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音坐在花坛边哭了一阵。还好有夜色的遮拦,即使有人路过,也未必看得清她是谁。顾晓音刚来北京,还在新鲜胡同小学的时候,刚赶上随堂测验,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安徽和北京的教学内容有些区别,顾晓音只得了个刚刚及格的分数。卷子发下来,她忍不住哭了。正是课间,她的脸埋在交叉的胳膊里,能感觉同学在她身边来来往往,但偶尔有人的脚步略有迟疑,却没有人真的问她怎么了,连她的同桌也没有,于是顾晓音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她在心里恨妈妈把她扔来北京。我要回安徽!她在心里呐喊,那里才有我的家人和朋友。我讨厌北京的食物,讨厌这些同学,讨厌这破天气!
十多年过去,顾晓音还能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但她已经谅解了那些同学们——最早她想哭的时候希望有人来关照她,后来她怕有人来问,会专门从大学宿舍躲去厕所一个人哭,现在她坐在夜幕里的花坛边上,懒得管有没有人看见,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呢?
顾晓音就是这么成熟起来的。
她渐渐平复。远处有个大爷牵着一条狗,似是望着这里,见她抬头,大爷稍显动作不自然地带狗转个方向走了。无论是八卦之心还是陌生人的善意,顾晓音无意去琢磨。她又坐了一会儿。在户外,被夜风吹着,顾晓音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些。一个理智的人站在她的位置上,会觉得她刚拒掉的那个offer几乎是现在最好的选项,难怪陈硕在听到她拒绝的消息时甚至没有试图说服她回心转意。但这个工作只怕十有八九是陈硕安排的,接受这个工作,就等于接受了陈硕。刘煜说裁员的名单是现有合伙人们讨论出来的,那么就跟陈硕无关。但刘煜也说了,他跟陈硕讨论陈硕手下的人员配备时陈硕没有选顾晓音,而是选了两个资历更浅的年轻律师,也许是因为他们便宜——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一天陈硕想起她来,不知道会不会像王导一样有此感慨。姥爷一直教育她和蒋近男,凡事要把人往好的方面想,既然陈硕想跟她在一起,确实不能有上下级的关系。动用自己的资源给她找一个后路,也许是陈硕能做到的最好的事,自己对他不管不顾地发一大通火,的确有失偏颇。
只能怪命运任性地非得按照这个顺序安排她的人生,不费吹灰之力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现在头脑毕竟不够清醒,还是明天再想下一步的事。顾晓音拿定主意,站起身来,去把伏尸楼道的晚餐拎起来扔了,并没有产生更多的,没有意义的情绪波动。她不想再去重买一次晚饭。万一夜里饿了的话,就吃点饼干吧。顾晓音拿定了主意。只是之前已经睡了这好几个小时,晚上不知还能不能睡着。顾晓音决定干脆爬楼回家,也许劳其筋骨之后,自己能睡得安稳点。
谢迅从电梯出来,正撞上爬上十楼的顾晓音。她是出门倒垃圾?顾晓音的鼻头上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应该是刚运动过。再仔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顾晓音的眼睛微红,略略有水光。
她不会刚哭过吧,谢迅想,莫非蒋近男的女儿出了什么事?谢迅不由胡思乱想起来,然而无法开口问。他下意识地不想完全错过这时刻,便开口问道:“爬楼锻炼呢?”
顾晓音没有开口回答,只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第一次遇见需要看清对方长相似的。谢迅有一种错觉,下一刻顾晓音就会像那天在医院里一样投入他的怀抱。谢迅不想让顾晓音再碰上什么糟心的事,但他的身体诚实地希望顾晓音的麻烦越多越好。
“欸,”他终于听见顾晓音说,“最近挺久没机会爬楼,锻炼一下。”
两人同时想到他们曾经分享的午夜爬梯俱乐部,一时都有些许遗憾和感伤。谢迅先回过神来,“小真这两天还好?”
“还好。”顾晓音答。“快出院了。”
“那就好。”谢迅说,“那就好。”
“嗯。”顾晓音轻轻应了一声,“我进去了。”
“晓音——”顾晓音正在拉门,闻声停下动作。
“沙姜鸡说想找个周末去聚宝源,让我问问你。”见顾晓音似乎没有反应,谢迅硬着头皮补充,“夏天吃涮肉确实是有点燥,这小子是馋了——”
“没事。等你们有具体时间了我看看能不能赶上。”顾晓音轻轻地说完,拉开门走了进去。
谢迅在自家站了一小会儿才进屋。他有些怅然若失的感受,但更多是觉得顾晓音今晚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平常的事。从她的态度上虽然看不出特别的端倪,但可以感觉得到。
是什么呢?谢迅思考了一下。事业爱情健康家庭,人类的烦恼大都出自其中之一。顾晓音工作努力,事业上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健康?不不不,不会的。最有可能的还是她和那个“男友”吵架。谢迅有点心疼顾晓音,又难以抑制地从心里生出些希望来。顾晓音不愿和他倾吐,也许正是顾忌到他们过往的关系。从情人变朋友确是难的,尤其曾经无话不说的两个人,要重新拉扯出距离来,就好像断开后没长好的骨头要打断重接那样疼痛。每一次对话的开头都需要找一个事由,既没有随意询问在干吗的权力,也没有在今天这样的时刻对对方的喜怒刨根问底的立场。但谢迅想过,如果顾晓音愿意,他也愿意继续做这个走钢丝的人,比起和顾晓音做陌生人,他还是宁愿收拾心情和过往,和顾晓音做朋友。小学四年级时没能实现的事,现在来做做看好了。
顾晓音在冰箱里找出一盒酸奶,坐在沙发上吃。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她撕开酸奶的塑料皮,小心放在沙发扶手上,塑料皮干净的那一面朝下,准备吃完和空盒一起扔。偏她吃了一半抬胳膊刷手机,胳膊碰到那块塑料皮,蹭上了酸奶不说,还把塑料皮带到了沙发上,刚好有酸奶的那一面向下!
