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长翅膀的仙女,还有五条腿,像千与千寻里那个吃了脏东西的鬼一样的妖怪。我觉得我在梦里花了很多很多的力气,走了很远的路,渡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结果睁开眼睛,外面天还是黑的,只有三点半而已。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还是睡不着。原来时差是这样的。从前在小说里面看到,觉得是很浪漫的事,其实一点也不好玩。
我披了衣服起床,打开百叶窗。昨天晚上送走了法兰克只顾胡乱睡下,还没来得及关心周围环境–原来我的房间正对着一块草坪,四转看起来都像是学生宿舍,侧前方还有一小块空地,挂着一块幕布,如果不是因为没有一排排的木板凳,看起来倒真的很像一个露天电影院。一切都显得新鲜,又透着陌生感–我大学的宿舍外面是一条小路,种着两排银杏树,再往前,是著名的“民主科学顶个球”。我上大学那会儿还没有住宿改革,我住的三十一楼里一共住了一千四百四十个女生,于是每到晚上快锁门的时候,楼下总是一堆堆告别的情侣,显得很香艳。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和晓培很喜欢在快熄灯的时候趴在窗口看热闹,这种低级趣味很为宿舍里的其他四个人所不屑。但我们不为所动,照看不误。结果后来晓培自己也谈恋爱,融入了楼下的茫茫人潮中,反攻倒算的跟其他四个人一起批判我,并给我安上了一顶“北京人就是糜烂”的帽子,为我深深不齿。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很心烦。
随身的箱子里有我在首都机场免税店买来的两条清淡七星,托运行李的时候华少送给我一个小小方盒子,我一看盒子大小和他那拼死要我托运的样子就猜是zippo打火机。这会儿忽然想起来,翻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上面还刻着一只龙猫,实在是很符合他的恶趣味。我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点燃一支香烟,吐出第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好了一点。
时间还太早。我又毫无睡意,干脆打开电脑上网。我的博客上还是我临走前两天写的酸溜溜的话,常去的论坛也没什么更新。原来我已经到了大洋此岸,彼岸的人的生活不过刚过了一天,并没有因为我的驾鹤西去而产生质的变化。这一发现令我很不开心。假使萧迪听见,肯定又要讽刺我对自己没有正确认识。这个化学系的人和我在某文学青年聚集的版里认识,因为比我早五年从本校毕业,一定要我叫他师兄,而我干脆一了百了,叫他萧世伯了事。萧世伯喜欢说他的萧是萧峰的萧,说他祖上是匈奴人。因为这个缘故,未见面之前我总以为他是个高大壮硕皮肤黝黑眉目分明的人,见了面才知道不过是个身高中等的白胖子,令我抚案追悔不已。但我还没来得及在版上发贴打假,萧世伯先倒打一耙写了个帖子说没见我之前以为我是个周迅般的精灵美人,见了面发现空有周迅的身高,身材和气质就跟赵薇似的。
不过萧世伯虽然嘴上刻薄,却是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几年我为陈正浩满心郁闷无处倾吐的时候,陪我深夜轧遍成府路的不外乎他和华少。我打开信箱,没有萧世伯,晓培或是华少的信,陈正浩倒是写了一封信说他的公司安装了新防火墙不能用msn,以后请gtalk联系,顺便问我平安到达否。
反正也没有事做,我给陈正浩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从美联航的东西很难吃说到我如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的梦,还顺便感慨了一下开窗不见民主科学顶个球的遗憾之情。两分钟以后,我收到一封回信,陈正浩说,你到了美国还是那么罗嗦,看来是一切都好,而且显然资本主义国家改造人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盯着那短短的一行字好半天,想回信反驳又觉得有点多余,反给他留下我果然啰嗦的话柄。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变白。我关上电脑。决定出去走走。
波士顿果然是和沈阳纬度差不多的地方,我才打开Ames的大门就觉得寒气袭来,不得不又回去翻了一件薄外套穿起来。
我照着地图的指示穿过了整个法学院,图书馆门口搭着高大的白色帐篷,路旁竖着各种各样给新生的指示牌,估计是为两个小时之后的新生入学活动准备的。我试图分辨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是激动还是紧张,得出的结论还是紧张比较多。
穿过一个小小的停车场,路过传说中著名的被很多人误认为教堂,但据法兰克说其实是本科生食堂的MemorialHall,我想前面那片被圈起来的房子一定是Yard了。果然走进去就远远看到传说中的哈佛先生塑像,隔得挺远的就见他的左脚精光发亮,想是被游客不断摩挲的缘故。
