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在Langdell图书馆门口遇到了西装笔挺的法兰克。自从认识他以来,这是头一次见他穿正装。法兰克很高,也并不瘦,他的深灰色西装非常合身,看起来盘正条顺,再配上他慢条斯理的台湾腔,十分的衣冠禽兽。
我把这意思简明扼要的传达给了他,没想到他竟然腼腆的微微脸红,搞得我好像刚刚调戏了他一样。我只好若无其事的继续聊天,问他今天有什么特殊场合。他说这几天是他们二年级学生面试明年暑期工作的日子,也就是传说中的OCI(oncampusinterview),所有知名律所都会来面试学生,如果通过了这一轮,那么就会被邀请去律所所在的城市进一步面试。按照法兰克的说法,那就是过过场子了。
“那你要面试多少家律所呢?”
“我就面试15家。”
“就15家?!”我大吃一惊,“这要花多少时间准备啊?”
也许是我的错觉,法兰克用一种大人在小孩问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之类问题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适时的恢复了往常的样子“15家真算少的。这些面试都在肯尼迪学院那边的查尔斯饭店里,半小时一个,非常快。不需要准备的。”
“可是不准备的话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家律所呢?”
“准备了你也不知道,等明年你自己面试的时候就明白了。你呢?Orientation过得如何?”
“还不错,就是刚发现教材非常贵。”我老实回答。
“对哦,我忘记提醒你了。你第一学期上哪几门课?用谁的书?”
我一一回答。话音刚落,法兰克很快的说:“刑法和财产法我用的教材都跟你一样,FirstYearLawyering从来不改教材的。这样,你去书店看一下,如果刑法和财产法的教材今年没出新版的话,这些书你要不嫌弃就用我的好了。不过,”他眨眨眼睛,“合同法我就帮不上忙,只好劳驾你破费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没说完就被法兰克打断“我得走了,不然第一个面试要迟到了。这样,晚上6:30在食堂见我把书带给你。Takeiteasy.拜。”
他这样说完就大步流星的走了。从昨晚高田雅史打开这个话题开始,我一直在想怎样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开销。现在忽如天上掉了一块馅饼,我既庆幸,又有点忐忑,不知怎样还法兰克这几百刀的人情。正想着,始作俑者高田雅史抱着厚厚一沓子纸,眉头紧锁的走过来。看见我,他做了一个苦脸,“好几门课的syllabus上都说第一节课除了教材外还要读额外材料。我刚去讲义中心领了,原来是按周算的,光第一周要读的就有这么厚!”他挥挥手上那沓足有三寸厚的文件。“我本来还准备今天去波士顿城里逛逛,现在看来只能来图书馆了。”
我们互祝对方好运。高田进了图书馆,我去领讲义。HLS的地下,如防空洞般修了蜿蜒的地道,把学院的每栋楼连接了起来。地道两旁排满了一人高的更衣箱,每人一个,连我们这些住在学院里的也不例外。据说波士顿的冬天苦寒,修地道是为了让学生可以始终留在温暖的室内,而有了更衣箱,我们就不必把动辄七八百页厚如板砖的案例书背来背去了。
讲义中心就在这地道里。说是“中心”,其实是一间酷似北大28楼楼下复印店的狭窄房间,一进门是一条半人高,两三米长的高台,上面一字排开摆满了各种讲义,封面上写明课程名和任课教授,供学生方便领取。高台后面,工作人员操作着四五台复印机在制作讲义。讲义都是按周分发的。我大概看了一眼,薄的看起来有二三十页,绝大多数似乎在五十到一百页之间,还有一两门课的讲义看起来有半本案例书那么厚。我收集好第一周课要用的四门课讲义,顿时想起里根院长在开学典礼上说的那番一年以后坐在我左右的两人可能有一个会离开这里的话,直至今日可能也不完全是一个玩笑。
Orientation的后面几天发生了什么,我都记得不太清了。从我发现第一周的课总共要读250多页书开始,生活就简化成了宿舍—Langdell—食堂的简单循环。只有在晚餐后,我会穿过yard和本科生宿舍,沿着查尔斯河走一段,再回到Langdell去。
我的法学院生涯的第一节课是Torts(民事侵权法)。这节课的前晚,我不出所料的没有睡好——头半夜先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前几天我埋头苦读,有一两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房间的灯大开着,我抱着案例书半倒在床上,还保持着睡着前的姿势。周末东亚系的朱玲来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出海看鲸鱼或是去唐人街吃饭,我担心着头一节课,也一概拒绝了。如此这般,总算是在周日的晚上把下周要看的书全部啃完。高田下午已大功告成,乐呵呵的跟我说他晚上要去portersquare的日本超市买两罐啤酒犒赏一下自己。等我离开Langdell的时候,图书馆还有不少人,基本都是在orientation上见过的一年级面孔,可见这临时抱佛脚的习惯,确是世界大同的。
