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拿下大单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这是一趟夜班车,夜晚发车,次日清晨抵达上海。此时,杭州城市的灯光正从窗外飞快掠过,渐渐稀疏。
苏杭的青山秀水被渐渐抛在身后,他们即将回到另外一座繁华的现代都市里,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作中。
宋绮年隐隐不舍。
傅承勖为她端来一杯热茶,同她一起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江南是一个平原。”宋绮年忽而道。
傅承勖不解。
“我小时候在重庆住过一阵子。”宋绮年回忆着,“山下就是朝天门码头,晚上从窗户可以望见满城和对岸的灯火。还有江上来往的船只,渔火星星点点……”
“听起来,真是一幅很美的画卷。”傅承勖轻声道。
宋绮年浅笑。
“我一直很喜欢看灯火。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都有一个家。每个家,都有一个故事。”
宋绮年眺望着远去的灯火,傅承勖则凝视着她皎洁如明月的侧脸。
火车准点抵达上海。傅承勖先送宋绮年回家。
这辆凯迪拉克实在惹眼,宋绮年让阿宽提前一个路口停了车,自已走回去。
已过了早上最热闹的时段,空中又飘着鹅毛细雨,胡同里空无一人。
宋绮年裹紧大衣,快步朝家门而去。突然从岔道里窜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竟然是赵明诚。
赵明诚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呢子外套,头发和肩头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的脸冻得白里透青,眼下有一片深深的青影。
“明诚?”宋绮年被好友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进屋里等我?”
赵明诚的面孔泛着一股阴郁,眼珠又朝宋绮年身后的方向瞟了一眼。
“你的女管家说你不在家,不便招待我。”
“柳姨?”宋绮年很愧疚,“她也真是的……来,外面冷,我们进屋说。”
赵明诚趁着宋绮年拉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就在这里说!”
宋绮年感受着施加在手腕上的沉重力道,闻到赵明诚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皱起了眉。
赵明诚哑着嗓子道:“我昨天和俊生一起喝了酒。他把傅承勖给他贷款的事告诉我了。”
宋绮年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俊生怎么都不说傅承勖为什么突发善心,但我知道,这事和你有关,是不是?”赵明诚用力将宋绮年拽过来,“是你让傅承勖给俊生拨了一笔贷款,对不对?”
比起被质问,宋绮年更不能接受被男人动粗。
“放手,明诚!”宋绮年压低了的嗓音里含着警告,“你把我弄疼了。”
“是不是你?”赵明诚反而使劲儿拽着宋绮年,大吼起来,“为什么你们女人一个二个都去倒贴张俊生?又是救他的人,又是救他的家。他家破产了,他活该吃苦受罪。可这才两个月,他就又翻身了。为什么他能翻身,我不能?为什么?”
宋绮年本想耐着性子听朋友诉苦,无奈实在忍受不了那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她伸出右手在赵明诚的手腕穴位上一戳。赵明诚手臂酸麻,终于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和俊生对比,心里会不好受。”宋绮年好声好气道,“只是俊生的情况和你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明诚又想来抓宋绮年。
宋绮年飞速后退。
“我家也是我老子败家。我也是无辜的。”赵明诚怨愤不已,“不光这样,我最不服气的是,你居然为了俊生作出那么大的牺牲!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你……你难道为了俊生,委身于傅承勖?”
万幸巷子里没旁人,不然宋绮年真要抓一团泥糊住赵明诚的嘴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傅先生不过在生意上有点来往罢了……”
“生意?”赵明诚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丢向宋绮年,“报纸上说傅承勖昨天和一个神秘女人游西湖。你管家也说你去杭州走亲戚去了。照片上那女人穿的衣服和你身上的一样。是你对吧?陪着傅承勖去杭州玩的女人是你!”
赵明诚的嚷嚷声中,宋绮年已展开报纸,看到了那一条花边新闻。
照片只比麻将牌大一圈,十分模糊,只能看清两人的大致身形。只是宋绮年穿一件米白色大衣,领子和袖口都是深灰色的貂皮,样式别致,在黑白照片上很好辨认。
原来他们俩昨日出游的时候,被认得出傅承勖的小报记者偷拍了。
但宋绮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不会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桃色绯闻而惊慌失措。
她面不改色地把报纸丢了回去:“我和什么人来往,是我的私事。明诚,你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真的很没礼貌!”
