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好啊!
如果是别人来求合作,李绮节可能还会犹豫,但是发出邀请的人是金蔷薇,她立刻举起双手,无条件同意!
她只大概记得几任帝王的更替次序,什么经济形势,朝堂格局,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而金蔷薇却是个疑似重活一辈子的本土居民,说不定对方连哪年干旱、哪年洪涝、哪年粮食丰产都记得清清楚楚,有金蔷薇保驾护航,她完全可以优哉游哉、躺着赚钱!
简称躺赚。
李绮节喜滋滋畅想了一会儿,收回心神,斜睨孙天佑一眼,“你不介意吗?”
前几天他还警告她,让她小心提防金雪松,今天怎么这么好心,替金蔷薇带话?
总觉得里头有猫腻。
孙天佑一摊手,作大公无私状,“金家路子更广,手段更多,娘子和金家合作,能省不少事。为了娘子,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李绮节嗤笑一声,看来,孙天佑和金蔷薇私下里可能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知道是关于杨县令的,还是关于金雪松的。
八月间,朱瞻基亲自率兵讨伐仗着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而妄图自立的亲叔叔朱高煦。讨逆成功后,他命锦衣卫将朱高煦父子及其全部家眷戴上镣铐,一路浩浩荡荡,班师归程。
另一个热衷造反的藩王朱高燧见识到朱瞻基的雷霆手段,肝胆俱裂,再不敢有不臣之心。
九月初九,朝廷正式下发对朱高煦逆党的处置敕书,汉王府典仗、长史、教授、群牧所百户、山东都指挥使、山西都指挥、河间卫镇、德州卫指挥、天津卫镇守都督等六百余人陆续被处决或被拷问至死,一千五百人以“知而故纵和藏匿叛人”的罪名发配边军,七百多人被流放至边境为民。
这些官员的亲属宗族,虽然没有被判死罪或是流放,却全被朝廷充作奴婢,赏给此次御驾亲征的随行功臣。
直到几年后,还有官员因为卷入汉王一案被锦衣卫夜半敲门。
杨县令没有掺和到汉王的反叛之中——以他的官职,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他只是个因为年轻的时候和几个同窗合著了一本诗集,而不幸被归入到汉王派系的七品芝麻官。
孙天佑洒下大笔金银,贿赂督办官员,杨县令被免除死罪,贬往云南永昌卫。
金氏和杨天娇不相信孙天佑肯照拂她们,在得知杨县令要流放戍边后,悄悄收拾盘缠细软,离开庵堂,估计是投奔金家亲族去了。
孙天佑没有费心派人去找,一对脾性暴躁、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女,贸然跑去依附已经落魄的金家,下场可想而知。不必他亲自动手,金氏和杨天娇后半辈子注定波折坎坷。
杨县令临行前,孙天佑前去相送,因为大概是父子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没有提及以前的恩仇纠葛,让人备下好酒好菜,自己亲自斟酒布菜,让杨县令饱餐一顿再启程。
他已经让人从水路南下,提前去永昌卫打点当地小吏,然后派一名心腹长随一路护送杨县令至云南,官差早被他的银两打动,答应善待杨县令。
杨县令此行虽然辛苦,但不会有性命之忧,抵达永昌卫后,也会有人接应,除了不能归乡之外,他仍旧可以过上吃喝不愁的富足日子。
看着面容冰冷、神情疏远的儿子,杨县令老泪纵横,扒饭的时候,双手一直在发抖。
孙天佑眼眸低垂,沉默着为杨县令夹菜。
李绮节头梳芙蓉髻,身穿素袄绵裙,也在一旁陪同,吃饭前她给杨县令行了全礼,三人同席,算是一顿团圆饭。
眼看天色将晚,官差在外小声催促,孙天佑命人撤去饭菜,送杨县令出城,李绮节留在在城门外的茶肆里,等孙天佑折返。
杨家只有杨表叔和杨天保父子俩来为杨县令送行,高大姐和孟春芳也来了。
兄弟伯侄抱头痛哭,倒是孙天佑这个亲儿子面无表情,不像是亲人送行,更像是瞧热闹的陌生人。
男人们要把杨县令送到山脚下再分别,女眷们在茶肆等候。
