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养成了每周六晚上在法兰克家打牌的习惯。一般是法兰克,Mike,林染和我,偶尔Kevin和Jane也来参加。但他们很少真的上场打牌,多数只是观战而已。每当林染赢了,得意的往Mike和法兰克的额头上贴纸条的时候,Jane总是捂住嘴,眯着眼睛像小猫一样几不可闻的笑。
Kevin喜欢说,他来法兰克家看打牌,完全是因为他馋法兰克做的法式滤压壶咖啡。这种说法夸张程度有限,因为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每周也十分期待周六的牌局,这样就又有机会喝到这种法兰克独家秘制的咖啡了。我和Kevin曾经就此交流过,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法兰克的法式咖啡确实味道精妙,有别家无有之神韵,但做法复杂,让人望而却步,只可远观,不可效仿。
法兰克做咖啡,简直像古人审慎的进行一场祭天仪式一样。他坚持要我们人到齐了才可以开始做,否则人到了咖啡已冷,不是待客之道。因为如此,每次我们打牌前20分钟的固定节目,是看法兰克表演做咖啡。据说他的咖啡豆是专从波士顿NorthEnd意大利社区某杂货店买来,而其他的工具,器皿,包括手工磨咖啡豆的机器,统统是去巴黎旅行时搬回来的。法兰克坚持说用滤压壶非得手工磨豆,否则颗粒大了咖啡淡而无味,颗粒太细则会太苦太浓。磨豆前他会往咖啡壶里倒满整整一壶热水,待豆子磨好后全部倒掉,为的是让玻璃咖啡壶温度升高,做好压出一壶香浓咖啡的准备。
也许意大利人的咖啡豆确实格外的香,每每豆子磨好的时候,客厅里已经充满咖啡豆迸裂后发出的清洌香气。法兰克趁热打铁的把咖啡豆倒进滤压壶,摇匀,冲入1/5壶的沸水——于是似有装满咖啡香气烟火炸开,铺天盖地的笼罩整间公寓。观者各自沉迷其中,始作俑者慢条斯理的搅拌铝壶中的咖啡,盖上壶盖,半分钟后,将整壶充满水,像怕吵醒了入睡的孩子一样缓慢的搅拌,然后再盖上壶盖等待咖啡焙成。这时法兰克会拿出一个计时器,定好三分半钟,然后变戏法一样拿出各种咖啡杯和一只像实验室里偷出来的烧瓶一样的玻璃瓶。我们头一次看到这些家伙的时候,Mike指着那只烧瓶故弄玄虚的跟我和林染说:“看,那就是法兰克的独门武器。”
三分半钟时间到,计时器发出叮的一记响声。法兰克不慌不忙的抬手,左手扶住滤压壶以保持稳定,右手缓慢的把滤网压下去。紧接着,他把整壶滤好的咖啡倒进了那个烧瓶里,停了停,才又分别倒入各个咖啡杯里。
“那个玻璃瓶是用来醒咖啡的,就跟醒酒一样。没有这一步,咖啡还会在热水里面继续烘培,那就越来越苦了。”Mike非常内行的给我们解释。
等法兰克的咖啡送上,我们各自品尝,味道确实出众,然而初次品尝,我却有刘姥姥初尝茄鯗的局促感。林染显然比我见过的市面多,她不慌不忙的慢慢喝了半杯,赞美了两句咖啡,又轻飘飘的甩出一句:“法兰克,你这就叫做'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显然,这句过于深奥的古文,在座的两位ABC都没有听懂。不过这不要紧,两三次以后,我默默摆脱了法兰克做咖啡的仪式感给我带来的不适,开始全心全意的热爱起他做的咖啡来。我也曾经在他的指点下用他的装备试做过一次滤压式咖啡,被林染评价为“画虎不成反类犬”,勒令法兰克重新做了一遍。从此我便打消了自己在宿舍也搞一个滤压式咖啡壶的打算。
慢慢的我和林染周六能有半天都和Mike和法兰克混在一起。往往大家一起开车去城里的餐厅吃早午饭,然后去南边Quincy的华人超市买菜。说是为了晚上在法兰克家做菜做准备,其实我和林染总是借此机会把下周需要的补给都给买了。我们深深感谢法兰克同学免去我们倒上两趟车往中国城买菜之辛苦,因此晚饭总是我和林染在他们的厨房里下厨。林染显然在出国前做菜就是一把好手,不费力气便可以做出一桌上海小菜来。而我自从不自量力的做了一回锅包肉弄得满厨房都是面粉以后,就被降级为林染的副手,负责给她洗个菜刷个锅什么的。林染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Mike喜欢在客厅里随机播放摇滚乐。一般都是Coldplay,LincolnPark之类,然而有一次Mike不知怎的用了法兰克的iPod,几首英文摇滚歌过后,我忽然听见了熟悉的三弦,“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面……”
“法兰克你行啊,还听钟鼓楼这么上档次的歌。我简直对你们ABC的印象要彻底改观了。”林染一边炒菜一边大声的对法兰克说。
法兰克好像回答了什么,我没听清。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元旦晚会,华少拎了一把三弦,套了件明显是他爸的,看大小能装下三个他的长衫,在全班面前唱了这首歌。那天气氛极好,华少缓缓道出“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台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回答“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我有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过这首歌。那时热烈的喊出:“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的时候,谁能预料到,有一天我会在剑桥的这间两个ABC租住的公寓里,再听到何勇唱出这句话。明明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的湿润起来,那些时光还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
