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 正文 第四十章 可惜我是水瓶座
第一个来问我的是Jane。大约法兰克在征求我意见的同时，也把这个可能性告诉了他妹妹。
“你想回亚洲吗？如果不想回，千万别让我哥哥去亚洲。”Jane恳切的说。
我低着头用叉子搅拌我的沙拉：“我不让他去他就会不去了吗？”
“你要态度坚决点啊。”Jane认真的说。“如果Kevin一定要去我不想去的地方，我一定跟他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忍不住笑了。“有那么夸张吗？”
Jane微微红了红脸。“也许是有点夸张，但家庭最重要啊！你知道为什么美国人很多在三十五岁以前离婚吗？因为他们很年轻就结了婚，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一起成长，于是就慢慢变成了不一样的人，然后就只好分开了。如果你们现在一个留在纽约，一个去了亚洲，肯定会慢慢受到各自环境的影响变成不一样的人的。”
我想了想，觉得Jane说的挺有道理：“可惜我和法兰克的关系还没到能称得上‘家庭‘的地步啊。”
Jane的表情都快要哭了：“那你们不就只剩下你去亚洲或者分手两条路了吗？”
我看Jane着急的样子，心里有些感动。虽然那一番同归于尽的话只有像Jane这样真正在温室里长大从未遭受过挫折的女人才能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但她这样劝我的时候，却并没有带一点偏袒她哥哥的私心。我不禁在心里想Jane真的有缘能成为我的小姑，这本身倒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猜下一个会问我的是林染。果然猜得不错。没过两天，林染就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来。
林染的信虽长，主题思想倒很明确，她觉得如果我不能说服法兰克留在纽约，最好还是和他一起回亚洲。她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了一番Mike回亚洲后在单身女性中受欢迎的情况，表示虽然她自己还确信自己能镇得住场面，却也时常感到烦恼。如果我放法兰克一个人去亚洲，那分手不过是早晚的事。仿佛怕我不信似的，林染补了一句：“我认识的情侣当中，还没听说过有谁是一方回了国而没有最终分手的。”
我回信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破了你这个例呢？
林染的回信瞬间即至，这回只有四个字：做梦吧你。
自从上次的谈话以后，我和法兰克并不经常讨论他去亚洲这件事。我猜他在耐心等我想通了，然后做出他所希望的决定。偶尔他也会跟我提起他和Mike正在做的事，我能听得出，他对在亚洲的未来充满期待，这让我在这个话题上更加沉默了。
没过多久，林染又给我写了一封邮件。这次她倒没有提到关于法兰克的问题。林染告诉我，Amy和李博士复合了。
这还是一个挺曲折且戏剧性的故事。李博士在高盛春风得意的日子仅仅维持了大约一年的时间，适逢银行裁员，李博士不幸被要求走人。据说抱着纸箱的李博士在纽约的地铁里遇见了Amy。按说看见一飞黄腾达便把自己无情抛弃的负心汉终于落魄了，对Amy来说应该算是大快人心的事。但谁知道Amy居然在几天以后主动联系了李博士，愿意不计前嫌，于是两人狗血的和好了。没过多久，积极寻求再就业的李博士靠着高盛的短暂经历忽悠来了一个上海的投行职位，Amy毅然决然的决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准备跟李博士一起回国。
事情到此，对当事人来说，也算是个各偿所愿的圆满结局。只是可惜了那位李博士认为宜室宜家的姑娘，不明不白的做了炮灰。
收到信的这天我下班没有像平时一样坐地铁，而是慢慢走路回了家。曼哈顿仍然是一样。季节周而复始，夜风里又已经有点秋天的味道。两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一人手里握着一杯Jumba Juice的泡沫杯，嘻嘻哈哈的从我身边走过去。Park Avenue的公寓里有三十多岁打扮得体的女人牵着狗踏着高跟鞋走出来，穿着制服的中年门生半鞠着躬给她开门。在她的背后，巨大而沉默的纽约人寿大楼挡住了所有往南的视线。
想到前段时间自己还满足的想着现在的生活也算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不禁苦笑起来。一个，两个，三个男人都要去亚洲。我想到当年晓培那个拿到美国学校的offer便和她分手的化学系男朋友。那时候整个三教四教晚上上自习的人，有一半都在看 GRE红宝书，希望大学毕业便可以到大洋彼岸去。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好不容易来到美国的人，和那些像法兰克和Mike一样从没去过中国大陆的人，都开始把未来寄望于中国了？而林染，Amy，我，我们又是为什么要轻易放弃来到美国后好不容易建立的安稳生活，重新投入一个我们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我苦苦冥想而不得。
九月传统而言都是资本市场繁忙的时候。资方度完假重新进场，所以九月上市的项目特别多。K女王带着我们在春天和夏天同时进行的几个项目，终于都变成了真金白银的承销费。K女王很高兴，特别自己掏腰包在Gramercy Tavern请我们吃饭。