“我没礼貌?”赵明诚发怒,又朝宋绮年伸出手,“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是为了俊生,还是你又看中那个傅承勖有钱。你就这么爱慕虚荣……”
宋绮年勃然大怒。
“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避开了赵明诚的手,使了个巧劲儿将他用力推开,转身朝家门快步走去。
“别走!”赵明诚追了过来,“绮年,我对你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抓住了宋绮年的大衣。
“我哪一点不如张俊生?你无非就是嫌弃我穷……”
宋绮年气得啼笑皆非,正要再度出手点穴,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过来。
赵明诚只觉得手腕上剧痛,下意识松开了手。可扣着他手腕的力量极其强大,他的胳膊随即被掰向后背,整个人也像一只小鸡般被拎着,重重地摁在了墙上。
肩膀剧痛,脸颊被冰冷粗糙的墙皮摩擦着,让赵明诚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放……放手……你是谁?你要干吗?”
傅承勖俊朗的面孔笼罩着一层黑雾,手上使劲儿,粗暴地将赵明诚的脑袋摁在墙上。
他俯下身,唇凑到赵明诚耳边,口吻于冷静之中透着慑人的阴鸷。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不要对女人动手动脚吗?”
赵明诚从眼角的余光看清了傅承勖,如遭雷轰,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柳姨和四秀终于听到了动静,奔出了家门。
“绮年?傅先生?赵先生?这……”
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叹了一口气,对傅承勖道:“傅先生,还请松手吧。”
傅承勖将赵明诚一把拽起来,丢给了阿宽。
阿宽的个头不是很高,但是正经的练家子,双手如铁钳,轻易就将赵明诚牢牢拽住。
“没事吧?”傅承勖打量着宋绮年。
宋绮年摇头。
赵明诚望着傅承勖,表情依旧满是难以置信。
“这人怎么处置?”傅承勖问。
“什么怎么处置?”宋绮年有些好笑,“我是八旗的主子吗?他不过是喝醉了,说了点胡话。你训也训过了,放了他吧。”
傅承勖转过身,面向赵明诚。
他比赵明诚高出半个头,身形伟岸,如一座大山巍峨耸立,守护着身后的宋绮年。
一股浑厚磅礴的雄性气息压顶而来,赵明诚露出畏惧之色,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那是威胁!
是一个男人向另外一个男人发出的直白的敌意和恐吓。
“宋小姐是我的生意伙伴和朋友。”傅承勖嗓音极低,饱含着愠怒和警告,“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她羞辱。你是她的朋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更不可原谅。今天有宋小姐为你求情,我饶你一回。但要是让我知道你传播她的流言,或者再对她不尊敬,我就不是把你的脑袋摁在墙上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赵明诚冷汗潺潺,不住点头。
就算家里没有败落,赵明诚也不过是个寻常富家子弟。面对雄狮一般的傅承勖,他没有一丝半点可以与其争锋的本事和勇气。
阿宽把赵明诚往巷子外拽去。
“等等!”傅承勖又开口。
赵明诚恐惧得瑟瑟发抖。
傅承勖道:“你还没有向宋小姐道歉。”
赵明诚忙不叠道:“绮年,对不起。我喝多了,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好友,又曾多番维护她。宋绮年心里因被羞辱而升起的恼怒在看到赵明诚此刻狼狈的模样时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两相互抵,倒也不欠什么了。
宋绮年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傅承勖不耐烦地摆手。阿宽把赵明诚拖走了。
“谢谢你,傅先生。”宋绮年疲惫道,“进来坐坐吗?”
