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刚走进电梯,就觉得里面那个皱着眉头正在黑莓上噼里啪啦打字的女人挺眼熟。陈墨东家的香港办公室在这栋大楼的次顶层,楼上是一家赫赫有名的管理咨询公司。陈墨想,她并不认识任何做咨询的人,何况是在香港这种地方,自己这个看谁都有点眼熟的毛病是得改改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继续下行。陈墨从电梯门的倒影里看到那个女人终于打完了字,抬起头来,却也借着电梯门在仔细地端详她。两人的眼神不免在倒影里交汇了一下。陈墨连忙看向别处,却听见一个挺熟悉的声音问:“陈墨?你怎么在这儿?”
陈墨转过身去,停了令人尴尬的半秒,她迟疑地说:“程皎皎?”
对方的笑容好像带了一点戏谑:“怎么,大学室友都不认识了?”
北京四环刚修好的那一年,陈墨和程皎皎上了大学。那一年北京满街还跑着夏利,中关村里满街都是卖光盘的。那年头高考状元们最喜欢的专业是法律,生物,计算机,再不济得去经院,厉以宁治下的光华远远没有后来那么炙手可热。陈墨高考时不可免俗地报了法律系,结果差了整整15分。程皎皎虽然过了当年光华的分数线,奈何志愿表上填的却是经院。
于是她俩都被调剂去了无人问津的历史系。
陈墨还记得自己见到程皎皎的第一面。报道那天她在自己的上铺收拾行李,下铺几个女孩正围着寝室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吃零食聊天。除了她的五个室友,还有隔壁哲学系来串门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说:“我觉得学哲学也挺好的,哲学使人变得聪明。”陈墨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想,哄谁呢。
这种会得罪人的腹诽,陈墨当然不会讲出来。然而随即程皎皎施施然开口说道:“得了吧,如果你能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的话,才不会为了变聪明跑去哲学系。”还没等众人消受完那姑娘忽然变幻的尴尬表情,程皎皎忽然喜形于色:“不过啊,我刚听说,我们是第一届文科新生不用去昌平校区的。虽然咱这楼破了点挤了点儿,也比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好,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陈墨刚对程皎皎高看一眼,立刻发现在自我麻醉这个问题上,程皎皎跟另外那姑娘也不过就是七十五步笑了一回百步。
陈墨的大学生活,以四个字蔽之,就是乏善可陈。而程皎皎呢,除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简直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来。在陈墨日复一日往返于图书馆和宿舍的同时,程皎皎在不断地恋爱,分手,再恋爱。陈墨觉得程皎皎最大的过人之处,就是为所欲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专业课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拿到90分,但是全校必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愣是因为从来不去上课也不肯复习考试而挂了,直到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教诲了半小时,又痛陈了就此放弃会导致的如没有学位之类的严重后果以后,这位大姐才不情不愿地同意重修,然后还是没有去上过任何一节课,却到底是考过了。
这样一位风口浪尖的人物,却在毕业的时候栽了重重的跟头。程皎皎本来拿到了西岸某所名校的offer,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却因为签证被拒而没法成行。后来陈墨辗转听说程皎皎最后放弃了去美国,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从此在老同学中销声匿迹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在香港的电梯里遇上了。
两个本来各自下楼去买咖啡的人就此坐在了办公楼下的星巴克里。陈墨端详坐在对面的程皎皎——她比大学时瘦,灰色的西装里穿着一件圆领白T恤,露出挺好看的锁骨。这些年程皎皎仿佛是黑了些,皮肤呈现出小麦色,配上她虽然明显修饰过却不见妆色的眉眼和对比强烈的红唇,倒是更像陈墨在纽约工作时遇到的那些ABC同事,怪不得刚开始在电梯里自己一下没认出她来。
陈墨还在想着,程皎皎问:“你在香港工作?”
她回过神来:“没有。我刚从纽约调回北京办公室,先到香港来见见这边的老板。你呢?你在香港多久了?”
程皎皎不徐不疾地抚摸着她的咖啡杯套:“一天。我也算是北京办公室的,来香港做个培训。”
“也算是北京办公室的?”陈墨不解地问道。
“人事上算是北京的,但我们做咨询这一行,项目在哪人就在哪。算起来,自从上个北京的项目结束以后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过北京了。”
陈墨不禁在心里同情了一下程皎皎。“听起来好辛苦。”
程皎皎耸耸肩,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行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习惯了就好。”
“当初怎么想到去做咨询的呢?”
程皎皎轻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嘲笑自己。“当初签证黄了,又错过了应届招聘的时机,只好自暴自弃地出去浪了一阵。在拉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Robinson的人,跟我说他们公司招人只要学校和成绩足够好,人够聪明,不在乎专业背景。于是我回了北京就给罗府投了简历,就这么进来了。”
“罗府?”