我自问从转团队以来适应得非常不错，这几个项目上也算是立下不少功劳。自从法兰克提出要去亚洲的事，我还没有跟公司里的任何人讨论过。换办公室这种请求有点像辞职，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对现在的老板的和同事来说，无论你去的是别家公司，还是自己公司的其他办公室，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两者都意味着你不会再分担他们的工作了。所以我总告诉自己，得先拿好了自己的主意，是跟着法兰克走还是留在纽约，如果决定留下，那就没有和同事讨论的必要，如果决定走，也得有个坚决的态度。
可惜我的计划虽好，总的来说却是纸上谈兵。有时我觉得Jane说得很对，还是家庭最重要。我既然选定了法兰克，就应该凡事以两人的前途为主。这时候我会放任我自己想象我和法兰克在香港的生活。我们这一代的人，读过很多关于香港的故事，听过很多关于香港的歌。不过奇怪的是，每当我想到香港，总是最先想起“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这么想着，心情不是不激动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去一个新的世界开辟生活，确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一想到这是为了法兰克的梦想，我的心里软软的，充满了母性主义的光辉。
但另外的时候，我又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所有这样的故事，都以要么女生妥协，要么分手告终？从前我和陈正浩谁也没有妥协，于是我们终于还是分手了。如果这次我选择留在纽约，会不会也还是面对同样的结果？而既然当年我没有选择妥协，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做呢？
K女王今晚很高兴。我们赚到的这些真金白银，都是会在她的年终奖金里面体现出来的。这样算起来，她请的这顿饭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大家都相当放得开，点起酒来也毫不手软。
每个人都倒好了酒，K女王端起她的杯子来：“我们团队成功的做完了这几个项目，团队里的每个人都应该感到骄傲。不过以我个人而言，我最骄傲的是我们这个团队，无论男女，都有过人的敬业精神，愿意不断的突破和挑战自己。我入行已经整整20年了，在这20年里，无数的同事选择离开这一行。极少数人承认他们是因为吃不了投行的苦才离职的，但是我知道，至少一半以上的人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选择离开。他们走的时候说的理由五花八门，最经典的理由是他们不想让工作占据整个生活，希望留更多的时间给自己和家人。这没什么不对。但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如果有一天想要用这个理由来证明投行工作不适合你的时候，能在下决心以前多想一想，究竟你是确实期待那种生活，还是只是累了，或者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了，于是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现场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K女王会说出这么一番离经叛道，政治极端不正确的祝酒辞来。大家互相碰杯的时候，面部表情都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坦白地说，我觉得这很符合她的一贯风格。K女王满意的欣赏了一番她的发言效果，重开了另外一个话题，而大家如释重负，席间又重新热闹起来。
今天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我觉得微微有点头晕。正勉力支持着，K女王拿了一杯酒过来：“王微，我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开心，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我忍不住笑了：“那倒真没有。只是有点烦心事而已。”
“哦？”K女王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知道和K女王讨论法兰克的去留问题绝对是不智之举，但我喝多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男朋友准备去亚洲工作，这让我有点不开心。”
K女王完全没有问我有没有追随他去亚洲的想法。她直截了当的说：“作为前辈，我觉得你应该让他去亚洲，而你应该继续留在这里。这对你们两个人各自的事业前途才最好。”
我虽然想到K女王一定会从事业的角度考虑问题，还是觉得有点受到震动。我软弱的反驳说：“可是我听说我们这样年纪的两个人，如果分开得太久，慢慢就会成长成两个不一样的人，以后就无法在一起了。”
K女王面无表情的回答说：“So what? You may grow up to be different persons anyway.”