顾晓音忙放下酸奶,去厨房拿抹布擦,可也许是酸奶过于浓稠,深色沙发垫子上那一抹白色怎么也擦不掉,还隐隐散发一点奶味。这一丁点的挫败感顿时再次压倒了疲惫不堪的骆驼,顾晓音恨恨地扔下抹布,倒回沙发上又哭起来。
其实刚才她也想过借用谢迅的怀抱。不只这样,在办公室的时候甚至也想过要打给谢迅。但谢迅毕竟不能理解她的工作,她跟谢迅分手,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从他那里获得安慰,似有利用他之嫌。顾晓音恋爱的经验还少,毕竟没有懂得人和人之间那种浑然天成的信任和契合感,是爱情生长的土壤。她哭了一会儿,在沙发上睡着了。
顾晓音没上班的第三天下午,陈硕有点着急了。
他经历过美国的金融危机,也见过许许多多像顾晓音这样被开掉的人。那时候陈硕刚从美国法学院毕业,在明德纽约办公室工作。从前念书时的迷思,是美国的律所从来不裁人。然而有一天,陈硕所在楼层转角处那间办公室忽然关了灯。早上陈硕还在茶水间见过那个三年级中东裔律师,中午他就消失。第二天陈硕的办公室室友和他八卦此事,他才恍然大悟。
那个人去了哪里,陈硕不知道。他闲来也曾搜索过那个同事的名字,却一无所获。“他运气不好。”陈硕的室友事不关己地总结道,“一二年级还算是刚来,五六年级已经能独当一面,三四年级是最危险的时候。”
信仰的倒塌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旦第一枚开始松动,一溃千里不过是时间问题。陈硕一旦体会到纽约律所工作之不可靠,立刻要求转回明德北京办公室。因为美国的经济肉眼可见地深陷泥潭,而中国当时仿佛独善其身。陈硕没有选错,他回国之后半年,好几个在纽约时熟识的同行也陆续被裁,虽然他们后来都找到了国内的工作,总算没有像那个中东裔律师一样杳无音讯,但毕竟比陈硕被动很多。
七八年过去,陈硕回想当年的事,觉得那个中东裔的同事很不明智。西方律所的惯例是把所有律师的名录都放在网站上,既然他没有搜到过这个同事的名字,大概率是已经改行或者草率上岸。陈硕能理解一个人念完三年的法学院,又没日没夜地工作两年多,忽然遭遇职业上的突然死亡,一定会经历巨大的个人危机。但这种个人危机值得让人一蹶不振吗?陈硕不觉得。他的那些被裁的同胞们不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后顺利找到了工作?要论韧性,我们中国人还是比西方人强得多——陈硕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此他并没有担心顾晓音。顾晓音只要是一个理智的人,她想清楚这来龙去脉并且回头接受那份银行的工作就是几乎确定的事。
那天被顾晓音抢白一顿,陈硕当时当然有些恼,或者说,是感慨于顾晓音的不识好人心。但顾晓音甩手而去,陈硕冷静下来,也确实觉得顾晓音此时无论怎样反应,也都很难责备她反应过激。他给她预备好的选项,无论怎样深思熟虑过,如果顾晓音觉得他在插手她的人生,他也没法辩驳。陈硕对自己说,只要方向和结果是对的,中间的这些小节,可以不必太过于计较。
他甚至体贴地没有在事发当天再联系顾晓音。没有经验的人会觉得一个被辞退的人必然需要很多人的安慰,这是错的。所有不相干人的关心,其实都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一个失败的人在最初那几天里只需要她信任的那几个人的安慰,其余的人让她自个儿呆着,才是最好的关心。如果不是升合伙人,如果他没有给顾晓音安排工作,本来他是那个最合适安慰顾晓音的人,顾晓音也一定会来找他!