孟春芳瘦了些,但气色很好,高大姐唯唯诺诺,倒像是有些怕孟春芳。
高大姐当然要怕,杨家已经落魄,而孟云晖却高中举人,即将北上赴京,参加二月春闱。
县城里的媒婆快把孟家门槛踩塌了,连金家也想把金蔷薇的一个堂妹嫁给孟云晖,唐家也推出年纪还小的嫡女唐瑾儿,说可以先成亲,过几年再圆房。
总之,媒婆向孟家推荐的人选,有嫁妆丰厚的乡绅之女,有家世不凡的书香嫡女,有品貌出众的聪慧才女,有贤惠稳重的大家之后,环肥燕瘦,任君挑选。
孟举人没有挑花眼,他直接大手一挥,关上孟家大门,拒绝所有人的求亲。
直到孟云晖的老师发话,才浇灭那些巴不得立刻把新科举人抢到家里和闺女拜堂的求亲者心头的热情之火,魏先生的意思很明确:孟云晖不会娶本地女子为妻。
众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魏先生不愿意让自己的爱徒早娶,因为他笃定孟云晖能高中进士,届时京师不知多少豪富人家等着榜下捉婿,其中甚至不乏势力衰微但仍然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
天子脚下的贵小姐,岂是瑶江县的平民丫头能比得上的?
不止是家世、出身不同,大家千金从小长在深宅大院中,往来的都是有身份的命妇,耳濡目染,见识更广,熟知官员内眷们来往的规矩忌讳,知道该怎么配合丈夫与人交际,而且她们的家族姻亲关系遍布天下,能为孟云晖提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助力,帮他渗入上层士人的交际圈子。
瑶江县的小娘子们自知比不过京师的大家千金,自此歇了嫁给举人老爷的心思。
不止不敢肖想孟云晖,还暗自庆幸:没嫁给孟四郎也好,不然等日后孟四郎在会试中大放光彩,必有京师人家遣媒招纳,届时重重压力之下,糟糠之妻要么自请下堂,要么被看重前程的孟四郎随便找个理由休弃,纵有万般委屈,也无处说去!
县里人失望归失望,但转念一想,就算不能把孟云晖招为东床快婿,那也得先巴结好这位金凤凰啊!
于是各种上门笼络的,带着家产、田地前去投奔的,奉承的,送礼的,讨好的,送田亩、送店铺、送宅院、送金银,还有送自家闺女给孟云晖当洗脚婢的……层出不穷,花样繁多。
现在孟云晖还没出发,孟家已经大变样了,一家人从葫芦巷搬出,住进一所三进大宅院,自愿投身为孟云晖做奴仆的就有数十人,孟云晖从前出门,总是步行,身边只有一个书童跟随,如今他出入孟府,身边少说有四五个伴当伺候,孟娘子还想雇人给他擡轿子,被他严词拒绝。
杨家萧索落魄已是定数,而孟家蒸蒸日上指日可待,高大姐如今不仅要靠孟云晖的名头震慑那些想趁火打劫的远亲,还盼着孟云晖发达了之后,能够回头提携一下杨天保,所以她必须向儿媳妇孟春芳服软。
婆婆放下身段,转过来讨好自己,孟春芳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依旧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杨家已经分家,杨县令带着杨天保分出来单过,家里全是孟春芳说了算,杨天保向来没主意,什么都听她的。
高大姐为了讨好孟家,借口家中积蓄不多,要把小黄鹂卖到北边去。
小黄鹂哭得肝肠寸断,找杨天保求情,杨天保除了叹气之外,一句话不说。
最后还是孟春芳做主把小黄鹂留下,杨天保风流成性,卖了小黄鹂,日后还有小杜鹃,小画眉,与其费心思一个个对付,还不如把小黄鹂留在身边做帮手。
杨福生把她这个嫡母当做亲生母亲,和小黄鹂很生分,有杨福生在一日,小黄鹂就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李绮节很佩服孟春芳的隐忍。
孟春芳却觉得很平常,“三娘,这才是哪里?你没见过那些大户人家,那才是一堆乱账呢!后宅里的事儿,哪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
李绮节深以为然,比如李家村的张家,只有张大少爷一个嫡长子继承家业,家里也一团乌烟瘴气。听宝珠说,宝鹊在张家过得很不如意,妾室姨娘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任打任骂,随时可能枉死。