傅承勖知道她不过是客气。
不论赵明诚这个朋友是否重要,经此一事,两人的友情是彻底告吹了。宋绮年此刻应该最想独处,整理一下思绪。
“你很累了,我就不打搅了。”
傅承勖捏着帽檐一点头,转身离去。
大衣翩翩,步伐稳健,有一种江湖高手行侠仗义后收剑离去的潇洒。
柳姨和四秀感慨万千,将宋绮年拉进了屋。
“这个赵先生,怎么突然这么猥琐?”柳姨抱怨,“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挺斯文的。”
“生活所迫。”宋绮年无精打采,“他也是骤然之间从富家公子变成穷人,为了养家糊口各种钻营。久了,气质就变了。现在眼看张家起死回生,他家却还是一潭死水,心头也不平衡。”
四秀道:“他这是禁不起考验。张家好转了,他担心小姐会和张先生好。”
“一百个张先生和赵先生加一块儿,都不如一个傅先生。”柳姨端来热腾腾的豆浆,“男人呀,不求有什么大本事,只要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出现,能把事儿办好就行。”
宋绮年气归气,但也十分遗憾就此失去一个朋友。
赵明诚一直很友善大方,又总在覃凤娇她们面前维护宋绮年。在张家还没有败落前,宋绮年和赵明诚的社会地位最接近,也有不少共同语言。
只是现在看来,是自已天真了。
酒后吐真言。赵明诚眼中的自已,原来那么不堪。
又或者说,赵明诚也不过如此,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一个不喜欢自已的女人?
而且宋绮年还拿不准赵明诚是否会对张俊生说点什么。
当初救张家的恩情,因为傅承勖的私心而变得有些不伦不类。要是张家知道了宋绮年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哪怕她是被动卷入其中的,对她的怨恨恐怕也会大于感激。
宋绮年这时倒庆幸自已当初施恩不图报,没有去向张家邀功。
不过宋绮年很快就没工夫操心赵明诚的事了。
快到中午时,傅承勖拨了一通电话过来:“宋小姐,好消息,眼下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同朱小姐认识。今晚在礼查饭店将会举办一个慈善酒会,朱小姐会去。我能给你弄到邀请函。”
“今晚?”宋绮年吃惊。
“我知道时间有点急。不过,这不是瞌睡送个枕头来?”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心态。
困难总能勾起宋绮年的挑战欲。困难越大,她争强好胜的野心便越强烈。
“今晚就今晚!不过,我还需要更多朱小姐的资料。”
既然要结交人家,就得投其所好。
“我正好打听到了一些。”傅承勖道,“朱小姐闺名朱品珍,之前在美国生活了五年,念艺术学校。她的眼光恐怕远超上海这些普通的太太小姐们。”
听起来,这位朱品珍小姐显然有不错的艺术修养,并且一直浸淫在西方时尚里。寻常的华服恐怕难入她的眼。
“还有。她的作风很西洋化,大胆和叛逆,追求新颖刺激。听说在美国和同学们搞女权运动,被警察逮捕过,因此被监护人送回了上海。”
为了推行女权而进过洋人的监房?
宋绮年对这位富家小姐有几分刮目相看。
“酒会九点开始,我会在九点半的时候来接你。”傅承勖道,“对了,你准备衣服即可,我为你提供珠宝。宋小姐想用什么样式的珠宝?”
以宋绮年的财力所置办的珠宝,都配不上华丽的晚礼服,更不适合出入顶级社交场所。傅承勖这么做,十分体贴。
就是傅先生这口气,好似家里是开珠宝店的,任由宋绮年点菜。
脑中灵光一闪,宋绮年知道自已今晚该怎么打扮了。
“我要金饰!”她语气肯定,“头饰不要华丽厚重的。越轻巧精致越好。你有吗?”
“我手里还真有不少金头饰。”傅承勖道,“我来接你的时候都带过来,让你挑选。”
还真能点菜呀!
宋绮年莞尔。
挂了电话,宋绮年对柳姨喊吃午饭的声音置若罔闻,一头扎进工作间里。
她在成堆的布匹里翻找着。
“小姐,吃饭了……您在找什么?”四秀走过来。
“我记得放在这里的……啊!找到了!”
宋绮年从最底下抽出一卷布匹,唰地抖开。
四秀发出“哇”的一声低呼。
这是一匹淡金色亮面洋绸,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如一块融化的金子。
金色虽美,作为衣料太过闪耀。目前还没有哪位女客有胆量挑战这块布。
“小姐,你要用它来做裙子?”四秀小心翼翼地摸着布料,“可是你今晚就要穿,来得及吗?”
“款式简单一些,不钉珠和刺绣,就来得及!”
