”曹震云渐渐不耐烦,“小小一个女娃子,居然心气这么高。我必须把她这气焰压下来,让她认清自已的身份。我这也是为她好!女人,乖乖听话便是,有主见只会害了她!继续打!”
屋外的少年高高扬起鞭子,朝女孩后背抽了下去。
女孩的身子重重一晃,险些扑倒。
院门边有几个大几岁的女孩正探头探脑。
见到玉貍的惨状,有的面露担忧,有的却咯咯直笑。
“到底怎么回事?”
“师父让玉貍去偷一户人家。玉貍觉得人家太穷,没舍得下手。”
“师父这是故意考验她,看她听不听话呢。结果她第一关都没过。”
“蠢货!不听师父的话,以后有得苦吃。”
“她是师父的亲侄女……”
“亲侄女不也一样挨打?”
终于,女孩朝天上望了一眼,软软地扑倒在石板上。
“阿貍!”袁康冲了出去,用力将执刑的师弟推开,把女孩抱起。
师弟朝师父看去。曹震云无奈地摆了摆手。
袁康抱着玉貍匆匆离去。
好几个女孩望着袁康的背影,腹中直冒酸水。
“肯定是假装的,逃了鞭子,又能让狼哥心疼。”
“小小年纪就是个狐媚子。”
有人听不下去:“玉貍才多大呀。你们几个……真是的……”
对方立刻反驳:“你少假惺惺!你最会装乖卖巧,讨师父的欢心了。”
……
小玉貍趴在床上,望着地板上的裂缝。
袁康正给她背上的伤上药。药水沾到伤口,女孩疼得肌肉一抽一抽的,却依旧一言不发。
自打把玉貍捡回来,她的话就很少,非必要不开口。以至于最初的时候,袁康他们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
“你这丫头真是犟死算了!”袁康恨铁不成钢,“我早和你说了,师父给你布置这个任务,就是在考验你。就是要看你听不听他的话。”
玉貍这才开口:“不偷穷人!”
嗓音沙哑且稚嫩,却透着一股刚毅之气。
“不说了是考验你吗?”袁康无奈,“你只用配合一下,让师傅知道你会听话就行。唉,这么一个小人儿,脾气怎么比牛还倔?”
他怜惜地揉了揉玉貍的头发。
刚把玉貍捡回师门的时候,师婶看了玉貍的牙,推测她顶多五岁,又说她出身应该不错。
因为这孩子虽然饿得皮包骨头,皮肤生癣脚生疮,但牙和骨头都长得挺好的。
等玉貍终于开口说话了,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谈吐条理清晰,懂礼节,认识的字甚至比袁康还多。
“没准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孩子。”师婶直摇头,“这样的孩子,爹妈肯定正满大街找呢。”
要是真的,父母再怎么找也没用。
曹震云得了这么一个天资卓绝的小徒弟,才不肯交出去呢。
他要把她培养成一代神偷,成为千影门在江湖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但在这之前,他先要驯服她。
“师父虽然严格,但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就不会吃苦。”袁康劝着小师妹,“不要以为你是他侄女,又有天分,他就会对你网开一面。等他耗尽了耐心,你就会知道他的可怕了。”
女孩瞪着一双猫儿眼,又有些委屈:“你说的,不偷穷人。”
“我说过这样的话?”袁康一头雾水,“我怎么不记得了?总之,阿貍,听师兄一句劝,你要听师父的话……”
你要听话……
要听话……
……
1929年,正月十五。
午夜,开往上海的火车平稳地行驶在茫茫夜色之中。黑暗的大地上,这一串移动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
卧铺包厢里,江映月面朝厢壁,已沉沉睡去。那一个信封正被她紧抱在怀中。
对面的卧铺上,宋绮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耳边不断回响着一串声音。
你要听话……听师父的话……
师父是真的不行了……
要听话……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毁了你!
听话……
宋绮年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裹上大衣,轻轻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梦乡里,宋绮年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车厢连接处。
这里要冷许多,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味。一个男人正靠在窗边抽烟。
见宋绮年来了,他立刻把烟丢下,一脚碾灭了。
宋绮年的唇角浮现微笑,朝男人走过去。
“小武还好吗?”
