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我某资深合伙人给我打电话:“Wei,能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吗?”
我当然立刻回答可以,然后按照新生培训的时候教给我们的规范,拿着笔记本,笔和黑莓去了合伙人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门虽然是开着的,按照规矩,我还是敲了两下门。合伙人坐在办公桌前并未起身,只是将转椅转了九十度,见是我,她露出一个颇为友善的笑容,伸出一只手指向她办公桌另一顿的椅子:“请坐。”
我谢了她,走进去坐了下来。这才发现,原来侧边的沙发上还坐着Sandy。她冲我点点头。
合伙人站起身来,去把她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我忽然有很不好的预感。从前不知道听谁说过,如果律所要裁人,一定会安排两个人一起做这件工作,因为如果只有传达消息的合伙人和被裁掉的员工在场的话,万一被裁员工后续把律所告上法庭,没有第三个人的证词,可能会对律所不利。今天合伙人和Sandy一起关着门和我谈话,莫非是要把我裁掉?然而我刚刚开始工作不到半年,似乎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误,或是得罪过什么重要的人。可是在经济这么糟糕的时候,谁也很难心里有底。
我紧张的等着看她们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合伙人和颜悦色的问我工作如何,对律所和纽约的生活是不是习惯。她越这样云淡风轻的开头,我越觉得大事不妙,连回答也不由得磕磕巴巴,答非所问起来。
好在两轮无关问题之后,合伙人终于决定不必再兜圈子。她清了清嗓子。我想,这是准备给个痛快了吧。
“Wei,和你合作过的律师都觉得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很不错。但是……”
我的心呼啦一下沉了下去。
“……最近我们有一个重要的客户X银行,因为之前裁员的缘故,所以现在急缺法律方面的人手。他们希望我们能派一位律师去帮忙一年。X银行有不少亚洲业务,所以希望这位律师最好能讲中文。我们研究了一下觉得你比较合适。这是完全自愿的,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们也能理解,但所里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这个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借调去银行?我承认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好歹不是我所害怕的裁员的消息——我简直有点暗自庆幸起来。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合伙人大概是看穿了我心里的各种急转弯,笑眯眯的问我。
我想了好一会儿,憋出了一个问题:“那这一年结束后我还回S所工作?”
合伙人爽朗的笑了:“对。一年结束后,你仍然回来工作,和你现在的一年级同事们算同一年级,一切都会像你在所里工作了一年一样。”
我想问可是到那个时候我得被分到某个专门的业务组去了,但我又如何知道要怎样选组,以及想去的业务组会不会因为我外调了一年没有律所经验而不要我呢。然而这个时候合伙人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对我说:“我得接这个电话,那么先这样,你考虑好明天告诉我。”说完,就自顾自忙去了。
一直没说话的Sandy这时候站起身来,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该告退了。
刚出到走廊上,Sandy开口对我说:“Wei,我希望你知道,虽然合伙人说了这件事是自愿的,但除非你有什么很好的理由,拒绝这个要求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说完,她丢下一头雾水的我,自顾自的走了。
这一天我工作的时候都挺心不在焉的,一直想着Sandy走之前说的那句话。既然并没有要解雇我,也许Sandy出现的全部作用,就是为了说临分手时的那句话吧。那既然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选择,她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左思右想,我觉得我还是得跟人聊聊这件事。栗原这些同事是不行的,萧世伯并非同行,而林染和我一样,是个外国人。想来想去,我给法兰克发了一个邮件,问他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他回得倒是很快:“今天比较忙,如果你不介意晚点碰面倒是可以。我大约八点半可以离开办公室。”
晚上九点,我在三大道上的一家日本餐厅等法兰克。旁边相邻两桌的人在交谈——原来这两桌在等上菜的时候,发现两桌的孩子是法学院同学。他们讲话很大声,所以我也不得不全听了进去。一桌是法裔美国人,一桌是韩裔美国人。法国爸爸先说他81年从法学院毕业来到纽约一家律所工作云云,隔一会儿韩国爸爸回忆了他当年在律所工作的时候……法国妈妈打断他说,原来你也是律师啊,这两桌竟有四个律师,真巧真巧。我在心里想,是啊,是够巧的,你右边桌子还有一个,而且她还在等另一个律师来吃饭。
又等了十五分钟,法兰克终于到了。他入座后便连声抱歉。原来他忽然上了一个需要在短时间内竞标的并购项目,所以这几天都在不分日夜的做尽职调查。
“那你等会儿还需要回办公室吗?”