宋绮年将布搭在人台上,比划着。
洋绸柔软垂顺,皱褶处呈现丰富的黑、深褐、深蓝和深金色。
谁能想到一块纯色的布料也会有这么丰富的色彩变化?而这些颜色也衬得亮面的淡金色中泛着银光,宛如冬日清晨的阳光。
宋绮年草草吃完午饭,便投入晚礼服的制作中。
剪刀的咔嚓声和缝纫机咔嗒转动声回响在小小的工作间里。布料被裁剪又被拼接在一起,珠针固定出细细的皱褶。黑色和深蓝色的绸布被裁成细细的布条,嵌在皱褶里,作出抽象化的放射状图案。
宋绮年不光采取斜裁的方式缝制裙幅,还利用布料的特殊材质,通过熨烫和手工拉扯,将裙摆边缘撑开,制造出荷叶边的效果……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暗,由紫灰色转为灰蓝色,最后成为黑色。人台上的裙子也已成型。
“太美了!”四秀几乎挪不开视线,“没有钉一颗珠子,可是这裙子却在发光。小姐,你太能干了!”
宋绮年正在皱褶边沿处补针,力求把它们收得更加平整。
柳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走了进来。
“你多少吃一点。空着肚子去酒会,容易喝醉的。”
“几点了?”宋绮年收了最后一针,剪断了线。
四秀惊呼:“呀,都八点半了!”
“糟!我还得洗个澡,还得重新做头发。”宋绮年丢下钉珠包,往楼上卧室跑,“四秀,帮我把烫发钳子热好,我一洗完澡就要用。”
“云吞不吃啦?”柳姨跺脚。
一番鸡飞狗跳,宋绮年终于赶在九点半的时候将自已收拾好。
柳姨抓住机会,逼着宋绮年吃了一个半碗云吞,正要再逼她多吃两口的时候,窗外隐隐传来车喇叭声。
“一定是傅先生到了!”四秀激动道。
不知怎么的,宋绮年的心也激烈地跳着,像一个第一次盛装参加舞会的少女。
宋绮年对着镜子,仔细抹上口红,转身问柳姨和四秀:“怎么样?”
柳姨充满自豪看着宋绮年:“你会是今晚全场最漂亮的姑娘!”
“小姐比画报里的公主都好看!”四秀赞不绝口,帮宋绮年穿上了一件黑色狐裘。
今夜极冷,绵绵细雨入夜后竟然夹杂着雪珠。
宋绮年身穿厚实的狐裘,一手拿着一个暗银色钉珠流苏晚装包,一手提着金色裙摆,脚步轻快地避开地上的积水,朝停在巷子口的大车走去。
傅承勖正站在车边,一身笔挺的黑色晚礼服与夜色融为一体,白色的衬衫和领结显得十分醒目。
盛装之下,这个男人出奇地英伟俊朗。
看着宋绮年脚步轻快地朝自已走来,黑衣衬得她小巧的面孔如一团能捧在掌中的萤光,傅承勖的眼中霎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情。
“晚上好,宋小姐。”傅承勖风度翩翩地拉开了车门。
车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
温暖的车内,傅承勖打开一个皮箱,逐一把珠宝盒子拿了出来。
“我选了几款我觉得合适的金首饰,希望其中有你喜欢的。”
六个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盒子,装着各式各样的金饰。一起打开后,车厢里盈满淡淡的金光。
宋绮年几乎一眼就看中了一顶头冠。
那是一顶极别致的希腊风格金橄榄叶缠枝头冠,造型简洁,玲珑又古朴。
又因是纯金打造,虽然看着很小巧,捧在手里却不轻。
宋绮年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头冠,爱不释手。
“我就猜你会选它。”傅承勖笑道,“来,请让我帮你戴上。”
宋绮年转身面向傅承勖,躬身低头。
傅承勖把金冠戴在了她的头上,然后拿起镜子,让宋绮年对镜整理头发。
宋绮年今天特意烫了一款新式的卷发,头发特别蓬松,如云朵般烘托着她精巧皎洁的脸庞。
金冠同她的新发型极其般配,缠绕的金色枝叶像是同蓬松的头发编织在一起,在乌发间闪烁着光芒。
幽暗的车厢里,女郎乌发雪肌,眸若寒星。
“如何?”宋绮年问。
傅承勖眼眸深邃,顿了顿,才道:“我从没见过比你更美的女土,宋小姐。”
嗓音里有着一点克制过的喑哑。
宋绮年扑哧一笑:“我也从没见过比你更会恭维人的男土,傅先生。”
礼查饭店门前,豪车川流不息。珠光宝气的宾客正在记者们的闪光灯中双双步入饭店大堂,成为那片金碧辉煌的一份子。
傅承勖的凯迪拉克缓缓驶来,停在大堂门口。
“是傅承勖!”