“我们Robinson的人喜欢把自家公司叫罗府。一入罗府深似海,从此萧郎是故人啊。”
陈墨忽然有点感慨:“我们出国的那年签证确实卡了不少人,其实后来好多人终于还是签出来了,只是蹉跎了半年一年而已。不过如果你那时候真如愿以偿的出国去学了历史,大概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工作了吧。”
程皎皎把咖啡杯套又转了转,盯着她的那杯咖啡出神:“其实没有如果。我在第一次被拒签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去不成美国的了。”
“为什么?”陈墨不解地问。
程皎皎微微抬着头,像在回忆从前的光辉岁月:“因为我当年碰到了著名的杀手签证官大光头,他把我拒了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材料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碎片扔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说我他妈还不稀罕去呢。”程皎皎当年痛快完,看着大光头那变幻莫测的脸色,也不是完全没有悔意的。不过程皎皎是谁,她施展出当年七十五步笑百步的本事,在心里想,罢了,痛快一场也是痛快一场。
眼下看着陈墨那快要咬到自己舌头的神情,她忽然就释然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多赚了好多年钱,还有很多奇遇。那年我在拉萨的时候,有天晚上在一个酒吧里忽然觉得悲从中来,趴在桌子上哭了一场,这时候有个中年男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小姑娘你伤心什么呢,我抬头一看,嘿,是窦唯!然后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吧唱了一整晚的歌。窦唯给我做的伴奏呢,我觉得自己就跟王菲似的。”程皎皎说着,满意地看着陈墨露出了羡慕的眼神。“你呢?你去了美国以后都干嘛了?”
“我?我读了一年的历史PhD,觉得前途十分迷茫,就考了个LSAT转去了法学院,毕业以后在纽约工作了两年,现在被派回来了。”
“听着也挺跌宕起伏的嘛。”程皎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陈墨却忽然起了点感慨:“也有很多一言难尽的地方,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回来了那就这样吧。还真没想到一回来就能遇见你。我办公室在国贸,你呢?”
“我发现好像是个外资律所就在国贸。我办公室在嘉里中心。你找房子了吗?罗府在富力城的会所每周六有羽毛球场地,我们总是找不着足够的人,你要是住得近又能打羽毛球就一起来吧。”
“同事给我推荐了新城国际,我看了一套小房子觉得还不错,来香港之前刚签了约。”
程皎皎笑了。“那敢情好,我们以后要做邻居了。”
陈墨的东家在纽约算是标准的“华尔街律所”,到了亚洲来,却起了个端庄俭正的中文名字叫明德。明德跟绝大多数美国所一样,把它在中国区的办公室布局在香港和北京。陈墨在香港办公室停留了三天,常驻香港的七位合伙人只见到了三位——香港办公室虽然名义上来说也负责南亚和澳洲业务,不过除了一个做项目融资的印度合伙人以外,其他合伙人都还是以中国业务为主,需要来来回回的在京沪港之间飞。本来她来香港的主要目的是见一见各位常驻香港的合伙人和律师,结果该见的人一大半不在,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剩下的人也都各自关着办公室的门,只差挂上一块生人勿近的牌子。
因为这个铺垫,到北京办公室报道的时候,陈墨简直觉得是如沐春风了。北京办公室以规模来说只有香港的一半不到,除了陈墨外,目前只有三位合伙人,五位律师。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根据陈墨手里的办公室通讯录,除了律师以外,北京办公室还有四位律师助理,一位翻译,四位秘书,一位前台,一位HR兼办公室主任,一位IT,一位司机,以及一位tealady。
“Tealady是做什么的呢?”陈墨问拿通讯录给她的秘书苏珊。苏珊矜持地笑了笑:“Tealady就是我们所说的阿姨。你见到她叫阿姨就行。”
北京办公室律师的情况,陈墨在决定回国之前就做过duediligence。北京办公室名义上的老大是明德驻中国首席代表DavidGoldberg,犹太人,喜欢用中文名字郭达民行走江湖。郭达民是最早一批来中国的美国律师。八十年代初期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耶鲁东亚系本科刚毕业的美国小青年郭达民决定来中国学一年中文,那时候他还不叫郭达民,这名字是多年以后他家里请的上海阿姨给他起的。郭达民对这个名字一见如故,觉得跟从前他的中文老师给起的中国名字郭大卫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可见在世俗智慧上,上海阿姨比北大教授还是强得多。
郭达民来中国之前就已经申请好了耶鲁法学院,为了来中国,他推迟了一年入学。结果这一年变成两年,又变成了三年四年,等到耶鲁法学院终于给他发了最后通牒的时候,郭达民带着他的中国太太许芳去了美国,又在毕业以后马不停蹄地立即回到了中国。
当年郭达民选择一毕业就回中国的原因已不可考。也许他真的如他所说那样“深沉地爱着这片东方的土地”,也许只是英文不太好的许芳不想再留在美国了。但无论如何,郭达民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他加入了高特兄弟律师事务所,正赶上外资对华投资迅速膨胀的九十年代,科班出身加上堪比土著的一口北京话,郭达民仅用六年时间就在高特兄弟当上了合伙人,又在2000年后高特兄弟大厦将倾之前果断抽身,加入当时正在寻求进入中国的明德,摇身一变当上了中国首代。