昔日那个干活麻利、少言寡语的伶俐丫头,瘦得形销骨立,八宝玉镯子几次从手腕子上滑脱出来。
宝珠叹息一阵之后,苦笑道:“不过宝鹊说她不后悔,她小时候穷怕了,宁愿在富人家挨打挨骂,也不肯嫁个平头百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宝鹊算是求仁得仁。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道旁常有车马走过,烟尘滚滚,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飞舞。
远处浅黛山脉柔和起伏,像一幅慢慢展开的山水画。山间多植松竹柏树,深秋时分依然一片青翠,唯有山腰处点缀着密密麻麻绚烂的金黄色彩,像一只只高挂在碧绿丛中的小灯笼,那是农人们种植的橘子树。
孟五叔和五娘子住在山上,为人看守果林,中秋前,五娘子带着孟小郎,给李家送去几口袋橘子、柿子和板栗。
李绮节心念一动:“五娘子和孟五叔很高兴吧?”
孟春芳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宴客那天,我娘亲自把五叔、五婶请到家中吃酒。”
孟云晖中举后,不仅孟春芳在杨家的地位发生显著改变,孟家人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三百六十度空翻加转体、七百二十度大回旋,外加九十度脑袋充血式打脸倒立。
孟十二彻底蔫了,一口一个四哥,亲亲热热,做小伏低,比伺候他老子孟举人还恭敬。
孟云晖脸色一变,他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恨不能给孟云晖磕头求饶。
孟娘子原先还端着架子,不肯向子侄辈的孟云晖服软,吃过几次亏后,不敢逞强,态度大变,每天对孟云晖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把一个温柔慈母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饶是如此,孟云晖依然对孟娘子十分戒备。
孟娘子叫苦不叠,找孟举人哭诉委屈,孟举人根本不信她的话,还斥责她气量狭窄,只会惹是生非,闹得家宅不宁。
中举之后的孟云晖就像是变了个人,总能让孟娘子在人前吃瘪,还没法辩白自己。
孟娘子这才明白,孟云晖以前那些顺从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他桂榜有名,不用再看她的脸色过活,该轮到她吃苦头了。
孟娘子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从五娘子夫妇身上想办法,如今她不仅不反感五娘子上门,还主动留五娘子和五叔在家留宿,有五娘子夫妇在一旁看着,孟云晖才不会给她使绊子。
孟春芳在娘家住的日子不多,不知道孟娘子和孟云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晓得母亲最近脾气好多了,不再随便跳脚骂人,弟弟孟十二也变得乖巧安静,还赌咒发誓,说要重新捡起书本好好读书。
她大概能猜到原因,但没往深里想,只要母亲和弟弟不再惹事,她就别无所求了。反正孟云晖名义上永远是他们家的一份子,肯定不会对他们家不利。
听说孟娘子和五娘子友好相处、亲如一家,李绮节长长舒一口气,不是为孟云晖,而是为辛劳半
生的五娘子夫妇。
从前李绮节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魏先生为什么逼迫孟云晖改认孟举人为父?
就算孟五叔和五娘子身上有污点,会妨碍到孟云晖的名声,那也影响有限,又不是什么可能牵连家族的滔天重罪,只要孟云晖自己争气,等他飞黄腾达,总能想办法把旧事遮掩过去。
现在她大概猜到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