熟悉的车牌立刻把记者们从各处吸引了过来。
迎宾小弟拉开车门,傅承勖风度翩翩地走下车,整了整西装。
他英俊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和煦的笑容,一边朝不远处的熟人点头致意,一边走到车另一侧,拉开了车门。
一只金色高跟鞋迈了出来,柔软的金色裙摆随之从车里滑落,盖住了笔直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垂在红毯上。
宋绮年搭着傅承勖的手,一手拢着黑狐裘,自车里走了下来。
皎皎如明珠的面孔,天鹅般优雅的气质,放肆地吸引着四面八方的视线。
“谁呀?”
“傅承勖居然带了女伴?哪家的千金?”
“倒是……有几分颜色……”
嗡嗡议论声和复杂的目光一路追着两人移动。
走进暖气十足的大堂,傅承勖为宋绮年脱下了外套。
黑色的狐裘解开的一刹那,一团金光从里面迸射出来。
女郎身穿一件金色的西式晚礼服,戴着珠白色长手套,头戴一顶精巧的金冠,除了一对黑水晶耳坠外,身上再无其他饰品。
她的肌肤白如初雪,明眸丰唇,神采焕然。金灿灿的布料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分俗气,反而将她烘托得宛如一位高傲的女王。
这件礼服的上半身前面用皱褶作出对称的放射状图案,后面露着一片后背,款式摩登又大胆。下半身的长裙看似宽松,布料却又在走动间贴合着女郎婀娜的身体曲线,裙摆如鱼尾。
英挺如松柏的傅承勖,挽着如金色美人鱼般的宋绮年一路向宴会厅而去,以强劲之态吸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
惊艳的、仰慕的、嫉妒的、不屑的……不论目光里包含怎样的情绪,都不能否认,傅承勖和宋绮年一出场就成为全场的焦点。
“你让我成为今晚最受羡慕的男人,宋小姐。”傅承勖偏过头,在宋绮年耳边低语。
宋绮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在她小时候,也和千万普通女孩一样,有一个公主梦。梦想着有朝一日,穿着美丽的裙子走到人前,倾倒众生。
只是千影门那样的地方,是容不下小女孩做这类梦的。为了生存而挣扎压制了宋绮年许多的梦想。
直到这一刻,宋绮年的内心里,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终于开心地笑了。
“这个慈善酒会是为什么举办的?”
“给华东地区的几个妇幼救助院捐款,用于医疗和教育。”傅承勖道。
宋绮年环视着满场贵宾。
随便从一位女土身上摘下一件珠宝,就足够贫寒人家吃一两年的饱饭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形,自古延续至今,不知何时会终结。
“我能捐款吗?”宋绮年问。
“我已经捐款了,以服装店的名义,里面有你的一份。”傅承勖。
时不时有宾客过来同傅承勖打招呼,目光却是直勾勾地落在宋绮年身上。
“这位是宋绮年小姐,服装设计师。”傅承勖介绍,“她在静安寺那边有一家高定服装店即将开业。”
宋绮年落落大方地同客人们寒暄着。
职业的便利,加上特殊的魅力和手腕,宋绮年三言两语就能让女客放下对她容貌的抵触,和她开心地聊起服装来。
转过半个宴会厅,朱品珍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
傅承勖带着宋绮年走过去,一边低语:“朱小姐在美国入了洋教,是浸信会成员,教名叫珍妮弗。喜欢养狗、赛马和打猎……”
“你说她在美国参加女权运动,是哪项权利?她们不是已经有投票权了吗?”宋绮年问。
“这个……”傅承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是堕胎权。”
宋绮年脸颊顿时一热。
大胆开放如她,到底是个未婚的姑娘。骤然听到这个词,尤其是听一个男人说出来,不免觉得很尴尬。
难怪傅承勖也觉得难以启齿。
宋绮年艰难道:“这位朱小姐,真有勇气……”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
傅承勖同朱品珍的祖父是相熟的同行,两人握手寒暄,各自介绍身边的女土。
朱品珍是个高高瘦瘦,有一股孤傲艺术家气质的女孩。单眼皮,白皮肤,不算很美,但打扮得非常摩登。
她剪着极流行的齐刘海短直发,戴着网状的水晶流苏发饰,穿着一条看似样式简单,实则钉珠刺绣极其考究的黑色晚礼服,戴黑色长手套和灰珍珠长项链,通身只有肩花上有几片靛蓝色的羽毛。
宋绮年一走近,朱品珍便将宋绮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倒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立刻把宋绮年当作竞争对手,反而若有所思。
等听到傅承勖介绍宋绮年是服装设计师时,朱品珍才了然道:“难怪。你这裙子是从哪幅画里得来的灵感?”