游说陈墨回中国的是郭达民。去年他借着冬季去纽约开合伙人会议的机会,召集了所有纽约办公室他觉得有可能去中国工作的associate吃饭,又重点找了其中几个谈心。最后中选的那个是陈墨。一来北京办公室现在缺乏的是能说中文的并购律师,而陈墨已经在纽约的并购组做了两年associate,二来陈墨的男朋友徐强一直在国内,两人异地多年,陈墨也有回国的动机。虽然郭达民理想当中这个人最好已经有三四年的经验,回国可以直接独当一面,可惜他在纽约见到的人,要么不是做并购的,要么早已在美国安家落户,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不打算再回中国了,算来算去,陈墨这个85%符合要求的,硬是在矮子里面拔了一个将军。
因为有纽约的这一茬,陈墨觉得她回北京应该主要是给郭达民干活的。因此办公室主任Grace带她参观办公室顺便介绍新同事的时候,陈墨以为不管论资历还是论关系远近Grace都会先带她去见郭达民。没想到她见到的是郭达民的空办公室。Grace告诉她,郭达民住顺义的别墅区,早上公司司机去接上他后,要先送他的三个孩子去各自的学校,然后才会来公司。根据北京交通的拥挤程度,他到达办公室的时间从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不等。今天早上郭达民已经打过电话,说送完孩子以后遇上了交通管制,进办公室的时间“不能预测”。
出乎陈墨的意料,郭达民并没有使用转角的大办公室。Grace好像明白她的疑惑似的,主动给她解释:“我知道纽约那边转角办公室都是留给最资深的合伙人的。北京是个例外。郭老板信风水,他从香港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转角那间正对着大裤衩,有被大裤衩切断的效果,不利于事,所以郭老板就选了个朝南的普通合伙人办公室。”
陈墨点点头,没有说话,身居高位的人大约都迷信,她作为一个新来的小律师,如果做了任何评价,传到老板耳朵里面都不是件好事。Grace不着痕迹地看了陈墨一眼,继续说:“郭老板办公室里的家具都是他自己的。你看这张办公桌和他坐的靠背圈椅都是如假包换的明代黄花梨家具。不过你如果在他办公室跟他一起开电话会要小心,不要碰他桌上任何一件摆设。这些都是风水大师专门指点过的,必须得放在那个位置才行。去年有一个summerassociate在开会的时候打翻了他那个小钵里的水,郭老板大发雷霆,后来那个人直接没有拿到returnoffer。”
陈墨一言不发地观察着郭达民经过精心安排的办公室。她想起在纽约的那顿午饭上,郭达民说到他和中国的渊源,还特别提到过他最爱的歌手是崔健。陈墨实在无法把那个说一口京腔喜欢崔健的男人和眼前这间像博物馆一样的办公室联系起来,她只好安慰自己,也许人到中年都会殊途同归,崔健说不定也笃信风水呢。
郭老板嫌转角办公室的风水不好,于是这间办公室落到了办公室里第二资深的合伙人莫佳宜手上。
陈墨跟着Grace刚走到莫佳宜的门口,就听见里面盛怒的声音:“Thatstupidwoman!”两人皆顿了一步,陈墨想着此时转身走开的可能性,然而莫佳宜显然是已经看见了Grace,她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一句话,挂断了电话。Grace既然进去了,陈墨也只好跟着。有这样一个尴尬的开场,双方显然都希望这次会面越短越好。莫佳宜站起来和陈墨握了手,Grace介绍了陈墨,莫佳宜点点头,自我介绍说她从summerassociate起就加入明德,做并购业务,迄今已经有快15年,末了,欢迎陈墨加入北京办公室。
莫佳宜大约四十出头,看起来保养得当,皮肤看起来毫无松弛的迹象,身材也很不错。陈墨注意到,莫佳宜的手光洁干净,没有任何装饰品。从莫佳宜的办公室出来,Grace压低了声音告诉她,莫佳宜是香港人,在纽约办公室做满七年以后,纽约总部以派驻北京为条件把她升成了合伙人。说到这里,Grace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怕莫佳宜跟在后面偷听似的,然后她用更加小的声音几不可闻地说:“莫佳宜没结婚,脾气也不太好,是北京律师圈著名的‘dragonlady’之一。但是她的客户都很喜欢她,在纽约总部那边的人脉也很深。你跟她工作的话要特别仔细,我听其他律师说她特别不能容忍文件里的低级错误。”
第三位合伙人是李征明,大陆人。可惜今天出差,要明天才会回来。Grace倒是没有带陈墨去参观李征明的办公室,只是告诉她,李征明是明德第一位大陆背景合伙人。李征明没有郭达民的光辉背景,也没有莫佳宜在纽约办公室的深厚人脉,他能当上合伙人,纯粹是靠每年做出去足够数量的IPO,确保给明德每年带来大几百万美金的进账得来的。虽然他最年轻,但是看在钱的份上,郭老板对他也礼让三分。
陈墨听出了Grace这话中的意思:北京办公室的三位老板,看来也是个江湖。
接下来是律师,北京办公室一共有三位相对资深的律师,其中资格最老的是美国人John,九年级,然后是七年级的许昊然和六年级的刘煜。许昊然跟着李征明做资本市场业务,其他两个都是做并购的。除此之外,两个低年级的律师陈硕和罗晓薇名义上是兼做并购和资本市场,但实际上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被IPO项目占满了。
陈墨在心里悄悄地想,不是说七年就该升合伙人吗?像John这样九年级的associate,纽约是没有的,他们要么是已经升了合伙人或者counsel,要么就已经被律所要求离开了。难道亚洲的标准不一样?许昊然和刘煜眼见着也满七年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希望。