来到HLS之后,我养成了早起吃早饭的好习惯——法学院在每天早上九点半之前提供免费咖啡,面包圈和creamcheese,如果没赶上,就必须自己掏钱去食堂吃早饭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这每天的免费早饭,我成功的攻克了大学时屡战屡败的早起目标。
第一节课的早上,我在倒咖啡的时候遇到了我的邻居Sarah。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红色的卷发随意的扎在脑后,看见我,她摊摊手说:「Wei,Idesperatelyneedcoffeetoday.」我们俩会心一笑。她开始告诉我她如何昨夜才开始看案例书,结果一直看到早晨两点,导致今天眼睛状况太差,只好舍弃了常带的隐形眼镜换上了框架镜:「我今天准备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如果我在orientation上看上的那个家伙看到我这副样子,我就前功尽弃了。」接下来她跟我大谈她如何遇见这个中西部来的男生,他是如何绅士,他们如何在周末已经约过一次会,云云。不到五分钟时间,我已经了解了各种我不想了解的关于她的感情生活的信息。一个只说过一次话的同学加邻居忽然和我大谈她的感情生活,这在我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饶是我对美国人的热情和开放有一点心理准备,这回也还是觉得有点吃不消。我安慰自己Sarah初次见到我便是以半裸造型登场的,她的风格便是如此。
我们俩走进教室,Sarah把她的相好指给我看,然后就以案例书遮脸,躲到角落里去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发现高田在向我挥手,他坐在教室中间偏后的位置,在某一排的右侧,但又并不挨着走道。我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错,既不显眼,又不会让回避教授的意图表现地过于明显,于是我在高田身边坐下,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把orientation时发的用巨大字体印着我名字的塑封拍插在我面前桌子上预留好的槽里,拿出笔记本打开,深吸一口气,预备,开始。
「Wei,takeiteasy.」高田在旁边一只手支着脑袋,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用一种玩味的眼光看着我。「你不是在电影里。Youwillbefine.」「呵呵呵…」我掩饰的干笑几声,好像有点被看穿而破功的感觉,但怎么说呢,当然教授还没有来,不过至少目前好像还不赖。电影里的那一切,当然都是骗人的,最起码,在这人手一台笔记本的教室里,目测一半以上的学生用的是银白色的苹果,而不是我手上这种中规中矩的thinkpad。
没过多久,讲台旁的门开了。整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国男生走了进来,这架势显然双方都没有料到。时间仿佛停顿了两秒,然后反应过来的人开始哄堂大笑。那男生显然也没有预先料想到他从边门走进教室会有这样的效果,低了低头赶紧在第一排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同一扇门第二次打开时终于不是假警报。奥茨教授比学校网站上的图片看着还年轻一些,大约三十八九的样子。她手上拎着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面画着整个教室的座位图。一进门,她便把座位图递给第一排刚进来的那个男生:「法学院的传统呢,是请大家每堂课固定座位,这样教授可以按座位图随便点学生回答问题。我打算沿袭这个传统,所以,请大家看一下自己桌前的座位号码,等会儿这张图传到你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填在对应的座位号上,以后每节课都按这个座位坐。不过,」她又从皮包里拿出叠卡片,冲我们挥了挥,顺势坐到了讲台上,「我比那些电影上的一年级教授要和蔼一点,所以我会根据这沓卡片,按姓氏笔画点名。」
台下如我一样长出一口气者有之,因为姓氏首字母太靠前而愁眉苦脸者有之。我偷偷看了一眼班里那个姓Ackerman的男生,他脸上有一番慨然赴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