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一只白色飞鸟捕猎时晕头转向,不小心撞在窗外高挂的竹幌子上。白鸟摇了一阵脑袋,发出几声粗噶鸣叫,很快重整旗鼓,张开尾端生了一圈黑色斑点的双翅,利箭一样俯冲进水面,俄而,叼着一只不停扑腾的小鱼钻出水波,飞向远方。
李绮节站在窗前,瞟了一眼楼下支起的木窗,一个穿雪青色圆领窄袖香云纱袍衫的俊俏少年斜倚在窗台前,长腿向下,半悬在窗外,劲瘦的身形舒展开,犹如山林中一只吃饱猎物稍作休息的野豹,狐貍眼轻轻眯着,薄唇轻启,似笑非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不吝模样,不正是已经改姓孙的杨家九郎?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听到了多少她和金蔷薇的谈话。
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不论杨天佑还是孙天佑,对她来说其实都没有区别。但新鲜出炉的孙公子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憋着一股劲儿,非要等把事情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才敢到她面前诉衷情,反正业已订亲,不怕她临时反悔,而且阿翅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什么动静,他总能第一个知道。
金蔷薇站在李绮节对面,没有看到孙天佑,原还想和刚说到投契处的李绮节多聊聊,被飞鸟一打岔,想起家中的诸多事务,谈性稍减。
待李绮节关上窗户,两人重新落座,说了一会儿闲话,金蔷薇便借着宝珠进来添茶的时候,告辞离去。
她不愧是说一不二的金大小姐,见话已经说开,便不再拘泥,很快把金雪松的事揭过去,含笑道:“三娘得空的话,常来我们家坐坐,我难得碰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口气不像个小姑娘,倒和周氏平时说话的样子如出一辙。
一张萝莉脸,偏偏是个老成持重的大姐姐。
李绮节亦笑回道:“别人都嫌我古怪呢,多谢金姐姐担待。“
冤家宜解不宜结,金家可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宝珠收走茶碗,动作仍然麻利,但脸上表情凝固,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金小姐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先前金家三天两头造访李家,软硬皆施,绵里藏针,借着他们家的权势向李家施压,甚至连长史夫人都请动了,而且后头似乎还有更大的倚仗,一度逼迫得李乙整夜睡不好觉,愁得发鬓都染了几丝霜白,浑然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今天这才吃杯茶的工夫,她就放弃了?
李绮节眨眨眼睛:“兴许是她见了你家小姐,忽然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弟弟,所以才变卦啦!“
宝珠低啐一口,笑骂道:“三娘,你又哄我!“
不是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是她私心作怪,单单论模样、人品,三娘可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美娇娘,除了没有缠脚以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那些有意向李家求亲的,亲眼见了她们家三娘,原先犹犹豫豫的,肯定立马下定决心发送聘礼,已经有六七成意思的,更是会喜不自胜,催促李家早日发嫁。金大小姐怎么可能因为看不上三娘而改变主意?
一定是三娘把和孙公子订亲的事告诉金大小姐了。
宝珠觉得自己猜中了事实,一时间倒是把平日里对孙天佑的嫌恶之心淡了七八分。
女儿家嫁夫郎,家世背景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夫妻二人能不能相濡以沫、携手共度一辈子。过日子可不是风花雪月那么简单,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件件,都离不得市井烟火气。
孙公子死缠烂打这么久,决心是十成十的,看他折腾得这么欢实,只为了日后小夫妻俩能躲开杨家的糟心事,自自在在过日子,将来赫然会是个体贴务实的好丈夫,先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肯用心。
县城里的那些老少爷们,能不在外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便觉得自己是个难得的好官人,一回到家,下巴恨不能仰到天上去,等着妻子儿女围上来服侍奉承,抖足一家之主的威风之余,私底下还要嘀咕,觉得自己亏了。至于那些偷鸡摸狗、荤素不忌的浪荡子们,或是那些对家事漠不关心、只晓得吃酒作乐的大官人,更是平常事,谁家都能找出几个来,哪家妇人没有一肚子的辛酸泪?
纵然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大官人和周氏,也不曾看他们对彼此表露情意,更多的,是老夫妻陪伴多年的默契和尊重,而且大官人年轻的时候也是纳过典妾的!
谁能像孙公子一样,为未过门的妻子花这么多的心思?