陈墨的办公室朝北。从窗户望出去,是不远处的嘉里中心,郭老板心目中坏了风水的大裤衩,和中间川流不息的三环。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雷雨,直接导致陈墨从香港回北京的班机晚点五小时,但这一会儿望着远处遥远的天际线,陈墨忽然觉得这景致虽然不如她在纽约正对着圣派翠克教堂尖顶的办公室,但至少是回到她的地盘了,就算三环眼见着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堵了起来,这堵的也是咱自己家的路。
郭老板还没班师回朝,陈墨觉得她应该趁着这风雨未来前的空档赶紧把办公室收拾了。从纽约寄来的一箱箱文件早已有人帮她沿着墙边摆好,她所需要的只是把里面的文件归置到书架上。这许多箱子里一本一本砖头似的装订成册的文件,就是她在纽约做过的一个又一个的deal。陈墨无意识地抚过书脊上印着的她的名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箱子空得很快,书柜也变得半满起来。最后一个箱子里只剩下一只蓝色鬣蜥玩偶,是陈墨常常合作的一家开曼律师事务所送她的。陈墨一向觉得鬣蜥是一种色厉内荏然而又有奇妙的幽默感的动物,所以得到这个玩偶之后便觉得爱不释手,一路带来了北京。她正四下打量自己的办公室希望给鬣蜥找一个合适的栖息地,有人没敲门就进了她的办公室。
他走到陈墨面前,伸出手来:“我是李征明。”
陈墨赶忙把鬣蜥放在桌上,恭敬地和李老板握了手。
“听说你在纽约一直在并购组?”李征明掏出口袋里的黑莓,香烟和打火机随意地放在陈墨的办公桌上,跟鬣蜥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他拉出一张椅子自己坐下,又示意陈墨也坐下来。虽然李征明坐在客人的位置上,陈墨就是觉得她自己更像是这间办公室的客人。
“是的,我没有轮岗,刚进纽约办公室就加入了并购组。”
李征明好像对陈墨没有按照常规进行轮岗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那倒是可惜了。我们亚洲这边跟纽约不一样。纽约的并购组一向是公司法部的老大,但是在亚洲,资本市场业务才是breadandbutter。在我没有加入明德之前,明德的北京办公室一直都在亏损。”李征明停顿了一下,像是给陈墨时间来消化这句话。
“像你这么年纪轻轻名校JD毕业的,想要以后在亚洲有大发展,不能只靠纽约的那一套。亚洲一年有几个能收到一百万美金以上律师费的并购项目呢?郭律师和莫律师最近虽然在做一个上市公司并购项目,但是这种项目三年五年也碰不上一个。你现在三年级,如果以后想在明德升合伙人的话,自己要有明确的计划。”
陈墨有点吃惊。在纽约,合伙人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除了传说中在六年级的时候会发生的那场对话,一般只有不知深浅的法学院学生可能会在面试的时候提问关于怎样升合伙人的话题,当然,每个提过这个问题的学生都在上班后深刻认识到了自己当年的愚蠢。纽约办公室一个人人都能娓娓道来的故事是信贷组的一位合伙人是某天加班到深夜后从送他回家的专车司机那里听说他就要升合伙人了的——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恰好公司法组的两位老大一起搭这部车回家,在车里讨论了一下第二天要公布的新合伙人名单,而这位幸运的仁兄又因为长期加班而成功的让公司一多半的专车司机认识了他。因此当这位热情的司机大哥看到他无巧不巧又来搭他的车的时候,就提前恭喜了他一回
陈墨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刚进入律所的时候抱着“合伙人也是人”的幼稚思想的姑娘了。如果早上Grace带她转的那一圈给了她任何的启示,那就是自己在北京办公室还是先少说话多做事,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李征明不是她的老板,按道理来说也不会给她派活。但北京办公室这么小,她如果得罪了三位合伙人里的任何一位,未来都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她没有把握李征明对自己说的这番交浅言深的话是希望得到什么反应,那么在这种时候,没有反应也许比任何一种反应都要安全。
李征明却没有料到陈墨心里已经做好了冷场的准备。这个姑娘有点意思,他在心里想,既然是这样,不如把她逼上一逼,她总要做出点反应的。
拿定了这个主意,李征明摆出了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我觉得你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沉默是金嘛。”
陈墨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征明的秘书琳达出现在门口:“李律师,郭律师刚进办公室,刚打电话找你呢。”
李征明果然立刻起身要往外走。陈墨松了一口气,给自己的秘书苏珊打了个电话,请她等郭老板空下来以后告诉自己。
苏珊的电话过了半小时还没有来。陈墨觉得奇怪,走到办公室门口望了一眼:果然苏珊并不在位子上,她的电脑黑着屏,显然苏珊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
陈墨叹了口气,打电话给郭老板的秘书,郭老板的秘书告诉陈墨李老板已离开,郭老板现在正有空。
郭老板见到陈墨,非常热情地从他的黄花梨书案后面走过来,跟陈墨握手。李老板握手的方式是把手几乎不带弯曲度的伸给对方握,郭老板却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见到了毛主席的老乡一样。
