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少来机场接我。见面他先问我:“你丫还会说中文吗?”我在接机大厅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暴扁了一顿,施暴者和受虐者都觉得那感觉还跟半年前一样,挺对,然后我们各自松了一口气,还像原来一样相亲相爱的离开了机场。
“好几个人说圣诞节来个高中同学聚会,我准备安排在这周六,既然你在国内就一起来吧?”上车没多久,华少问我。
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杨树林:“陈正浩会来吗?”
“你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不来?”
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他来不来无所谓,我们毕竟是高中同学,还能就此不见了不成?可是我不想见他的女朋友。”
“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华少立刻打了包票,“陈正浩他女朋友其实…”
我立刻回头打断了华少:“打住。打住。”我盯着他,一直到确信他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我好像打完了一场战争,精疲力竭的仰头靠在出租车座椅后背上,闭上眼睛说:“我跟陈正浩没什么了,但我不想知道他女朋友是谁,长什么样,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任何能落实到一个活人身上的具象化的信息,暂时还不行。”
这话说完,我松懈了下来。也许是长途旅行的疲惫,我很快睡着了,一直等车停在了我家门口,华少叫醒我,我才睡眼惺忪的睁眼,看见了专门提早下班在门口等我的妈妈。
早在回国前一周,我就规划好了一个详细的回国必去餐厅名单,和在家每顿饭的菜单,以确保我的胃物尽其用,不浪费回国期间的每一顿饭。对于我的吃饭计划,我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捧场,连久已不下厨的姥姥都亲自赶来,在给她专门预留的时间段保质保量的做出了我在波士顿日思夜想的肉龙。华少反正还在上学,干脆充当了全陪的角色,甚至被我拉去了动物园和万通批发市场。我大包小包的用美国1/8的价钱买了许多便宜货,华少愁眉苦脸的给我做挑夫,指天发誓说幸亏从来没有松口答应过女友陪她去这两个市场,以后也绝没有二回了。
在家的日子,简直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国内的茄子特别大,国内的洋葱特别香,国内的猪特别的该杀,连冬天北京城里弥漫的那股烧煤的味儿,我闻着都觉得心下妥贴,十分受用。有一天我正不顾形象的在沸腾鱼乡捞着水煮鱼里面的鱼片时,华少忧虑的对我说:“王微啊,我听说资本主义物质极大丰富,你怎么跟刚从劳改农场放回来似的?”
“俺们博士屯农村呗,伙食还不如劳改农场呢。”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H记附近一共有四家中餐馆,HarvardSquare的燕京和香港楼,法学院附近的常熟,和神学院附近的风味亭。这四家餐馆里,香港楼和常熟可以直接忽略不计,别说在纽约唐人街长大的Mike和我们一众国内来的学生,就算对中餐相当没有鉴赏能力的法兰克也对其嗤之以鼻。燕京因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在HarvardSquare的核心区域,正对着Yard,所以自古以来都是国内学生到H记的第一顿中餐目的地,但它家的水平不高,且贵,所以往往开学一两个星期后,学生去的就少了,只有那些相对有钱,中国胃又比较顽固的访问学者,会坚持不懈的照顾它家的生意。剩下的风味亭,老板据说是从波士顿地区长盛不衰的四川饭庄出来单干的,传说菜的味道最初非常好,但自从确立了H记附近最佳中餐馆地位之后变得骄傲自满,日益走下坡路。波士顿靠谱的川菜,无论是Brookline的四川饭庄还是Belmont的四川小馆,统统都需要开车去,偏偏有车的法兰克不能吃辣,偶尔他和Mike约我和林染吃饭大多都是去MIT附近的台湾菜馆。细细想来,我对ABC的偏见,应该就是从他们不能吃辣开始的。
“不过我那儿还不算特别差。”我又捞了一块鱼,勇敢的面对了华少“你们那不差还能更差到哪里去”的质疑神情:“我们那一LLM跟我说她同学去了北卡念书,偶尔进城在稍大点的美国超市买到了4刀一磅的中国白菜都觉得幸福的泪流满面,完全不在乎她得花一车白菜的价钱买一棵白菜这个心酸的事实了。”
果然,华少好像有点感同身受到林染同学见到白菜时狂喜的心情,他带着一种悲悯的眼神把桌上的一盘干锅娃娃菜往我这里推了推。
我发现,和朋友们抱怨美国的伙食是一种极为有效的示弱方法。别说华少,连一向牙尖嘴利,以至于每次我见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穿衣举止说话露了怯,被他抓住狠狠讽刺一番的萧世伯,都在听到林染同学见白菜的故事之后任我点了一桌荤素毫不搭配的菜而没有对此进行任何点评,只是在饭后带我去听了一场京剧,说是外国友人来北京的时候,这一般是保留节目。
萧世伯还给我传达了一个消息:他考了GRE,正在申请去美国读PhD.