我低头努力洗手里的土豆,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他们发现。正在这时,有一只手慢慢的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我一惊,来不及顾虑便抬起头来,法兰克的嘴角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又看了一眼林染的方向,大概是想告诉我林染并没有发现我有任何不对。我感激的冲他笑笑,法兰克点点头,若无其事的走回客厅去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已经从伤春悲秋的模式中走了出来。除了法兰克以外,没人注意到这个插曲。而法兰克在得到我没事的眼神肯定后,也表现的没有任何异样。只是至此以后,无论是放的是法兰克还是Mike的iPod,钟鼓楼这首歌再没出现过。
如前辈所说,1L的第二个学期果然过得很快。1L的必修课只剩下一门民法程序,而我知道自己未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上庭律师,所以这门课反而学得毫无压力。学期当中我收到一张波士顿本地法院的传票,请我去做陪审员。这是新鲜稀奇的事。在此之前,我所有对陪审员的直观印象仅仅停留在美剧里。正在摩拳擦掌的时候,忽然发现传票里特地付了一个表格,说如下情况可以不必履行陪审员责任,其中非美国公民赫然在目。我相当气馁,只好安慰自己其实一般律师或者学法律的人都是去了法院也会被律师申请排除在陪审团之外的——因为我们太懂得法律,律师影响陪审团的技巧在我们身上都用不上……民法程序的教授就曾在课堂上说,她被传过两次做陪审员,两次都是律师法官一听说她在HLS教民法程序和证据法就马上把她开除了。她曾经负隅顽抗,对法官说你们能想到比我更适合做陪审员的么,难道还有人比我更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么?然后法官只是笑笑。她说,她明白,那意思是告诉她,你知道得太多啦!
进入五月,眼看春季学期就快要结束了,波士顿终于有了点春天的样子。满树繁花忽如一夜之间完全绽放开,查尔斯河上开始有帆船,整个大学城像发了一个旖旎的梦。这天傍晚我在河边跑步的时候,居然看到林染和Mike手拉着手在河边散步。这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好事。我拍了拍林染的背,挥了挥手,趁林染脸还没红完的时候,轻快的跑过了他们。
果然,等我跑完一圈回到Ames,林染已经在我宿舍门口等着了。今日春光甚好,适宜调戏姑娘,于是我吹了个口哨:“快说说,你们俩是如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
林染这个平日里相当皮厚的姑娘居然又红了脸。我在心里很无奈的想,看来她是来真的了。
我一边拿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开门进屋,等着林染交代她和Mike暗渡陈仓的历史。没想到林染一进屋坐下,先倒打了我一耙:“还不都怪你?!”
“怪我?”我觉得我的脑子有点糊涂。
“是啊!我们不是为法兰克创造多和你相处的机会嘛?你看着一来二去的,你们没动静,我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我在想,林染到底刚刚说了什么。林染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再开口:“你倒是说说看,法兰克有机会吗?”
“我,”我脱口而出:“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猜也是。”林染翻了个白眼。“那人在上海是不是?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在白山国家公园的小山包上忽然没头没问我杏花村门口倒桩模子的事,我就知道你肯定有个惦记的人在上海。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们不在一起对不对?”
我很想说是,然后像祥林嫂一样把我和陈正浩的所有历史讲给林染听,告诉她我不是感觉不到法兰克对我的不同,只是我还住在自己给自己造的那个叫陈正浩的结界里,只要我们之间的可能性还没有归零,我就还无法考虑别的男生的可能性。然而华少转述的晓培的话还历历在目,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未名湖边哭笑,大喊男人都是混蛋的晓培,对我和陈正浩的所有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的晓培,最后选择用最有效的办法毁掉了陈正浩脆弱的信心。我可耻的发现我无法和林染分享我的想法。我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晓培,但我还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