“我刚刚还和征明讨论应该怎样最大发挥你的经验和能力。”郭老板一坐下来就说。“你在纽约的基础打得很不错,纽约并购组的合伙人们对你的评价都很好。再加上你在国内受的大学教育,能从中国人的角度想问题,我觉得你一定会在北京办公室发挥巨大的价值。”
刚才他们俩是不是已经计划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陈墨在心里默默地想。
“最近我和佳宜在做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宣布的时候,我相信会上华尔街日报的头版。”郭老板显得很得意。“这个项目上已经有John和陈硕了,所以暂时我们不会把你也放在这个项目上。不过,我们最近刚刚启动了另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有一个中字头的能源集团正在收购一家拥有很多地区采矿权公司的控股权,收购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的客户准备让这家被投资公司在美国上市。一会儿我让刘煜把termsheet,收购协议和股东协议的初稿发给你,你先看一下,下午我们一起去跟客户开个会。”
陈墨庆幸自己还保留着纽约的习惯,在办公室里永远存放着一件西装外套和一套洗漱用品,防止忽然需要见客户或者在办公室里留通宵。纽约办公室有些住得比较远的同事甚至会在办公室留一个睡袋,以备不时之需。陈墨讨厌化纤睡袋悉索作响的声音,所以她的公寓永远在办公室的两个街区以内。纽约是如此,北京也是如此。徐强在“宇宙中心”上地上班,他希望把自己在回龙观的房子退了,两人一起在望京找一间公寓,各自坐地铁上班。没想到陈墨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个建议,直接给自己找了新城国际的房子。为了这事儿,徐强别扭了挺久,多多少少冲淡了终于结束长距离恋爱的喜悦心情。
陈墨说出口的原因是她常常需要熬夜加班,上下班路上的时间越少越好。没说出口的原因是她和徐强转眼已经恋爱八年了,他们熬过了漫长的中美两地分居的时光,却并不能否认长期两地生活给彼此带来的生疏感。要每天耳鬓厮磨地生活在一起,两个人需要重新熟悉和磨合。陈墨的直觉告诉她,一回国就住在一起,不会是一个好主意。
就像现在,明明自己是个中国人,如今初初海归和国企客户开会的时候,陈墨却觉得别说李征明和刘煜,连郭达民这个犹太人都显得比她自在得多。
李征明一见到客户便说:“王总,你们每次都说我们明德不给你们配女律师,你看我们专门从纽约调了个美女律师来,第一天上班就带来见你们了。”
陈墨完全没想到李征明会说出这样的开场白来。饶是她明白这时候如果显得反感可能会得罪客户,也没能支出个云淡风轻的表情来。果然对方被称作王总的那位仿佛不经意间笑呵呵地说:“李律师,你们这位美女律师好像不怎么乐意嘛,不会是你强押过来的吧?”
“王总越来越幽默了。”李征明不着痕迹地把场面应付了过去,又回头半是不满半是叮嘱的看了陈墨一眼。陈墨在这个仿佛拉皮条一样的场面里有点无所适从起来,她下意识地去看郭达民有什么反应,却见郭达民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仿佛他刚刚才踏进这个会议室,之前的一幕全没看到一样。
王总在会议室中间坐了下来,跟着他来的另外三个客户方工作人员如众星捧月般坐到了王总的周围。郭达民和李征明等他们落座了才拉开椅子在王总对面坐了下来。有人送来矿泉水,茶和一份热毛巾——陈墨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总非常自然地拿起那份热毛巾,打开擦了把脸,然后镇定自若地开始讲起了项目情况。
王总以一种新闻联播一样形而上的方式介绍了项目的进展。陈墨发现这半小时的介绍做完,她一共只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一行字。王总讲完,轮到坐在他下首的被称为张干事的男士发言,他的发言不长,却把目前对对方公司几处矿产项目的财务和法律尽职调查情况,以及目前投资谈判中的胶着问题都介绍清楚了。这些都说完,张干事问法律部的小赵什么时候能把目前的谈判情况汇总发给明德,据此修改收购协议和股东协议,坐在最边上的一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十分腼腆,又似乎有点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今明两天吧。”
郭达民和李征明显然都明白他们表现的时候到了。郭达民立刻向客户表示会确保他自己,刘煜和陈墨都会在近期内把这个项目作为最重要的项目处理,绝对保证项目进度按照客户的要求走。李征明则补充说明德有把这个项目从并购环节到上市环节全部包揽的实力,一定不会让客户失望。
王总接过秘书送来的第二轮热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我们对明德的阵容还是很满意的。有郭律师这样的中国通专家坐镇,还有年轻有为的李律师,刘律师,现在又专门从美国调回陈律师来,我们看到了明德的诚意。当然啦,工作嘛,还是要靠实力说话。我们集团这些年来也合作过不少国际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在比较当中还是对律师的价值提高了认识,所以这一次,我们对明德的期望值很高啊。”
郭达民和李征明自然对王总又再三保证明德不会辜负王总的厚爱。王总大概是觉得达到了满意的效果,站起身来说:“那,我还有点事,张干事和小赵帮我送送客,我先走了。”
所有人自然都站起来送领导出门,明德的两位老板又跟张干事寒暄了几句,告辞而去。
回到办公室,陈墨趁两位老板都不在的时候问刘煜:“刚才我们见的王总在集团位置很高吗?”