“好多了。”傅承勖道,“他的腿以前受过重伤,不能着凉。阿宽正在给他做艾灸。”
难怪男人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艾草燃烧过后的气息。
“睡不着?”傅承勖问。
宋绮年靠在窗户的另一边,在微弱的灯光下凝视着男人分外俊朗的脸。
“袁康说我师父快不行了。”
傅承勖并不惊讶,有关的情报他显然也早就收到了。
“那你想去看看他吗?”
“我不知道。”宋绮年垂下眼帘,“当年我逃走的时候,我发誓永远不回头。”
“不回头是指不再重操旧业,而不是不回去探望一个生病的长辈。”
“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是重操旧业了?”宋绮年自我调侃。
“这不同。”傅承勖摇头,“你在做着正确的事。”
宋绮年沉默。
傅承勖凝视着女郎因淡淡忧郁而出奇惹人怜爱的脸庞,柔声道:“我不清楚你和你师父的恩怨,所以不会随便给建议,更不会搬出道德来劝说你。但你和我一样,做人做事,都求一个不后悔。所以,不论任何决定,只要你不后悔,我都会支持你。”
宋绮年悠长一笑。
“你一定经常被女人夸奖很体贴吧,傅先生。”
“我一直致力于在女人中营造最好的口碑。”傅承勖大言不惭。
扑哧一声,宋绮年笑得肩膀颤抖。
“回去睡一会儿吧。”傅承勖柔声劝着,“你今天很辛苦。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上海。”
宋绮年从善如流。
“晚安,傅先生。”
“晚安。”
推开车厢门之际,心弦莫名一动,让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傅承勖依旧斜靠在墙上,身躯随着车厢轻轻摇晃,正遥遥凝望着她,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
宋绮年继续朝着包厢走去,唇角一直挂着浅笑。
这种被人从背后望着的感觉和别的情况截然不同,只让宋绮年觉得心底一阵温暖。
像是身后始终有一个守护者,回头就能望见。
次日,火车抵达上海。
宋绮年和江映月在袅袅白烟中走下车。
“谢谢你,绮年。”江映月由衷感激,“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要和我客气到什么时候?”宋绮年道,“再说了,最后是傅先生陪着你去交易的。”
“他还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帮我的。”江映月道,“这件事,换成别人,只会觉得我活该。可你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朋友该互相帮助,投桃报李才对。我一而再地麻烦你,简直是个累赘。”
“你想得太多了。”宋绮年笑着,“人不走运的时候难免接连倒霉,熬过了这阵子就好。我可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只是……”
宋绮年放慢了脚步。
“阿月,有些话,我说了你可能不高兴。但我真心当你是朋友,只是想给你提一点建议。”
江映月不说话,也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宋绮年便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成长经历和一系列遭遇,让你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看重金钱。在我看来这无可厚非。只是这让你在遇到经济问题的时候,会……缺乏一些判断力。这次你就碰到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下一次,我担心你会为了钱卷入一些其他的麻烦。比如风险很大的投资……”
江映月的头渐渐低垂。
宋绮年搂紧了她的胳膊:“我并不是在指责你,阿月。我只是想建议你可以尝试调整心态,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金钱。同时,找一点事情做,让生活有个重心,有一份收入。你之前一直过着颠沛流离、不得不依赖别人的生活,现在你才真正地独立。你要像小孩子一样,先学好走路,然后再跑步,一点点来。着急会让你出错。说实话,你是我第一个闺中密友,阿月。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所以,即便我的话让你不高兴……”
“不!”江映月动容,“我没有不高兴。我很感动。我从小到大,听到过无数句赞美、辱骂,以及各种虚情假意的话,唯独没有听到过来自真心的建议。你是个好朋友,绮年。好朋友才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宋绮年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宋绮年没有说谎,江映月算是她第一个交心的女性朋友,所以她也在学着如何正常地和女性朋友相处。宋绮年其实担心江映月会恼羞,嫌她多管闲事,将友谊终结。
“我很感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江映月微笑着,“我这人其实毛病很多,以后让你操心的地方还不少呢。你可别嫌弃我。”
“我也有许多毛病。”宋绮年笑道,“朋友相处,求同存异即可。又不是螺丝找螺母,非得严丝合缝才能凑在一起。”
江映月不禁感慨万分:“绮年,你这人心里总是敞亮的,像一团火。”
宋绮年觉得有意思,傅承勖也喜欢夸奖她很明亮。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刚走出火车站,就见傅承勖衣冠楚楚地站在他那辆漂亮的凯迪拉克轿车旁边,显然正等着两位女土。
“请让我送两位回家吧。”
江映月拿肩膀碰了碰宋绮年,一脸促狭:“投资人?得了吧?”