宋绮年笑盈盈:“朱小姐怎么知道我是从画里得来的灵感?”
“难道不是?”
“是。”宋绮年道,“来自克林姆特的一幅画……”
“让我猜猜。”朱品珍兴致更高,“是《阿黛尔》……不,应该是《吻》!你这里运用了一点蓝色和紫色的珠片。”
“您猜对了!”宋绮年轻拍了拍手。
见两位女土顺利搭上了话,傅承勖对朱老先生道,“朱老,让她们年轻女土们聊艺术去吧。上次我和你说的那家私募基金……”
等男人们走了,朱品珍拿起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宋绮年。
“我很喜欢克林姆特。之前在欧洲旅游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里看到过他给学校画的三幅壁画。我特别喜欢《医学》那张。”
宋绮年道:“我喜欢克林姆特的金色时期的作品。这是第一次尝试将他的风格运用到服装设计里。”
“你这样的裁缝,哪怕在国外都不多见。”朱品珍挑眉,“也不知道是真的巧,还是消息这么快就传遍上海滩了。”
“什么消息?”宋绮年困惑。
“你不知道?”朱品珍斜睨着宋绮年。
宋绮年一头雾水。
朱品珍正要解释,一个油腻腻的男声自宋绮年身后响起。
“朱小姐正紧急找裁缝件生日宴会上穿的晚礼服,宋小姐的消息一向最灵通的,假装不知道,未免太做作了吧?”
这个嗓音只会来自一个男人。
宋绮年转过身,就见西装革履、梳着大油头的李高志走了过来。
半个月没见,李高志肥了一圈,颇有点“养肥了好过年”的架势。脸胖了,眼睛便更小,笑起来更加猥琐。
朱品珍笑道:“李先生,你有竞争对手了。”
李高志不屑:“宋小姐不过是我的一个叛出师门的学徒,还不是我的对手。”
“哦?”朱品珍挑眉,“叛出师门?”
宋绮年再度开口要解释,又有一道女声抢答道:“宋小姐和李先生闹了些不愉快,险些放火烧了店。詹妮弗,你那时候还没有回国,所以不知道。”
覃凤娇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橙黄晚礼服走了过来,视线一边在宋绮年的裙子上扫着,颇为不屑。
她俩的衣服都算是黄色的,撞了色。覃凤娇不论外表还是裙子,同宋绮年一比都立刻黯然失色。她当然不肯承认自已比美比输了,反而一口咬定是宋绮年太过艳俗招摇。
宋绮年压根儿就没在意覃凤娇的衣服,她却是发现,覃凤娇身后如过去一般跟着一个女伴。却不是冷怀玉,而是个生面孔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件覃凤娇的旧裙子,首饰、鞋子和裙子都不配套。她举止局促,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覃凤娇,像个生怕走丢了的小孩。
宋绮年心里笑得要死。
覃凤娇痛失冷怀玉这一员大将,新找来的小跟班竟然这么不上台面。真难为她还把人带得出来。
这边,李高志抓住机会对朱品珍道:“朱小姐也知道前阵子的孙家毒杀案吧?宋小姐也涉足其中,差点就被抓了进去。对了,宋小姐,你现在和这案子没牵连了吧?”
宋绮年笑出了声:“得看是什么样的牵连了。毒杀孙上校的是他们家管家,和我没关系。但是,江映月饱受孙开胜虐待毒打,还险被冤枉杀夫。我关照她,为她奔走申冤,这份关系确实是真的。”
李高志嗤之以鼻:“宋小姐就爱和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做朋友。”
宋绮年的脸色冷了下来:“孙家污蔑江映月出轨,是为了把杀人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李先生同江映月非亲非故、无冤无仇的,为何张口就羞辱她?李先生的女客人们知道你这么不尊重女人吗?”