法兰克苦笑了一下:“我本来希望是不用的,但现在看来这只是奢望而已。”
我顿时觉得很抱歉:“早知道我们去你办公室附近吃饭就好了。”
“不用不用,我正好出来放放风。办公室周围的餐厅味道再好,也都有办公室的味道,我宁可走远一点。”
于是我简单的给法兰克讲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明天就得回复合伙人,而且管分配工作的人已经很明确的告诉我拒绝的话会有不好的后果。”
“但是你不想去是吗?”
“怎么说呢,”我努力的整理我的思绪。“其实在律所里面目前我也并没有在做什么让我觉得要终身以此为业的重要项目。有的时候我也会想,难道我们花了那么多年念完法学院出来,就是为了做这些编写合同附录,校对,修改客户写的披露语言里的错别字的吗?但毕竟我们那么多年的教育都是为了做一个律师,我从开始决定去念法学院的第一天起,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在律所之外的地方工作。现在被要求去银行,虽然只是一年而已,虽然还是做法律相关的工作,总是觉得怪怪的,好像要前功尽弃了一样。”
法兰克慢条斯理的搅着他的酱汤:“我从1L的时候就觉得我不适合在律所工作,但是现在已经毕业两年了,还是在律所里。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我们所给我一个去外面借调的机会。”
我一直知道法兰克当年不想去Wachtell,他在那里实习过一个暑假之后还是换了一间律所上班,没想到他会对律所的生活整个全无兴趣。“那你想做什么呢?”
“如果我知道,我现在就不会还在这里了。”
“那你最初为什么要考法学院呢?”我有点疑惑的问。
“你不是常常嘲笑我们ABC都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吗?其实我觉得也是,父母总觉得我们应该要不然当医生,要不然当律师,没有第三条路是合理的。我不喜欢化学,而Jane怕见血,所以我们俩殊途同归的进了法学院。虽然并不觉得有多开心,但也没有什么不开心。我们的一个表妹从另一家常青藤毕业,每天被父母念表哥也进了HLS,表姐也进了HLS,为什么她连哥伦比亚的法学院都没考上。但其实我和Jane都挺羡慕她,她在湾区一家互联网企业做网页设计,比我们的工作好玩多了。”法兰克这样说着,嘴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
“从我们这些局外人的角度看来,你的人生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一路名校,lawreview,最好的律所想招你去。不想做律师的人随随便便就做到了这些,假如你确是真心诚意热爱法律的话,上帝简直太不公平了。”
“我可没有随随便便,从小我受到的教育是,无论喜不喜欢,如果决定做了就要把他做好。我的程序是被这样设定好的,我也没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试试这份银行的工作咯?”
“听起来你也没有别的选择。而且我觉得你其实和我一样对律所工作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是把考法学院时的想法一路贯彻下去而已,并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那么既然如此,不如放下执念尝试一下别的可能性?”
“嗯。”我点点头,虽然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法兰克说的挺有道理。
“对了,那天Jane约我在你们所楼下的Pret见面,我看见你了。”
显然法兰克说的是我看见Jane哭的那个晚上。“嗯,我看见Jane的情绪好像不大好,想着你们可能在谈私人的事情,就没来打招呼。”
“我猜也是。”法兰克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Jane最近加班比较多,Kevin的父母正好又在纽约,对她这样卖力工作不太理解,她受到两边的压力,需要缓解一下。”
我的心里有很多疑团。Kevin的父母为什么不理解Jane工作忙,Jane的两边压力又是怎么来的,然而这样未免显得我太八卦了。我满怀期待的看着法兰克,希望他能自动把八卦模式继续下去,然而他就此转换话题,绝口提此事,我也只好悻悻的闭嘴,免得坐实一个八婆的形象。
我们平静的吃完了这顿饭,在餐厅门口告别,法兰克叫了出租车回办公室,我则一路走回家去。刚下过一场雨,街道还湿漉漉的。刚来纽约半年不到,原来我又要转一个弯,从四大道转到六大道上班去了。我不由得想起从前上学时Widner图书馆提供的塑料袋上印着的Wordsworth的诗句:Thyfateisthecommonfateofall.Intoeachlifesomerainmustfall.