刘煜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一副“你果然刚回中国什么都不懂”的表情:“这个王总是集团财务部下对外投资部的部长,大概能算个处级干部吧。”
第二天是周五。一大早,陈墨刚到办公室,就觉得今天特别热闹—前台休息区域里坐着两个陌生面孔在打电话,角落里还站着一个,正对着前台的大会议室里面人影憧憧,非常热闹。前台的小姑娘忙得晕头转向,倒是还没忘了和陈墨打招呼:“陈律师早。”
陈墨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早。今天看起来很忙啊?”
小姑娘立刻苦了脸:“是啊,郭律师和莫律师的这个项目本来下周一开会的,忽然提前到了今天。”话音未落,只听得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Grace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莫妮卡,你把附近外卖餐厅的菜单整理一下,做成一个文件夹送进会议室去。这个项目可能会在我们办公室一连开好几天的谈判会,前台需要秘书们轮流加班以防不时之需。我让阿姨周末两天也每天都来。另外今天中午给这个项目组点小王府的外卖,你去统计一下人数”
Grace还在有条不紊地给莫妮卡布置工作,陈墨不打算打扰她们,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昨天国企客户法律部的赵律师还没把修改意见发给明德,陈墨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周末可能也不会那么清闲。
程皎皎搭了早上第一班飞机回北京。这次来香港虽然是培训,但因为程皎皎正好刚做完一个项目,也就是罗府俗称的在beach上,她直接被一个合伙人抓去做一个新项目的竞标书。本来程皎皎碰到这种请求还可以负隅顽抗一下,毕竟根据罗府成文的规定,培训期间不必做任何其他工作,奈何程皎皎正处在该升项目经理的窗口,而这位开口请她帮忙的合伙人又“正好”在罗府讨论项目经理升迁的小组里。早前程皎皎就在这次培训的负责人名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明知她要培训而来找程皎皎帮忙做竞标书这种不算业绩但工作量又常常很大的工作,显然是拿准了程皎皎不敢在这个升迁窗口里得罪他。
老狐狸!程皎皎在心里啐了一口。
可惜这打落的牙齿也只好咽进肚子里。程皎皎白天参加培训,晚上还得先参加完培训项目附带的各种社交活动以后才能开始做竞标书—在罗府,被视为anti-social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的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程皎皎觉得自己这个培训,真是比平日在项目上还要辛苦很多。好不容易周四晚上忙到凌晨三点把竞标书做好发给了合伙人,只睡了三个小时的程皎皎打定了主意要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登机的时候忽然有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皎皎!”
程皎皎疑惑地看着面前穿着粉红色仿丝绒质地运动衫裤的女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能源组某AP的太太。AP在罗府是比合伙人低一级又比项目经理高一级的岗位。往好了说,这是预备役的合伙人—开始同时负责好几个项目,培养自己的长期客户关系作为升合伙人的基础。往坏了说,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阶段,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当然,总有一些AP的升合伙人前途看起来比另一些AP更平坦点。这位先生从一进罗府后就抱上了一个好大腿。此大腿以护犊子闻名,只要手下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地给他办事,他自然会在府里打点他们的前途。这几年中国区能源类项目特别多,搭出了一个好架子,所以这位仁兄虽然只做了一年AP,却处处行事高调,早就营造好了“合伙人指日可待”的气氛。
无论罗府在普罗大众眼中是如何高冷,要说真正的企业文化,首屈一指的要算上上下下的八卦精神。当这位“预备合伙人”携太太来参加某培训项目余兴饭局时,凳子还没坐热,程皎皎旁边的姑娘已经给她完整科普了这位太太当年以秘书身份结识了刚刚来罗府做associate的已婚预备合伙人先生,并迅速在半年内小三上位的过程。据悉,因为这位太太也很明白自己是怎样上位的,所以自上位以后就相当未雨绸缪,像牛皮糖一样跟着先生参加所有可以带家属的公司活动。
“就跟公猫撒尿画领地似的。”程皎皎身边的姑娘不屑地说。
“其实我本来觉得她挺可怜的。她那个老公也不知道哪里值得她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地看着,一把年级了还要穿个粉红的JuicyCouture来曲意逢迎地扮少女。结果这位牛皮糖女士还非要换座位坐到我旁边来,生生打扰了我的补觉大计!”程皎皎恨恨地对陈墨说。
陈墨等了一上午,还没有收到客户的任何消息。眼看着徐强安排好的周末郊游计划可能会横生变数,然而除了给徐强发个消息打了预防针以外,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解决办法。从前刚刚在纽约开始上班时,作为食物链末端的juniorassociate,经常在办公室里枯坐一整天而毫无工作,等到夕阳西下,秘书们都开始下班了,该干的活开始慢慢流落到陈墨她们这里来,成为她一天工作真正的开始。现在的陈墨至少懂了,如果碰到这种情况,至少白天可以做点自己的事。于是程皎皎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所以你就这样陪她聊了一路天?”陈墨问程皎皎。
“不算吧。聊了半路我就找补回来了。”程皎皎一边跟服务员点着菜一边说。
“你还能从你同事的老婆那里找补回来?”陈墨表示不解。
“好了,就这样。”程皎皎点了几个菜,把餐牌还给服务员,然后露出了一个狐狸般的笑容:“牛皮糖女士巴巴地要跟我套近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觉得跟自己老公的女同事走得近,既可以减少老公出轨的机会,又能在真有出轨事件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掌握信息吗?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们这些罗府的人,一旦上了项目,每天从早到晚就是那几个人待在一起,大家常常又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哪怕没有加班到深夜,也只能跟同事一起喝一杯权作娱乐,所以如果真的会发生点暧昧事件呢,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反正一个项目最多两三个月,做完大家就散伙了。”
“她什么反应?”