我在Yard里转了一圈,不仅看到了法兰克跟我吹嘘的北美的大尾巴松鼠,还在一栋房子前发现了一座乌龟驮的碑,跟西门的那个挺像。我以为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利品,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某年校庆中国学生会送的。
回到宿舍的时候差不多7点半。走廊里面开始有人走动,二楼显然住的都是女生,大家都穿的很随便。我一开二楼的门,就见一个白人姑娘浑身上下只裹着一条浴巾在走道里款款走过,看到我,不仅没有不好意思,还向我笑笑伸手说,你一定也是新生吧,我叫Sarah,纽约来的。我很怕她的浴巾忽然掉下来,赶忙伸手说,你好,我叫Wei,中国来的。她显出惊奇的神色,说,哇,那我们可得好好聊聊,可惜现在不是个好时间,我住在203,有空过来聊天。
Sarah说话很快。我在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之前,只来得及笑了笑。她翩然走过,我赶紧回房间,拿东西去盥洗间洗澡。我吸取了Sarah的教训,穿戴整齐的进去,同样整齐的出来。回到房间一看,已经八点十五,远远可以看到图书馆的帐篷附近已经颇有点人气了。
十分钟以后,我按照要求去指定地点排队报道,领了一大包各种材料,带上学校预先制好的名牌,然后去另一个也叫做Ames的大教室等待院长讲话。一路上我努力回想当年大学入校的时候是什么情形,然而毫无头绪。
院长姓里根,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很和气。法兰克曾在某封email里八卦说她还没结婚,于是我老是不由自主的把她和吴仪相比。她先说了一番诸如祝贺我们成为HLS新生之类的客气话,然后话锋一转,很严肃的说现在请你们看看你们的左边,再看看你们的右边。所有的人不明就里的照办。里根院长停顿了一会儿说,一年以后,你旁边的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要离开这里。
场内气温直线下降。我觉得气氛似曾相识,电影里艾尔伍兹开学的时候,架势好像还真的跟这个有点像。还没等我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旁边坐着的一个胖胖的黑人老太太挥了挥手,说,哦,埃莉诺,你别吓唬这些小孩了。里根院长大笑,说你们看海堡院长到底是管学生工作的,就是看不得你们受欺负啊。
原来刚才那段是几十年前开学典礼上老院长们必讲的话。里根院长玩笑开完,老实告诉我们等她进入HLS的时候已经几乎每个人都能毕业了,然后开始为我们描绘毕业之后的美好未来。然而我想到她讲的是“几乎”,不免还是为自己忧虑,稍有点心不在焉。
一段漫长的校史和许多我听说没听说过的名字之后。里根校长开始介绍这两天的新生活动。我从材料里一通乱找,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头当中找出一张程序表,却发现在一大堆学术,文化,社交活动里,赫然有一栏说,今天晚上放映露天电影《律政俏佳人》。我把程序表拿近看了一眼,又把那两个单词重新拼了一遍,觉得自己没看错。原来我宿舍门外那块小空地还真的是露天电影院。我想着这一整教室的人排排坐在小板凳上看《律政俏佳人》的情景,没忍住笑出了声。坐我前面的一个女生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挺不好意思的,赶紧喝了一口水掩饰。这时候里根院长说,你们有些人肯定觉得我们的程序表印错了,其实没错,今天晚上我们就是要放《律政俏佳人》。咱们HLS的传统是每年迎新生要放一部以HLS为题材的影视作品,据我们所知一共只有两部,原来我们都放《Thepaperchase》,后来有学生提意见说这部电影太落伍了,所以我们从去年起改放《律政俏佳人》。
我刚想,其实还有一部韩剧,就听见后排一个男生的声音说,不对,还有一部。
里根院长笑眯眯的说,哦?这位同学你来说说还有一部是什么,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大家全部向后看,有一个金发男生站起来说,我叫AndrewMerlin,有一部韩国拍的电视连续剧,叫做HarvardLoveStory。
全场哄堂大笑。我也在其中。我和萧世伯常混的那个版面里有一个人的网名叫Merlin,结果萧世伯发挥插科打诨精神,赶着他叫“摸您”同学,这是版上的几个著名桥段之一。这回真遇见一个叫“摸您”的,我觉得我从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忽然奇妙的融合起来了。还好别人都在笑摸您同学讲话的内容,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傻乐,前面那个女生指不定还得瞪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