第二天我跟合伙人说我愿意被借调去银行。她点头表示满意,让我在本周内交接一下所里的工作,下周一就去银行上班。这一次的谈话言简意赅,既没有温言软语,也没有花拳绣腿。
这一星期余下的日子里我的心情都很复杂。虽然说只是一年的安排,而选择我又有很有说服力的语言上的理由,但在刚工作没多久的时候被突然调到一个似乎平行,但又很不同的路线上去,心里总是觉得忐忑不安,不知道未来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上天要给我启示一般,这天我正在洗手间里,忽然听到外间有两个在洗手的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听说一年级那个中国人要被借调去银行吗?”
另一个说:“是吗?去多久?”
第一个人说:“听说是一年。不过现在这个情形,谁知道她还回不回得来。”
第二个人听着有点吃惊的样子:“不会吧,她才一年级,一般要裁员也不会拿一年级的开刀。”
第一个人说:“话虽如此,我知道去年有一个被借调出去的,也说是一年,但是到该回来的时候。所里跟他说没位子了,最后也没能回来。“”那他后来去哪里了?“
我几乎能感觉到,第一个人对着镜子事不关己的耸了耸肩:”那谁知道呢……“
外面的水声停了。我听到高跟鞋哒哒哒哒走出去的声音。又过了好久,我才慢慢从我的小隔间里走出来。坐得时间有点长,两脚都有点麻了。我带着一点双脚麻木的感觉站在镜子面前,洗了足足五分钟的手。
因为不是正式离职,所以也没有惯例的离职party,更显得我的离开灰溜溜的。栗原,高田和Jane在我临走的那天定了五大道高岛屋百货商店地下餐厅给我践行,法兰克本来也要来,结果临到最后一刻还是被工作绑在了办公室里。
栗原和我刚做了几个月的办公室室友就要分别,两个人都有点难过。“所里会给你分配一个新的室友吗?”我问她。
“还没听说。”
“那你一个人一间大办公室岂不是很爽?”高田羡慕地说。
“那也很寂寞啊。”栗原有点惆怅的说。我想到我们在办公室里放日剧插曲,给高田打骚扰电话的那些晚上,不禁也觉得心里酸酸的。
“不过,这样一来,以后我们中午约午饭都可以来高岛屋啊!你在六大道,我们在四大道,差不多正好在中间。”乐观的高田君说。
“而且你还可以找法兰克陪你吃午饭,现在你离他近了。”一直沉默的Jane忽然插了这么一句话,并且冲我眨了眨眼。
下午五点。还掉了电脑和黑莓,我回到办公室里收拾一点剩下的东西。栗原去合伙人办公室开电话会去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好像很短,又好像很漫长,仿佛我曾经在这里过了半辈子似的。我把办公室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
本来我准备等到栗原回来跟她告了别再走的,结果干等到六点,栗原还没有一点要回来的样子。看来栗原的这个星期五晚上,注定是漫长的一晚。于是我给她留了一张字条,摸了摸她桌上小怪物的头,离开了办公室。
希望你一年后也能把我带回来。我在心里和小怪物说。
工作以来第一个没有黑莓的周末,我做了睡到12点的计划。不过天不如人愿,10点我已经在床上辗转了很久,不得不起床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晃晃悠悠的坐着绿线去中国城久违的大旺喝了碗粥,吃了一条烤得油光发亮的鸭腿,又去大都会博物馆转了一下午消食。我对自己说,即便这一年以后回不到律所来了,至少还有一年的工作得做完。
也许是心理建设做好了,第二天果然不存在自然醒了的问题。确切地说,我是被不屈不挠的电话铃声叫醒的。等我摸到手机,迷迷糊糊的接起来,电话那边是Jane急迫的声音:“微,你在家吗?”