Amy临回国的时候约我和她见面，说是要正式话个别。我觉得Amy的要求有点奇怪，因为我们其实一直都没有那么熟。但是既然她开了口，我也不好拒绝。
我们约在Tribeca的一家餐厅见面。Amy迟到了15分钟。她赶到的时候风尘仆仆的，看起来有点憔悴。
“抱歉迟到了。我刚刚和李博士领结婚证书去了，人有点多，耽误了些时间。他觉得回国之前在纽约把婚结了比较简单，注册一下就行，不必像国内一样开单身证明拿户口本什么的。”Amy把这段话说得非常自然，就好像“刚才超市结账的队伍挺长的所以迟到了”那样轻描淡写。
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反应，但还是立刻恭喜了她。
Amy坐了下来。“其实我知道林染对我和李博士复合这件事一直非常不理解，估计你也差不多。我告诉林染这件事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把我臭骂了一顿，问我难道就这么饥不择食吗？”
侍应生从旁边走过，Amy挥手把她叫了过来，给自己点了一杯饮料。做完这件事，她靠在椅子上，神情似乎放松了一点。“我本来也想像你和林染一样在美国找一个ABC做男朋友，特别是像法兰克那样的。结果人家没看上我。李博士虽然条件比他们俩差多了，但好歹也是名校毕业，有志从事金融行业多赚钱。你们现在觉得我是放低了要求委曲求全的和李博士在一起，但是等我们回国去，按李博士的条件，比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他可以随便挑。上海有的是小姑娘会觉得嫁给李博士这样的丈夫便是毕生成就了，而像我这样长相一般年纪又不小的，还不一定能不能找到一个像李博士一样的丈夫呢。”
“那你爱他吗？”我问Amy。
Amy笑了：“你和林染就是喜欢想这些不实际的东西。”她坦然的望着我：“我不爱他，而且我觉得这样最好。如果我爱他，肯定会为他之前和我分手的那段耿耿于怀，这对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好处。你看，无论你和林染的感情生活如何举案齐眉花团锦簇，最后首先嫁出去的人是我。”
“所以你是心甘情愿的跟他回国的咯。”
“那倒也不完全是。我其实觉得如果李博士能留在这里最好。我喜欢美国的生活，而且李博士一朝被蛇咬，我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他留在美国，从此就会像《围城》里的方鸿渐一样做个平淡乏味的好丈夫。回国去呢，他的诱惑一定会多些，但是我因此和他回国，这是他欠了我的。李博士已经保证一回国就把工资卡银行卡全部上交，就算有年轻小姑娘不明底细的看上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我一直想找机会反驳Amy。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其实毫无必要。Amy并不是单纯幼稚受坏人欺骗的小女孩，她知道她自己选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于是我举起手里的杯子：“祝贺你顺利的当上了孙小姐。”
Amy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到底说的是什么。她的嘴角闪过一抹自嘲的笑容，接着便爽快的和我碰了杯:“王微，我要是你，会想尽一切办法赶紧诱导法兰克求婚。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但我肯定你不会碰到比法兰克条件更好的结婚对象了。”
我笑了笑：“嗯，大概是碰不到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就算是凡事都很有耐心的法兰克，也开始显得有些急躁起来。有时我能感觉到他冲到嘴边，又勉强咽下去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吊着他的胃口，只是我知道，一旦有人开口，这勉强维持的平静，终将被打破。
周五我下班挺早而法兰克要加班，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公寓，吃了简单的晚饭，靠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看电视。大约十点，法兰克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下班了，马上过来。
“已经挺晚了，你要不要回家休息，我们明天再碰面？”
出乎我意料的，法兰克拒绝了我的建议。他来得很快。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去，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发：“在看电视？”
“嗯。”
“那我陪你吧。”
“好。”
法兰克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旁，拿毯子把我们俩盖起来。电视里放的是我最喜欢的动物星球， 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果然我听到头顶法兰克的声音：“王微，今天我辞职了。”
“嗯。”
“你对这件事的想法只有‘嗯‘吗？”他仍旧是用温柔的语气在问，我却知道，今天他是要我给一个交代的。
过了半晌，我说：“我尊重和支持你的决定。”
法兰克把我的身子扳过去，和他面对面。“我明白尊重的意思，你说你支持我的决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支持的意思是我不会让自己成为这件事情的障碍，也不会强求你留下来。”
法兰克目光灼灼：“你这样说，我会理解成你既不打算跟我一起去亚洲，也不打算继续我们的关系，使之成为我去亚洲的障碍。”
我盯着毯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慢慢开口说：“你理解的大致不错。”
法兰克掀开毯子站了起来，在我的客厅里烦躁的踱来踱去。忽然失去了依靠和一个人的温度，我觉得半边身子怪冷的。
他忽然停下来，对着我问：“为什么？王微，你为什么没跟我商量就得出了这种结论？”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的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可是你也没跟我商量就已经辞职了呀。”
法兰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一直以为你是支持我去亚洲和Mike一起创业的。”
我艰难的说：“你也可以认为是这样。法兰克，我不可能也不愿意为你的人生做决定，无论我们俩是什么关系都不行。如果你想做一件事，我不想成为你的障碍。但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也不愿意去亚洲重启炉灶。我不想勉为其难的把你留下来做你不喜欢的工作，也不愿意勉强自己。我们在前途上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这是件挺难办的事，与其必须把两个人绑在一起…”
“别说了。”法兰克粗暴的打断了我的话。我第一次发现，从来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法兰克，竟然急红了眼睛。“你说的这些人生，前途，不过是在找借口而已。王微，”他向前一步，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我的肩膀，但是终于又垂下插回了口袋里。他定定的望住我：“其实所有的这些都不重要，你不过是没那么爱我，所以觉得失去也不可惜罢了。”
法兰克走了。我木然坐在沙发上，看了一晚上的电视。如果所有关于两个人关系的决定都只需要考虑爱和不爱的问题，那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了吧。我当然爱法兰克，但我已经不是那个愿意为了爱情而毫无原则的姑娘了。
法兰克在Mike离开纽约整整一年后，也去了香港。他走之前，我们没有再见过面。Jane送他去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回来给我写邮件说，法兰克在机场显得怅然若失，也许是期望我会突然出现，就算没有声泪俱下的挽留他，至少也可以做个告别，彼此留个念想。我没有回Jane的邮件。收到邮件的时候，我正在肯尼迪机场回曼哈顿的地铁上。其实我在机场和法兰克告了别，只是他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