宋绮年只得讪笑。
傅承勖先把江映月送回公寓,再前往宋家。
四秀满脸焦急地站在巷子口,远远望见那辆熟悉的豪车驶来,立刻奔了过去。
“小姐,小姐,出事了!”
宋绮年不等车停稳就推开了门。
“怎么了?柳姨呢?”
“不是柳姨。”四秀道,“巡捕房的人来家里找您,要问您什么火灾的事。”
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都一头雾水。
家中果真有两个巡捕正等着宋绮年。他们见宋绮年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还交换了一道眼神。
确认了身份后,一个巡捕问:“宋小姐,昨天晚上十点半,你人在何处?”
柳姨抢答:“都说了,我家小姐人在杭州……”
宋绮年示意柳姨别说话,冷静地对巡捕道:“我昨天人在杭州,参加一位客人的生日宴。您说的那个时间,我人正在宴会上呢。宴会的主人、客人,还有这位先生,都能给我作证。”
巡捕又问:“您和李高志先生认识吧?”
此事居然和李高志有关?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宋绮年皱眉:“是的。”
“他说你们有很深的过节,是吗?”
“反正算不上朋友。”宋绮年道,“请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巡捕道:“昨晚十点半,有一伙人打砸了李老板的服装店,并且放火把店烧了。”
这个回答对宋绮年来说真是出乎意料。
“有人受伤吗?”宋绮年立刻问。
“事发的时候很晚,屋里没人。但铺子完全烧毁了,楼上几户人家也受了影响。”巡捕道,“李老板一口咬定是宋小姐干的,我们也调查到,你有在他铺子里放火的前科……”
“‘前科’指的是已经定案的犯罪事实。”傅承勖冷声道,“宋小姐不过是取暖的时候不小心烧了几件衣服,是一场意外。这词用在这里不合适!”
巡捕没好气,但是见傅承勖一副非富即贵的模样,只得忍气吞声。
宋绮年道:“我和李老板是吵过架,但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再说,我人在杭州,不可能插着翅膀飞回来烧他的铺子。”
从巡捕透露的信息可以判断,李高志显然自知理亏,没提自已再一次剽窃了宋绮年的作品的事。
可不提他做的破事,他和宋绮年许久前的一点恩怨,并不足以让人怀疑到宋绮年头上。
“这世上有很多种情况会导致火灾。”傅承勖口气傲慢,“仇家找上门,员工用火管理不严,或者天谴。哦,还有可能是保险诈骗。我建议你们着重调查最后一项。”
巡捕:“……”
既然宋绮年拿得出不在场的证明。巡捕例行公事地问询完毕,便告辞了。
巡捕前脚走,柳姨就鼓掌大笑起来。
“报应呀!报应!老天爷终于开了眼,好好教训了那个王八蛋!这事不论谁干的,我都要给他在菩萨面前上三炷香。即便真是你找人干的,我也支持你。”
“我要报复李高志,烧他铺子有什么用?”宋绮年啼笑皆非,“他转头重新开一家新店,又继续剽窃别人的设计。我原本打算和一个记者合作,在报纸上曝光他。只有这样才会杜绝他继续作恶。”
“那到底是谁干的?”四秀不解。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朝傅承勖望去。
傅承勖有几分冤枉:“我是个银行家。我才不会去放火。我只会让他破产。”
这倒是。
“算了。”宋绮年耸肩,“李高志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肯定是踢到了哪块铁板。”
见事情已经解决,傅承勖告辞离去。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傅承勖忽而道:“对了,我听说外滩公园今年的灯会会很漂亮。”
“是吗?”宋绮年来了兴趣,“那我问问柳姨她们想不想去看。”
傅承勖的笑容有些不同寻常。
同男人的视线对上之际,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肩头轻拍了一下,让宋绮年顿悟。
“哦……你是想……那个……”
宋绮年一时词穷。
傅承勖柔声道:“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元宵灯会,不知道你有空没?”
宋绮年的耳朵开始发烫。
她意识到,如果自已点头,这会是他们俩第一次不是为了任务而一道外出。
这会是一个约会。
宋绮年几乎能听到江映月兴味盎然的笑声在耳边回响,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傅承勖笑意加深:“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宋绮年又点了点头。
关上了门,宋绮年慢慢地往回走,觉得耳朵的热度已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了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