程皎皎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她心里认定自己老公十成十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不想告诉她但又想好心提醒她,才敲这样的边鼓。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脸色,恨不得立刻能让飞机迫降,她好打电话向自己老公兴师问罪去。后半程她大概净琢磨这件事了,也没怎么理我,我就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陈墨心里有些不忍:“我觉得你这同事的老婆挺可怜的。人家跟你套套近乎本来是好意,结果被你这么作弄一场。”
程皎皎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谁知道呢,她老公如果问心无愧,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一定很快就过去了。如果正好确有其事,她倒应该感谢我帮她诈出了真相。”
“你们罗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陈墨没忍住八卦的心。
“差不多吧。不就是睡同事吗,难道你没睡过?”程皎皎看着陈墨目瞪口呆的样子,“你不会还和徐强在一起吧?”
陈墨点点头:“是还在一起。”
“你们结婚了?”
“还没有。”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能中美两地分居六七年还没分手的,你们俩真够纯情的。”
陈墨听出了程皎皎话里那一点点揶揄的意思,却也没有反驳。于是程皎皎继续说了下去:“真觉得就是他了就赶紧结婚吧,恋爱谈了太多年往往是结不了婚的。”
这话听来惆怅,陈墨忍不住问:“你这是亲身经历?”
有那么一瞬间,程皎皎的表情让陈墨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然而程皎皎立刻正色道:“怎么可能!”她恢复了那个嬉皮笑脸无往不利的样子:“我喜欢谈恋爱,可惜和任何一个人恋爱时间长了,不是感情变平淡,就是往结婚去了。我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整个一顿饭期间,陈墨的黑莓一直放在桌面她眼光可及的地方。如果国企客户发来了意见,她可以随时看到,然而她和程皎皎慢悠悠地吃了个午饭,又被程皎皎拖住去看了一家服装店,回到办公室后,客户的意见还没有来。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下午四点半,郭达民提着公文包到陈墨的办公室来打了一个招呼。原来郭达民虽然平日不戴犹太人的kippah,却照样遵循周五太阳下山到周六太阳下山不能工作的传统。郭达民告诉陈墨,刘煜也被拉进了那个大项目,大概整个周末都会和莫律师一起耗在那个项目上,如果在这期间国企客户发来修改意见,陈墨先改一轮,实在有问题先写邮件,周六晚上他上线了再处理。
纽约的律所总是有许多犹太同事。在纽约工作两年下来,陈墨也算习惯了—每到周六和重大犹太节日,所里总有差不多一半同事会消失不见,得由其他人顶上。陈墨听比她高几届的一个中国律师抱怨过,亚洲人没有宗教节日,唯一的春节在美国又不是公众假期,所以每到感恩节圣诞节这些美国的重要节日,被要求留下来加班的总是亚洲人。
犹太人就好得多,他们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每个周六不必工作的好处。陈墨组里甚至有一个印度同事,因为嫁了个犹太人,所以每到犹太人的节日她也不上班,美其名曰是要尊重丈夫的宗教感情。
不过纽约的好处是大家对此都习惯了,所里自然是这样,客户也差不多,陈墨还没听说过哪个客户因为犹太律师没能在周六加班而大发雷霆的。然而北京的客户是不是也这样宽容,实在是很难说。想到这里,陈墨笑了,郭达民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得有20年了,哪里轮得到她来帮他操这个心。
徐强下班后从北边来找陈墨过周末。说起来只是倒一趟地铁的事儿,然而北京城这么大,等陈墨终于见到了徐强,已经快八点了。虽则是珍贵的周五晚上,折腾到这个点,两人都不太有再转战其他地方吃饭的心情,陈墨就干脆带徐强去了国贸溜冰场附近的台湾餐厅。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自有其妙处。两人晚饭快吃完的时候,陈墨收到了期待已久的客户意见。邮件是法律部的赵律师发来的,包括收购协议和股权协议两个部分,赵律师在邮件中特别强调,要求明德立即处理这两份文件,并且将其翻译成英文,在周一之前发回给他们。也许是怕律师不能够全盘领会她的意思,赵律师把“之前”两个字专门加粗,还加了下划线。
这封邮件刚看完,黑莓又推送了两封新邮件。都是李征明写的。一封是回复客户说完全没有问题,一定按照客户的要求按时完成。另一封是写给陈墨和翻译的,大意是虽然郭律师要到周六晚上才会开始工作,但是陈墨和翻译务必要在从现在到周六晚上的24小时里尽量赶工,不得拖延。也许是意识到并购方面的工作毕竟不归他管,李征明在邮件里抄送了郭达民和刘煜。
陈墨一边读邮件,一边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徐强忍不住说:“瞧你严肃的,有什么事也先吃完饭再说吧。”
陈墨摇摇头,先写了个邮件给翻译,告诉她自己今晚会加班修改合同,请她明天一早进办公室开始翻译。又写了个邮件给Grace,问她周末安排了哪些秘书给大会议室里的项目加班,有没有可能顺便帮她处理一些文件。这两件事做完,她抱歉地对徐强说:“看来真的整个周末都需要加班。郊游是肯定不成了。一会儿吃完饭我把钥匙给你,你先上我那儿去吧。明天上午程皎皎约我们打一场羽毛球,我尽量安排,实在不行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去,反正你也认识她。”
“程皎皎?你那个大学室友?”