三娘对孙公子的种种举动,看似平静以对,心里未必没有波动,不然也不会直接越过官人,先和大官人通气。
大官人好说话,基本上只要三娘开口,他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帮着劝说官人点头。
宝珠的思绪越跑越远,甚至已经开始谋划等三娘出嫁后,她要怎么规劝三娘,让她偶尔也学着撒撒娇,卖个俏什么的。孙公子血气方刚,正是情热的时候,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烧不完的热情,当头一盆雪水泼过去,也浇不灭的他的心火,可再沸腾的真心,也有冷淡下来的一天。三娘不能一直晾着孙公子,得学会以柔克刚,才能牢牢笼络住孙公子。
想着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脑补到什么了不得的闺房情趣,她脸上忽然飞过一阵嫣红,不敢看李绮节,辫子一甩,吧嗒吧嗒跑开了。
这丫头,好好的,怎么忽然闹了个大红脸?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小心事啦?
李绮节一脸莫名所以。
金蔷薇的偃旗息鼓,对旁观的人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于她来说,倒是很好理解。
她压根没提起自己和孙天佑订亲的事,因为她知道,如果金蔷薇一意孤行,那么提与不提,结果都是一样的。
金蔷薇还有更激烈更霸道的法子来逼迫李家点头,但她一直留着底牌,不敢做得太过分,因为她怕李绮节被逼嫁入金家后会迁怒到金雪松身上。
可就这样轻易放弃,金蔷薇又不甘心。
所以她在下定决心前,先来试探李绮节是否心有所属,如果没有,金蔷薇可能要孤注一掷,搬出背后的靠山来。和错过李绮节相比,她宁愿先将一个对自己有心结的弟媳娶进家门,然后慢慢软化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家夫妻俩不是先拜堂成亲,再慢慢培养感情的?
可李绮节暗示自己心有所属,金蔷薇最后的底牌就没什么用了,兴师动众、伤筋动骨不说,还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将她强娶进门,不过害人害己而已。
金蔷薇来势汹汹,最后却因为李绮节表示自己心有所属,就毫不犹豫地打消心中的念头,果断回头,几个月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李绮节察言观色间,大概猜出对方的想法,除了一开始的诧异之外,剩下的,全是哭笑不得。
强迫李家时,金蔷薇作风凶悍,没有一点羞愧。放弃李绮节后,她言笑如常,仿佛之前对李乙的种种威逼利诱,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杨天保竟然还抱怨李绮节心黑手狠,李绮节觉得,和金蔷薇比起来,自己简直是善解人意的圣人。
金姐姐,你早点来问我,咱们俩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
不过假如金蔷薇在派遣婆子上门之前,先来问询她,她会怎么回答呢?
那时候她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几个月后会放下心防,尝试去接受一个明朝少年郎的倾慕。
他没有孟四哥的温文内敛,没有杨天保的清白出身,没有小沙弥的风华气度,没有金雪松的显赫家世,他在传统的封建守旧思想浸润中长大,不可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但是那又如何?
她或许会犹豫退缩,但不会一直逃避。
不论嫁给谁,她都有把握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不同的是,她是选择和自家官人同床异梦,各过各的,还是互相扶持,心心相印。前者最为省心,在这个时代,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很不容易了。后者是带毒的花苞,滋味甜美,但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一个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她放弃更保险的第一种过法,冒险选择第二条路,而一旦她下定决心,便不会摇摆不定,也不容许对方朝三暮四,如果孙天佑将来辜负她的信任,胆敢效仿杨天保或是杨县令,就等着尝尝她的手段罢!
“宝珠。“
李绮节扬声叫宝珠进来添茶,“请表哥……“
话说到一半,她顿了片刻,既然已成了孙天佑,那便不能唤对方为表哥了,“请孙公子上来。“
话音刚落,一把绘山林水景折扇挑开刻花湘竹帘子,帘幕轻启处,露出一张眉目英挺的脸。
竹帘上串了细碎的玲珑珠子,日光落在摇曳的竹影间,流光溢彩,他含着笑的目光却比闪烁的珠光更亮更灼热。
热烈,直接,泼辣,数日不见,他比从前更大胆,也更从容了。
仿佛豹子看到一只肥美的猎物,明知对方已经成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并不急着下嘴,而是懒洋洋地逡巡左右,等着最佳时机。
这种被压迫的感觉对李绮节来说有些陌生,不过倒不至于反感,只是被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脸颊不由得渐渐发烫。
初夏的空气,暖而湿润,裹挟着一道化不开的躁动之意。
来人自然不是丫头宝珠,而是在楼下偷听壁角的孙天佑。
“孙公子听起来太生疏了,三娘以后唤我的表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