“在啊。”我半闭著眼睛懒洋洋地回答道。
“你能去一趟法兰克家吗?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我和Kevin在上州,一时赶不回去。我爸妈在台湾。”
“啊?”我忽然就清醒了。
“他所里打电话给我的,说昨天晚上起就联系不上他了。上一周他加了好几个通宵的班,周六早上才回家。他同组的同事很担心他,就打电话给我这个紧急联系人了。”
“你别急,你别急。我现在就过去。”挂了电话,我立刻坐了起来。一边找衣服穿,一边用手把头发胡乱梳梳扎成了一个马尾。来不及洗脸刷牙,我直接冲了出去。
一路上我尽量什么也不想,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她独居的公寓被发现已去世数日。我努力挥去这些妄念——张爱玲是75岁的老太太,而法兰克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是几个月前又看到报道说,北京四大某审计师因过度劳累而猝死……这些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不断盘旋,此起彼伏,直到我用力呯呯呯地敲法兰克的房门时,都还在天人交战。
我用力敲了十几下法兰克的房门,它还是没有要开的意思。倒是因为敲门声太大,隔壁的老太太开了门,挺不耐烦地对我说轻点。我看了她一眼,没理她,继续用尽全力敲门。大约是被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吓住了,老太太默默退了回去。正在我快要丧失信心准备打电话报警的时候,门开了,同样蓬头垢面并且睡眼惺忪的法兰克奇怪的看着我:“王微?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下子觉得累得很。刚才敲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我发现我的手很疼。我把手机递给法兰克:“快给Jane打个电话。你同事说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上你,把她急疯了。”说完,我径直走进了他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远远的可以听到法兰克在跟Jane解释,原来他昨天项目终于做完以后回家睡觉,因为前几天太累了,一觉睡到了现在。这当中他的黑莓和电话全都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了,在这现代社会中,他就成了一个失踪了的人。
我听见他在那里温言软语的安慰Jane,觉得整件事情又好气又好笑。刚刚在敲门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想着75岁的张爱玲孤独地躺在地上的样子,向上天祈祷这样的厄运不要降临到法兰克的身上。而现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又开始有点恼怒他竟然摆下这样的乌龙,搞得周围的人鸡飞狗跳的。
法兰克终于打完了电话。他把手机递给我:“抱歉,让你也担心了吧。”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啊,如果你再不开门,我们还可以更担心一点。”
法兰克挠挠头,好像不知所措:“真抱歉,昨天实在太困了,想着项目结束了反正也没有人会找我,就忘了要充电的事。”我忽然觉得,他这样头发蓬乱穿着睡衣不修边幅的样子,加上明显于心有愧的表情,要比平时无懈可击的法兰克更让人愿意亲近些。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对他说,你这一撮头发被你睡得翘起来了,我来帮你梳一梳。但我即刻便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赶紧把它打压了下去。
于是我干巴巴的回答:“嗯,算了,你没事就好。”
法兰克倒是不准备放过我的样子:“看你这样子,也是被Jane从床上拉起来的吧?”他指指我的左眼,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摸过去,摸到了一颗巨大的眼屎,立刻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那还不都怪你!”我没好气的说。
“抱歉抱歉。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洗漱一下?我这里有新牙刷。等会儿我请你吃午饭吧,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我在心里想,果然ABC的中文时不时还是会露馅的啊。不过救命之恩就救命之恩吧,他不要像杨逍那样以身相许就好。
我在法兰克的洗手间里刷牙洗脸,抹了他的面霜,又把头发重新梳好。收拾停当出来,我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原来这当儿法兰克已经做好了他的独门咖啡,烤了Bagle等我吃早饭了。
嗯,这个报恩方法还不错。我在心里满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