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很喜欢张桂花,接下来的几天始终桂花桂花不离口,惹得李大伯道:“快去调碗桂花藕粉来给你们太太吃,别饿着你们太太。“
丫头们都捂着嘴低笑。
李大伯道:“三娘回来过年,你不晓得惦记自己侄女,老是提那个张小娘子做什么?她虽然生得灵醒,和三娘比起来还是差了点。“
周氏笑道:“官人又说胡话了。“
张桂花生得颀长冷艳,和杏脸桃腮、娇俏标致的李绮节相比,又是一种风致,李大伯说张桂花不如李绮节,完全是出于偏心。
曹氏也劝周氏:“三小姐瞧着漫不经心的,其实心思细着呢!这几天家里的大小丫头,婆子仆役,都得了宝珠送的礼物,连外头几个出远门的都没落下,显见着三小姐特意吩咐的。太太当着三小姐的面夸张家小姐,三小姐难免会不高兴。“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说句难听的,三小姐只是太太您的侄女,到底不是太太亲生的,始终隔了一层。“
周氏有些愧疚,怕李绮节真的会和自己生分,这天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探望李绮节。
李绮节才刚洗了头,正坐在火盆边烤火,见周氏进来,连忙起身。
周氏摸摸李绮节的手心,蹙眉道:“虽然在屋里,也得多穿几件衣裳。“
李绮节应了一声,宝珠乖觉,已经取了件厚袄子过来,为她披上。
说了些预备过年的闲话,周氏搭讪着道:“前几天宝珠做的那个鸡蛋糕,难不难做?“
李绮节把半湿的黑发挽了个松散的发辫,笑道:“不难做,就是有些费糖。“
宝珠道:“不止费糖,还费油,费鸡蛋,费麦粉,什么都费,要是蒸花糕,能做一大笼呢!“
说着,把烘蛋糕的步骤一点一点说给周氏听。
周氏听得咋舌,皱眉道:“法子简单是简单,就是太浪费了,可怜见的,谁家舍得这么吃?“
李绮节忍笑,周氏俭朴惯了,剩下的肉汤从不浪费,还能再煮一次汤面吃,高糖高油的糕点,她是舍不得常吃的。
再舍不得,周氏还是吩咐宝鹊记住宝珠说的步骤,“好容易有个新鲜茶点是张大少奶奶没吃过的,下回她再上门,就用这个鸡蛋糕打发她,免得回回都是滴稣鲍螺。“
上个月李家又买了十几个奴仆,周氏渐渐不再管灶间的事,不过糖、油之类的精贵东西,还是她亲自管理。
说笑一阵,见李绮节言谈如常,周氏放下心来。
不想李绮节没有因为周氏厚待张桂花吃味,李昭节那头却闹起来了。
李昭节和李九冬不是周氏生的,原本就有些敏感,加上家里的仆妇喜欢逗弄小娘子,常常对姐妹俩说些“太太更喜欢三小姐,不喜欢你们两个“、“张小姐生得真好看,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还说要认张小姐做干女儿呢“、“太太有了张小姐,不要你们了“之类的玩笑话,一来二去的,李昭节当了真,竟然趁刘婆子不注意,钻进后院,闹着要跳井。
李家养着两个小娘子,怕小孩子贪玩,后院的老井早就封了井盖,还上了一把大锁,只有周氏和后厨的婆子才有开锁的钥匙。
不过曹氏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捞起扒在井沿不肯走的李昭节,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自己先淌了一脸的泪。
周氏也吓得不轻,把几个平日里喜欢碎嘴的仆妇们训斥了一通。
曹氏安抚好李昭节,等她睡下,走到周氏房里磕头赔罪,自责道:“都怪我一时大意,没看住小姐。“
周氏一挥手:“怪不了你,以后谁在昭节和九冬跟前提起大姑娘,回来告诉我,管她是服侍多少年的老人,我们家是断断留不起的!“
下人们噤若寒蝉,自此再没人敢提起李昭节和李九冬的身世。
恍惚间过了腊月,二十三当天,周氏领着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聚在一处看刘婆子她们切麻糖。
乡下人家,每到年时,本族婆子媳妇,都要带上自家炒好的米糖、芝麻,结伴去村里的宗祠搅麻糖。李家只有一个大嫂子周氏,没有妯娌婆媳,只得把几个小娘子叫到一起,按着乡下的规矩,女眷同聚,亲自拌米糖。
灶间熬了一大锅糖稀,炉灶里烧得通红,红糖、白糖、麦芽糖熬出黏性,咕嘟咕嘟直冒泡。这一锅糖浆,要不停搅拌,牵扯出老嫩适宜的拉丝,把备好的米糖、花生、熟芝麻、桂花倒入其中,翻炒、搅拌均匀,整块铲起、倒入木盆之中,徒手摊得均匀,再盖上一层木板,拿一根大木棒,跟擀面皮似的,隔着木板来回不停碾压。等糖块压实压紧,再倒出来,铺在干净簟席上,切成一块块麻糖。
切麻糖要趁着温热松软时下刀,经验老道的婆子拿着蒲刀,沿着麻糖,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眨眼间已经分出整齐的七八块。
周氏坐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整治,说是亲自拌米糖,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无须她亲自动手,只需趁着翻炒的时候,帮着把熟芝麻撒在大锅里就行。周氏平日里会亲自为李大伯做饭熬汤水,熬糖稀却是做不来的。熬糖稀需要时时刻刻注意火候,火旺了糖稀发苦,火小了不成型,只有力气大的婆子能熬出好糖稀。