李高志恼道:“江映月又不是我的客人。”
“只要不是你的客人,你就可以随便羞辱?”
覃凤娇虽和李高志不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看李高志被宋绮年绕了进去,覃凤娇急忙出言相助。
“李先生的意思是,宋小姐交友还当谨慎一些的好。不然给外人留下话柄,也把你当作不规矩的女人。”
“对对!”李高志忙点头。
宋绮年一改过去以守为主的态度,强硬反攻,朝覃凤娇喝道:“李先生仗着自已是个男人,凭借着父权和男权赋予他的特权,肆意地羞辱和规训别的女人。”
覃凤娇头一回遭宋绮年顶嘴,又被一串儿的“父权”“规训”弄晕了头。
殊不知宋绮年有备而来,出门前捧着傅承勖给他的那些女权主义的资料好生苦读过一番,此刻才能出口成章。
“覃小姐身为女人,是受压迫的一方,却还帮着这种男人说话?”宋绮年质问。
覃凤娇懵了:“我……我这不过是……是为你好。”
宋绮年冷笑:“你要真为了我好,才应该站在我这一边,抨击李先生对女性的压迫。可你却反过来帮着他规训女同胞。他是老虎,你便是一只伥鬼!”
覃凤娇做噩梦都想不到会被人骂“伥鬼”,对方居然还是宋绮年这个她最瞧不起的人。
她气得脑子发晕,想骂回去又一时找不到厉害的词,便向身后跟班求助。
偏偏那小姑娘才做跟班不久,业务十分不熟练,没看懂覃凤娇的眼色。
“傻站着干吗?”覃凤娇气急败坏,“还不赶紧说句话?”
惊惶之下,这女孩一时忘记了立场,对着李高志脱口而出:“你欺负女人,臭不要脸!”
众人一时无语。
扑哧一声,朱品珍笑弯了腰。
其实朱品珍的反应很有趣。
李高志和覃凤娇刚开始攻击宋绮年时,朱品珍作壁上观。当听到孙家的案子,知道宋绮年帮助了江映月时,朱品珍的表情才变得认真了起来。
等听完宋绮年那一番酣畅淋漓的反击,朱品珍看她的目光已全变了。最后见覃凤娇的跟班会错意骂了李高志,朱品珍再也忍不住,一串笑声爆了出来。
这朱品珍确实有一股狂劲儿,笑声响亮,且刹不住脚,引得旁人侧目。
连远处的傅承勖和朱老先生都望了过来。
宋绮年最为镇定,李高志不明就里。
覃凤娇恼羞不已。
她是高官千金,自诩身份比朱品珍这种银行家的孙女更高贵,不能忍受被她嘲笑。
覃凤娇正要拂袖而去之际,朱品珍终于笑够了。
“真有趣。”她揩了一下眼角,“就为了抢我的这单生意,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好玩的事。”
“我可没想做你的生意。”覃凤娇嗔道。
“你是和宋小姐有什么旧怨,借着我找她麻烦呢。”朱品珍心里门儿清。
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了老底,覃凤娇的脸皮扛不住,火辣辣地烧起来。
宋绮年借机道:“我是真不知道朱小姐在找裁缝。可现在,既然吃了一顿排头,我还必须抢这单生意了。还请朱小姐给我一个机会。”
“好呀。”朱品珍爽快道。
这下轮到宋绮年意外了。
她本以为还需要多费一番口舌的,没承朱品珍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
“在上海,找一个知道克林姆特的裁缝可不容易。”朱品珍打开手袋掏出了名片,“宋小姐,我很期待你的手艺。明天见。”
“哎,朱小姐!您等等……”李高志不死心,追着朱品珍而去。
宋绮年将名片收进手袋里,正要走开,又被覃凤娇唤住。
“我看见你跟着傅承勖一道来的。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覃凤娇的语气十分奇怪,在拈酸吃醋之外,还有一种不甘心而产生的怨恨。
宋绮年微微皱眉,道:“朋友介绍认识的。”
“朋友?”覃凤娇迫切地追问,“什么朋友?就你,和他会有什么共同的朋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宋绮年反问。
覃凤娇语塞,那股怨恨终于浮现在脸上:“你和傅承勖是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宋绮年再度反问。
覃凤娇三番五次受到挑衅,终于忍无可忍,一吐为快:“也是,你这种会钻营的女人,总有办法勾搭上有钱的公子哥儿。之前是张俊生,现在又换成了傅承勖。谁知道将来还会换成哪个男人?可惜张俊生哪怕成了穷光蛋也看不上你,傅承勖更是只会把你当个消遣。等你被这些男人玩够了丢在一边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已变得和江映月一样,做妾都没人要!”