这事儿要搁在华少或者我任何一个同学的身上,那都没有任何可惊奇的。但萧世伯是前辈,前到什么程度呢?他进北大化学系的时候,老狼还没毕业呢!萧世伯大学毕业直接进了微软,做和化学毫不相干的工作,业余时间读书写诗,和各种老中青文艺青年们厮混,直接熬成了钻石王老五。现在他当年出国的同学都毕业回国当教授了,萧世伯决定申请去读PhD。
于是我大跌眼镜的问他,为什么呀。
萧世伯高深莫测的一笑:“你看,你问这个问题,就证明你才20出头,心理上就已经老了。真正像我这样心理上年轻的人,才能够在三十多岁的高龄做出这种彻底改变人生的选择。”
“可是,”我还不甘心,“你如果申请读商学院我还可以理解。PhD要读六年,且不说你的十多年前本科学到的知识还在不在,等你毕业都四十出头了,那时候再重头开始工作,过去的十多年工作经验不是全白费了吗?”
“是啊,可是我就是厌倦了现在的工作,想换个环境,换个方式生活。”萧世伯极为坦然的说。“去年秋天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得了癌症去世了,她是做有机化学的,我在大学的时候专门选了无机化学,因为有机化学的试剂毒性很大,长期接触容易患癌。我同学临终的时候,说她当年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觉得有机化学最有趣,与其用长长的人生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还不如去冒个险,最后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我现在觉得她说的很对,而且我没有结婚,父母又有我哥哥照顾,为什么不冒点险做自己喜欢的事呢?最坏就是毕业没工作重新找个软件企业上班呗,那我也赚了在美国生活的6年。所以我回来就准备GRE考试,上周已经把所有申请资料都投出去了。我一向喜欢梭罗和艾米莉狄更斯,申请的绝大多数学校都在新英格兰。如果顺利的话,明年秋天就可以跟你在美国见。”
我承认萧世伯大概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这个决定,该想的他也都想到了,可我还是觉得他这举动实在疯狂,而且用梭罗和艾米莉狄更斯来选择申请学校的地点,这本身就是一件透着诡异的事。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北大社会学系的李猛老师放下北大老师工作去芝加哥大学念PhD的事迹。北大化学系果然是出理想主义者的地方,前有老狼,后有萧世伯,令我等凡夫俗子自愧不如。于是我祝萧世伯拿offer拿到手软,我们约定明年秋天新英格兰见。
周五晚上收到华少群发的短信,确认第二天晚上高中同学聚会的时间地点。按照惯例,大家先吃晚饭,再转战朝阳门钱柜。十一点多,我正准备睡觉,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是华少。
“陈正浩刚下飞机。他说他明天晚上要来。一个人。”
我把这条消息看了又看,回了一条“嗯。”
第二天下午该出门的时候,我开始为穿什么衣服出席聚会纠结起来,是盛装打扮,传达一个“你看你错过了什么”的信息呢,还是故意乱穿一气,表达“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你觉得我好不好看”的意思。我觉得很难取舍。思量再三,我给华少发了个短信,问他什么意见。
华少回的非常快:“随便穿,你怎么打扮我们直男都看不出来你要表达的意思的。我已经在去餐馆的路上,你赶紧的。”
我恍然大悟,觉得华少说的很有道理,于是随便穿了一身,抓了个包就出门了。
华少的号召力还是很强,晚饭来了有十多个人。陈正浩迟到,上了两三个热菜他才来。甫一进门,就有人问他:“这次怎么没带女朋友来?”
陈正浩没有接问题,拿起桌上的一个空杯子,自己倒满啤酒。“我来迟了,自罚一杯。”说完他抬手喝完一整杯酒,向那个问他问题的人亮了空杯子,迳自入了座。
我发现华少正密切的观察我的表情,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
出席聚会的高中同学大约一半开始上班,另一半还在学校读研。工作的同学大多在交流职场新鲜人的经验,哪家公司管得严,哪里福利比较好之类,还在上学的呢,相对来说生活和以往变化不大,也就说说学校里那些事。有人问我美国生活的种种,我也一一作答。
吃完饭照例转战朝阳钱柜。一票高中同学中,我和华少是我们班的麦霸。我们最拿手的合唱曲是陈升的《北京一夜》,由华少唱女声,我反串陈升。这一天大家以各种时下流行歌曲开场,我惊讶的发现,原来出国不过几个月,我已经在唱歌曲目方面被国内的同学远远甩在后面。唱过三轮,老歌慢慢浮出水面,又有人起哄我和华少,于是我们欣欣然拿起话筒,再度高歌一曲“怕走到了地安门……”
聚会终于散场,大家站在钱柜门口各自一边呵着白气搓着手保暖一边打车回家。华少问我要不要送我,我说不用。这个晚上我用尽全力支起了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跟在某次点歌时和陈正浩像老同学一样聊了两句。现在我累了,只想赶紧坐车回家睡觉。
我冲所有人摆摆手,退了一步准备到马路对面去拦车。“小心!”陈正浩的声音和非机动车尖利的刹车声同时响起,我被陈正浩一把拉回了人群中。“丫活腻了!”一位骑助力车的胖大叔丢下这句话恨恨的继续往前,而我不好意思的冲所有人笑笑:“真没看见。”再转身过街,陈正浩跟了上来,他一句话没说,可是人站在我的左边迎着来车的方向,一只手虚虚的扶着我的后腰,跟我一起过马路。我浑身紧张,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隔了三层衣服搁在我背后的手上。这两车道的马路,我觉得我们过了有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那么长的时间。安全走到马路对面,陈正浩放下了他的手,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谁也不说话,我们像两个沉默的犀牛一样笨拙的较劲。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有一辆救命的出租车驾着祥云徐徐驶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再见!”上车的时候我对陈正浩说。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关上车门,向百花深处开去。