满院子都沉浸在一股强烈而馥郁的甜香之中,丫头们都在偷偷咽口水。
别人还尤可,素来最爱甜食的李子恒闻着浓厚的香气,顾不上矜持,找了个由头跑到灶房,搓着两只大巴掌,围观了一阵。
婆子拣松软的麻糖切了一小块,一顿揉捏,搓成拳头大小的糖团子,与李昭节和李九冬两人俩甜嘴。姐妹俩并不饿,不过是觉着好玩,捧着糖团子,一边啃,一边笑,比赛谁先吃完、谁吃得多,身后掉了一地的米糖渣子。
李子恒在一旁眼巴巴瞅了半天,最后还是曹氏切了一大块麻糖,给他解馋。
李绮节不爱吃甜,规规矩矩坐在周氏身后,面前只放了一盅掺了金橘丝的桂花茶。
周氏见第一锅切麻糖做好了,让李绮节先尝一块——这是求个好兆头的意思。
李绮节一看到麻糖上乌褐色的松软糖丝,心口一阵发腻,接过一块麻糖,慢慢吃完。刚切好的麻糖还是温热的,丝丝甜意快要甜到肺腑里去了,糖浆黏牙,扯开来依然柔韧有丝。她吃完一块,接连喝了两盅桂花茶,心口犹觉腻得慌。
而李子恒,吃完一块麻糖,竟然还嫌不够,又偷偷摸摸藏了几块在袖子里,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李绮节有些发愁:李子恒太爱吃甜,以后得让进宝提醒他天天刷三遍牙齿,免得他将来犯牙疼,瑶江县可没有专门为人看牙齿的大夫。
已近除夕,李家各样大菜都已准备妥当,年礼都往各处送过,门前都换了门神、桃符,领了乡里送来的“福”字,丫头、婆子们从库中取出积年的金银器皿,摆在案前,各院各屋都打扫干净,装饰一新。
因为家中人口简单,今年还和嫡支那一系闹了些不愉快,年礼都是随便敷衍的,所以身在内院的周氏和李绮节的年过得很清净,不用开门待客,也不用出门交际,正月里也无须摆年酒:不必费钞,逍遥自在,今年这个年,倒是过得轻省。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身为外男,还是免不了四处应酬,一直到正月过完,几人才空闲下来。
到正月底时,估摸着开春各家都要忙着桑田之事,不会上门拜访,周氏带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回娘家周家村省亲。
这一回李绮节没跟着一起去,留在家中看家,免得有女眷上门时没人招待。周氏知道李乙正在为李绮节张罗订亲的事,想让李绮节历练历练。
李绮节隐约猜出周氏的意思,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料理内务,花庆福几次来信催她回城,她一拖再拖。
花庆福知道李绮节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怕来往的口信太多了给她惹麻烦,没再催请,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时,便让花娘子坐船到李家村问她的意思。
年后落了几场雪,放晴之后,春日融雪,比年前还冷了几分。瞧着金灿灿的日头晒在白墙黑瓦上,泛起阵阵热乎乎的流光,一伸手,仍旧是寒风透骨。
李绮节干脆把一应物事都搬到厢房里,一天到晚都窝在房里不出门。婆子们便不再往正院跑,每天早晚都到厢房里回话。
开春前里家老人在村前的大场院里训话,各家男丁都要前去听训,家中没有男丁的,才许女人们代为出席。这是乡里的老规矩,年年如此,为的是鼓励乡民们辛勤耕作,不能误了时节。
这天李大伯和李乙起了个大早,匆匆吃了一顿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前去和里家老人们汇合。今天是大日子,里家老人除了训话之外,还会召集乡里有名望的人家,一起商议农桑,李大伯和李乙届时都要出席。
李子恒年过十二,也被其他人家的儿郎拉去一起听训。
李绮节坐在厢房里,依稀能听到场院那头的响动,心里有些可怜那些替里家老人,没有扩音器,他们训话全靠嗓子吼,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吼上一两个时辰,就是嗓子不坏,身体也受不住。
午间李大伯和李乙都不回家吃饭,要留在几处里家老人家开宴。宴席的费用是家家出份子凑齐的,一家一钱银子,拿不出银钱的,就出些粮米柴炭,连柴炭都拿不出的,可以去灶上帮忙。
李绮节让刘婆子预备好午饭,兄妹两吃饭,没有烧大灶,只用炉子煮了一锅热饭,菜蔬一大半还是年里没吃完的肉丸、鱼糕,放在饭上蒸热就行,只新炒了一道蒜蓉野荠菜,春天的野菜,最是鲜嫩,正好解腻。
等碗筷都摆放好了,李子恒仍未归家。
宝珠催李绮节先吃饭,李绮节低头算着账务,头也不擡:“先等大郎回来。“
宝珠怕饿着李绮节,想出门去寻人。
刚走到院门口,听见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进宝倚在墙根底下,在一帮小丫头们面前吹牛皮。
进宝正绘声绘色地和几个丫头描述渡口上的繁华景象,压根没听见宝珠的脚步声,说到得意处,竟口没遮拦,说起去年底选花魁娘子的事来。
宝珠气得面色紫涨,几步跑到院墙底下,捂住进宝的嘴巴,拖到房里,又摁着揍了一顿。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