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自己真是蠢透了。“我把手里的柚子烧酒一饮而尽,扬手又叫了一杯。
“我问了专做资本市场项目的栗原,她说在律所里的话,正常情况下审计师尽职调查都应该让至少有五六年经验的资深律师来做的,不然根本达不到需要的效果。Linda明知道我不可能胜任这个工作,还把我推了出去。这下好了,得罪了K女王,说不定很快我就要被送回律所去了。“
“你别想太多了。既然内行都知道这件事需要很多年的经验才能胜任,自然不会怪到你头上。“法兰克说。我挺想看清他是什么表情,好判断一下他到底是在敷衍安慰我呢,还是真的这样想。虽然其实法兰克无论出于什么动机这样说,根本完全于事无补。可惜我们在餐厅的吧台并排坐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不过是在安慰我而已。投行那些人只看结果的,谁会专门去调查下你到底有几年经验,上这个项目是不是揠苗助长。“我一边慢慢把新鲜柚子的汁液挤进烧酒里一边跟法兰克说。
“如果不安慰你的话,对事态也没有什么帮助啊。现在的情况是K女王肯定对这件事很不爽,但是一个公平的人哪怕不知道你的经验程度,也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对你这个人下结论的。你想得太多,对工作产生了消极的态度,对后续的工作反而有害而无益。“
我晃动着手里的杯子,看半透明的柚子汁和透明的烧酒慢慢混合起来,又浅浅抿了一口。“嗯,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可能我确实也还没做出这个工作的门道来,借这个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吧。“
法兰克喝了一口他的酒:“是啊,别说你新工作才刚开始,我在律所做了一年多,除了明白了自己的存在真正是可有可无的,也还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门道。上面需要我工作的时候,会强调我的价值和对团队的贡献,让我觉得牺牲掉自己的业余时间也是有价值的。讽刺的是,在律所里,承认你的价值的方式和回报,就是给你更多的工作。但如果今天我辞职,随时有人可以顶上来,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们俩都沉默了。
法兰克选的这家日本餐厅在我们两人的办公室中间,最近我们常来。这家餐厅以烧烤鸡肉串为主,也提供其他居酒屋式的小菜。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鸟人“。法兰克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对着招牌笑得直不起腰来,而他则非常迷惘,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文化差异啊,文化差异。
但其实今天在这里吃饭,还是挺应景的。
法兰克扬手又叫了两串烤鸡尾。这是这家餐厅的特色,我在别处从未吃到过。鸡尾是鸡尾巴尖上那一点点肉,三个一起串起来,在炭炉上烤得金黄,入口满嘴留香。不过我比较嘴欠,第一次就给法兰克指出他所热爱的鸡尾串其实就是三个鸡屁股而已,立刻成功的破坏了他的食欲。
两个觉得前途茫茫的人在鸟人吃鸡屁股,我觉得这件事挺有喜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法兰克用探寻的眼光望着我,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沁凉的柚子烧酒从食道慢慢滑进胃里,我把头靠在法兰克的肩上。他似乎轻微的震动了一下,但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更多的反应。法兰克肩膀的弧度出人意料的适合依靠。我从仰视的角度透过吧台的玻璃看里面的日本小哥热火朝天的烤我们的鸡尾串,白色的鸡肉在炭火的簇拥下慢慢变黄。心里有一种满足感慢慢升上来,虽然这人生总的来说还是遍地龃龉,到底还是有这令人愉悦的一刻。
那天我喝多了,最后怎么回家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好在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早上起来我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昨天我在鸟人好像主动示好了一下,不知道法兰克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我在用行动表白吗?虽然我觉得自己潜意识里可能确实是这个意思,但他能体会到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又在耍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呢,他会不会觉得我又太主动了?
我患得患失了一整天,不知道要怎样把这件事理顺了。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是缺乏勇气。如果是当年,我大约会直接打电话去问吧。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忐忑到下午,忽然收到林染的email,说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女人一旦开始和恋爱沾边,果然就会磨磨唧唧起来。那天下午我选了半小时的衣服,最后还是觉得不能过于刻意打扮被法兰克看出端倪,挑了件普通的衣服出门。我打算在饭桌上观察一下法兰克的态度,再决定饭后要不要单独谈一下把天窗挑破算了。
心怀鬼胎之下,我第一个到了朵颐。好在林染和Mike很快出现,一会儿又等来了Amy,连李博士也联袂出席。林染拿起餐牌准备点菜。
“不等法兰克了吗?“我问。
“他今天不来啦。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李博士的师妹,他们今天约会去了。“Amy挺兴奋的说。
我看了一眼林染,发现她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显然事先就知情。Amy做媒成功很激动,喋喋不休的讲起李博士师妹其人,以及她是怎样介绍两人认识的。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和法兰克频繁的碰面聊天吃饭之余,他已经开始了新的恋情。我开始庆幸今天没有盛装打扮前来赴宴,否则此刻一定无地自容。法学院毕业的时候我对法兰克说的那些话,竟然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命运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事已至此,我决定我要拿出一个光明磊落的态度来。法兰克可以和我做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也一定可以做到。于是我拿出一个八婆的态度来热心参与了Amy的八卦。原来李博士这个师妹今年才来NYU念PhD,因为原先和李博士同属一个实验室的缘故,就和李博士联系上了。李博士来纽约看Amy的时候顺便和小师妹见过两面,小师妹托他们帮她留意有没有合适的男朋友。Amy一来出于热心,二来觉得小师妹怎么看怎么好像有可能会挖她自己的墙角的意思,就把法兰克介绍给了她。85后的小师妹果然热情,很快就和法兰克约会了。
你还真是把李博士当作唐僧肉呢。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Amy和李博士跟小师妹都不熟,所以很快就消耗完了所有的八卦素材。我很希望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法兰克会看上小师妹,但显然没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几个律师坐在一起,很快谈话就转移到林染,Amy和Mike各自所在律所里的八卦。现在我不在律所了,连这些话题也插不上话。这一顿饭,我吃得十分萧索。
饭后Amy建议去唱歌,我推说嗓子不好先回家了。三月的纽约,乍暖还寒。我一路沿着五大道从三十多街往北走。那些名牌商店,哪怕是在打烊以后,一样灯火通明。考虑到搬来纽约以后的种种境遇,纽约这个城市,对我实在不能算友好呢。
林染前段时间送了我一本亦舒的《朝花夕拾》,说是她近期看过最好的爱情小说。到家时间还早,我偎依在沙发上看了起来。小说不长,讲的是一个已婚女人回到了过去,遇到一个叫方中信的男人,又一起收养了她年幼的妈妈的故事。这题材在八十年代刚出版的时候一定很新颖,到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些穿越时空的桥段早被用烂了,而白衣飘飘气质脱俗的女主角也俯首皆是。我不置可否地看下去,一直看到女主角回到了2035年,她意识到自己和方中信一起收养了她的妈妈,但她在长大过程中却没有见过这个人,显然他是在年轻时便去世了。女主心中大恸,要求和妈妈一起去扫墓。业已经年,墓碑上的字迹都模糊了。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我在沙发上哭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因为小说,还是因为我自己。无以遣怀之下,我给萧世伯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听完我絮絮叨叨的描述,他叹了一口气:“王微,求仁得仁。“
我又接着给他讲了我刚看的小说。如果换在平常,他一定会笑我见识浅薄,一本通俗小说也能令我如此。不过今天,萧世伯罕见的没有打断我。我把这故事说完,仍然觉得心潮澎湃。
萧世伯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这么喜欢这个故事,等我死了,我也在墓碑上刻一个,微,我永远爱你。这样总行了吧?“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