“是啊,最近刚好碰上。”陈墨言简意赅地给徐强讲了一遍程皎皎怎样和她在香港碰到,现在又在做什么工作。徐强显然对这个戛然而止的周五晚上很不满意,抱怨了一番。陈墨自己虽然也觉得很是糟心,想到这回北京的第一个周末就要取消徐强的计划,心里毕竟还是有点歉疚。于是她温言软语地安慰了徐强几句,又叮嘱他晚上先睡别等她,这才叫来了服务员买单,然后自己匆匆地先走了。
办公室里,前台和大会议室还是像白天一样热闹。这个新的项目果然像前台莫妮卡说得一样有在明德安营扎寨的架势。而办公区静悄悄的,只有John和刘煜的办公室亮着灯,人却都不在。
陈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黑暗里,窗户外还没启用的大裤衩像钢铁巨人一样静默地站立着。脚下的东三环车流缓慢地移动,所有车的首尾灯连接在一起,好像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的样子,然而其实只是幻想而已。
陈墨按亮了办公室的灯。
修改合同算是简单的。陈墨虽然难得碰到中文法律文件,遣词造句上难免生疏,速度也慢了下来,不过做到午夜刚过,也就做完了。她心里明白,周末的大头是等翻译做完第一稿英文稿件后她来审阅定稿的过程。这两份文件加起来有一百多页,要赶客户给的死线,想来周六晚上是不必睡觉了。
另外那个项目上的人也差不多吧。陈墨离开时,大会议室还亮着灯,可以听到里面有人激烈争论的声音。
到家的时候徐强已经睡了。徐强打呼,此刻卧室里早已响起一阵一阵的鼾声。陈墨叹了一口气,从床头柜翻出了一对耳塞。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安稳,早上起来恍然觉得自己还在纽约,伸手拿过枕边的黑莓准备看邮件,便听到徐强不悦的声音:“昨天晚上我睡了都还没回来,早上刚醒又惦记着你的黑莓!”
这些年陈墨习惯了一个人住。先是宿舍,后是纽约她那间小小的公寓。她和徐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不外是陈墨或徐强休假的时候,除此之外,两人大多是靠着电话维系感情。那些一个人生活所养成的习惯,要改掉怕是也有一阵子。然而今天虽则是习惯使然,到底还是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于是陈墨暂时忽略了徐强的不快,继续查看她的邮件,发现翻译已经按照约定进办公室开始做翻译稿,暂时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的,陈墨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安慰一下徐强。
徐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自己下床洗漱去了。陈墨听着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既不是很想起床,又被这声音干扰无法睡上个回笼觉。她忽然觉得徐强有点像大学里不受欢迎的室友,虽然理智告诉她这只是重新习惯两个人在一起的过程,陈墨还是微微地恼了。
早起的这一点别扭却一直别扭了下去。上午两人跟程皎皎和她的几个同事打完了羽毛球,徐强还是摆明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当着程皎皎的面,陈墨也不好发作。没想到两人告辞离开羽毛球场后徐强一听说陈墨要回办公室,立刻甩了脸子:“我巴巴地跑来东边陪你过周末,被你拖来打了一场羽毛球就打发了。早知道我还不如答应同事去打篮球呢。”
陈墨也恼了。如果不是希望能多陪陪徐强,她本来可以推掉这场羽毛球,早上睡个懒觉直接进办公室。这话陈墨毕竟是没有说出口,但本来心里因为临时要加班而对徐强产生的那些愧疚感也被冲淡了许多。她虽然并不想和徐强争执,却也没有了要安慰他的心思。一时两人都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只得不欢而散了。
如山的工作当前,陈墨倒也没有在这事上想得太多。她一进办公室就去找翻译,两人做好了一个随翻随审的计划,陈墨这才拿着翻译已经做好的一小部分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是周六,但因为隔壁那个大项目,办公室里倒是跟平时一样热闹。阿姨贴心地在给会议室的项目订午餐和晚餐的时候给陈墨和翻译也订了一份,倒是省了她许多事。
这样一忙就忙到了凌晨时分。加班的秘书和阿姨早就走了,办公室里除了陈墨和翻译,就是大会议室里那些还在废寝忘食地谈判的人。Moneyneversleeps。从前陈墨觉得虽然纽约确实是这样的,却无端地觉得亚洲的节奏也许要慢上一些。以现在的情况看,也许更甚一筹也未可知。
这一夜还长,陈墨决定去茶水间给自己做一杯咖啡,顺便活动一下。
陈墨在捣鼓咖啡机的当儿,茶水间的门又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进来。大约是来开会的吧,陈墨这么想着,就也没有理他。陌生男人径直走到冰箱旁边,打开冰箱,一气拿了四五罐零度可乐,又转身走了出去。
长夜漫漫,确实得有些咖啡因才能熬得过去呢。陈墨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