前一天晚上费了太多的力气,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懒起画娥眉,跟我妈去姨妈家串门吃饭,继续作威作福。吃了暑假时候的亏,看昨晚那架势,我挺怕陈正浩再杀到我家来。虽然人现在有女朋友了,我这多多少少有自作多情的因素,但陈正浩是我心上的五指山,毕竟还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好。于是吃完午饭我拉着一众表妹上西单逛街,晚饭后又撺掇我妈她们打会儿麻将再回家,直到所有从北京往上海去的交通工具都出发了,才筋疲力尽的跟我妈回家去。
但我毕竟低估了敌人的顽固程度,陈正浩回了上海,过了两天,华少这名多管闲事的说客找上门来了。
我们去了北海公园。正值隆冬,又不是周末,公园里除了几个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之外,基本没有人。华少开宗明义:“我还是那句话,我既不理解你跟陈正浩为什么会开始,也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结束。陈正浩那小子表面挺开朗的,其实所有重要的东西他都憋在心里,八杆子也打不出一句来。他对你的心思,可能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个他不说,我当然也不能问他,但是周六晚上你走了以后,他抓我走了大半个北京城,又在你家楼下转了好几圈,跟双城记似的。我他妈都冻死了,要给你打电话还被他挡下了。”
我没看华少义愤填膺的脸:“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他都有新女朋友了。”
“还真不一定没意思。他周日晚上回去就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错愕的看着华少。
“你先别急,咱先说说这个女朋友是怎么来的。你知道陈正浩这丫挺骄傲的,要不他也不会非得折腾到上海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陈正浩一直觉得他喜欢的是漂亮听话的女孩子,”华少顿了顿,好像豁出去了:“也就是,不是你这种类型。”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没有要跳起来发作的意思,才放心的继续:“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呢,他偶尔会喜欢说大家觉得中国只有北大清华两所名校是无稽之谈的观点。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他可能当时是觉得你比他强,心里有点压力,再加上你跟他从小认为自己喜欢的类型不一样,所以这种压力可能会被放大。你LSAT考了高分,这种压力就更大了,他自己不想出国,又怕把你留下来,让你放弃了大好前途,总有一天你要怨他。你一举考上了哈佛法学院,对他来说,不过证明了他放手让你走是对的。”
我木然的看着湖面。原来陈正浩早为我做了决定,给我规划了他心目中我最适合走的路,这样看来,我也许还得感谢他做了挺大的牺牲。可是他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想做什么,我想要怎样的生活?大概归根结底他还是怕我有天后悔怪他罢了。
华少看我没反应,继续往下说:“他暑假回来找你这件事,我真不知道。他是聚会那天晚上才告诉我的。我到那时候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以往有好几回我都想跟你说,但要不然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插手你们的事,要不然就是被你自己打断了…”
我忽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陈正浩九月份带回来的女朋友,是你室友晓培。”
我很想痛哭,又很想大笑,但终于什么也没做。晓培从大四就在上海实习,后来又留在那里工作,她遇到陈正浩,两个人好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居然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这么久。我和晓培果然是互换了彼此的人生,连男朋友都包含在内。
华少笼笼我的肩膀,我拍拍他的手,表示我没事。
“我一直没告诉你,也是不想你受到伤害。如果你和陈正浩已经分手了,那他和晓培在一起虽然还是不太妥当,毕竟也没有什么不对。我今天拿出来说,一是因为陈正浩真的后悔了,虽然他觉得现在没脸找你,但是也明白你们之间假若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他都得先把现在的残局收拾干净,不然他也不会周日晚上回去就连夜找晓培摊了牌。二是因为你得理解晓培这是个特殊情况,陈正浩夏天的事确实做得不地道,但他夏天回来找你是真心诚意想挽回的。虽然陈正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想无缘无故的为他辩护,但晓培是不一样的,她毕竟跟你那么熟,知道你们各自的弱点在哪里,她一句话就摧毁了陈正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你们未来的微弱信心。”
回美国的飞机上,我一直在回味华少的话,他说,晓培只问了陈正浩一个问题,就瓦解了陈正浩对我们未来的信心。
她问陈正浩:“王微已经去哈佛法学院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考托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