宋绮年极有耐心地等覃凤娇把这一大段话说完,才笑眯眯道:“放在过去,这种粗俗的话,该由冷小姐来说的。哪想时过境迁,覃小姐不得不亲自冲锋陷阵,自已唱黑脸了。你此刻应当十分想念冷怀玉吧?”
“你……”覃凤娇气得浑身颤抖。
“说起来,覃小姐的一位堂姐,覃凤仪女土,也是我的客户。”宋绮年话锋又一转,“她在我这里定了两套春装。”
覃凤娇困惑,不明白宋绮年提自已的堂姐是哪一出。
“你们俩可真不同!”宋绮年感慨,“出身都很好,都备受长辈宠爱。只是你勉强念完了女中,而覃凤仪女土留学美国,回国后还做了一名儿科医生。她学富五车,亲切博爱,还颇有奉献精神。虽然衣食无忧,却勤劳工作,还做义工给穷人免费看病。你们是一家姐妹,怎么一个心怀大爱,对社会有杰出贡献,一个心胸狭隘,不思进取,整日只懂琢磨男女私情?可见一棵树上结的果子,也是有甜有酸呀。”
覃凤娇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跟班姑娘的眼珠滴溜溜地在覃凤娇和宋绮年之间转着,脸色也很是精彩。
宋绮年不等覃凤娇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得意一笑,扬长而去。
傅承勖从人群对面走过来,同宋绮年汇合。
“进展如何?”
“很顺利。”宋绮年神清气爽,笑容十分畅快,“对了,朱品珍怎么突然急着找裁缝?”
“哦,这个事呀。”傅承勖好像才想起来,“我忘了告诉你了。朱品珍有个弟弟,才七岁,很是顽皮。他今天得了一把新水枪,竟然用来射墨水,把朱品珍才做好的礼服给毁了。”
“……”宋绮年斜睨着傅承勖,“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傅承勖的笑容与无辜中藏着一分狡黠。
“我只不过让人给孩子送了一个玩具罢了。我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捣蛋?”
宋绮年啼笑皆非。
覃凤娇越过人群望着宋绮年和傅承勖说笑的样子,眼神实在有几分阴鸷不善。
“傅先生好像还忘了告诉我一件事。”宋绮年道,“你什么时候招惹了覃凤娇?”
“覃小姐?”傅承勖有些意外,“我只和她见过几面,说过几句客套话罢了。她不是喜欢张先生吗?”
“很显然,人家现在改投了你的门下,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宋绮年撇嘴,“那醋海,险些淹死我。”
“那真委屈宋小姐了。”傅承勖很愧疚,“不过我从小就比较受异性欢迎,导致我对这个事不是很敏感。”
“傅先生真是变着法子嘚瑟。”宋绮年讥笑,“人参果吃多了,都尝不出个酸甜了。啧。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都不会在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里有一股难以察觉的醋意,傅承勖觉得大概是自已的错觉。
可这错觉还是让他很开心。
“哪里,哪里。”傅承勖谦虚。
宋绮年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从头到脚都是!”
说罢拿起一杯香槟,朝远处几个熟识的女客走去。
傅承勖含着笑的视线追随着宋绮年的婀娜背影。
那裙子后领很低,露着一大片如珠似玉的肌肤,那莹润的色泽让自持的傅承勖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宋绮年看似清瘦,但常年习武,肌肉紧实匀称,毫不羸弱。同一群体型相似的女客站在一起,她的身姿就比旁人要挺拔精干许多,十分显眼。
自背后望去,宋绮年由肩到腰呈现一个流畅的v字,背和胳膊上削薄的肌肉被灯光照出清晰又优美的阴影。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娇柔是她们的本色。可宋绮年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由内而外都充满了力量。
似是感受到了男人灼热的视线,宋绮年转头望了过来。
傅承勖朝她遥遥一笑,将杯中的威土忌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