来日方长。陈硕告诉自己。即使是在第二天他给顾晓音发消息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也还是按耐着自己的性子继续等待。第三天,陈硕发现自己被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事儿快翻篇了。
然而没有。他在一天之中给顾晓音发的几条消息全都没有回音。
蒋近男也略微觉得顾晓音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前一天顾晓音来过一趟医院。跟从前一样,是中午来的。她陪蒋近男坐了会儿,逗了小真,和保姆聊了天,还跟隔壁床的那家妈妈说了一阵话。
顾晓音穿着上班的衣服,背着她平时的包。但蒋近男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非要指出的话,顾晓音今天比平时的她活泼,从主动跟隔壁床的妈妈说话来看,就算是称之为亢奋也不为过。蒋近男自认为相当了解这个表妹,往往是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需要掩饰的时候,才会如此矫枉过正。
怎样才能旁敲侧击地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呢?蒋近男思考了很久,最后给程秋帆发了条信息,问他最近他那项目用过君度没。
程秋帆回得倒快:用啊,护生估计年内启动香港上市。
还没等蒋近男打下一句,程秋帆又发了一条信息来:对了,你表妹去哪了?
蒋近男着实吃了一惊,她立刻打电话给程秋帆。程秋帆也还在一头雾水中。他早上收到又一份工作组名单,君度的表格里没有了顾晓音。他写邮件问刘煜,得到的答案是顾晓音辞职了,陈硕作为项目合伙人回头会再安排其他associate对接护生,暂时所有事都找陈硕就行。
程秋帆觉得奇怪,前一天发邮件问顾晓音问题时还毫无端倪,怎么现在就辞职了?他当然想到过那种可能性,但顾晓音和蒋近男不说,他是绝不可能问出口的。
两人忽然一起触摸到事件的真相。蒋近男叹了口气。
“她没跟你说?”程秋帆停了会儿问。
“没有,提都没提。”
“她可能也是怕你医院这里忙不过来还要为她担心吧。”
蒋近男不由得又叹一口气。“谢了。”她说完这句挂上电话,思考良久,她拨通邓佩瑶的号码。
邓佩瑶接得倒很快:“哎呀小男,我正说要找你,你就打电话来了。”
这倒是蒋近男没想到的情况。“小姨您说。”
邓佩瑶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姥爷在中心医院呢。姥爷最近总说自己有点不舒服,使不上劲,要上医院看看。我和你妈都劝他,这人上了年纪,当然不可能像年轻时候一样觉得哪哪都给劲。可他老说,都好几个星期了,我拗不过他,干脆今天带他来看看,让他自个儿放心。这到了医院,发现内科的号早就挂完了。本来我不想麻烦你的,可小音不是和那个谢医生分手了吗,估计也没法麻烦人家。你看能不能通过那个沙医生打个招呼看今天能不能看上?”
“没问题,”蒋近男说,“我这就给小沙打电话。”
那边传来姥爷隔着挺远的声音:“人家要麻烦就算了。中心医院也不远,我们明儿再来也成。”
“别,爸。咱来都来了。再说明儿我有事儿,没法陪您来。”
“你不能来让你姐陪我来也行。”
“我姐就更没空了,她还得跑儿童医院呢——”
“那就让国锋陪我——”
“别了爸!”温柔的邓佩瑶也不由提高嗓门,“咱就今天麻烦下沙医生,今天就给您看了!”
困死了——有虫也等明天吧
顾晓音回到家,鞋子脱掉,皮包扔在门口,自己便倒在沙发上。人是奇怪的动物,忙的时候有时顾晓音爬完楼回家还能有精力打扫一遍卫生再睡觉,而这几天仅仅是每天起床,不知所云地在家度过一天,偶尔下楼买个饭,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她打开电视,胡乱换了几个台。下午这个点,不是旧电视剧重播,就是骗钱的健康类节目,顾晓音想看下手机,手机在门口的包里,想找本书或者杂志来看——那还得起来去书架上拿,若是有那个劲,也可以去门口拿手机了。去看蒋近男和小真已经花掉了她三天的力气,顾晓音现在只想躺着。
顾晓音又换了一圈台,勉强选了个电视剧,纵然是没头没尾,她也这么看了下去,直看到夕阳西斜,屋子里黑洞洞的,她也懒得开灯。电视剧播完,放了几个广告,又接着放少儿节目,顾晓音也没换台。她又这么看了一会儿少儿节目,忽然听见嗡嗡声,响好几声顾晓音才想起这是她的手机,电视里一群中学生在竞答百科题,穿着红白相间或者蓝白相间的运动衫式校服,抢答联合国有多少会员国,是不是所有的企鹅都生活在赤道以南之类的题目。然而顾晓音看得津津有味,与此相比,振动的手机像是不值一提的事。
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顾晓音的手机一直响着。每十几声过去,电话会自动挂断一次,响到第三轮,顾晓音终于从沙发上爬下来,拎起门口的包,手伸进去摸手机。像是在跟她捉迷藏一样,手机兀自振动,但就是让顾晓音找不到。刚才还觉得随便震没关系的人,现在却急躁起来,顾晓音把包倒过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抖落在沙发上,有两三样滚落到地上,她也没管。终于她找到那个始作俑者,在看到姓名时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按下接通键。
“晓音,你在家吗?”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在外面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晓音,别骗我了,我在你家门口,电话里的电视背景声音和门里的是一样的。”
顾晓音打开房门,可是没有开防盗门。“有事?”
“你都两天没来办公室了,给你发信息也不回。我担心你,来看看。”陈硕站在防盗门外,好像已经做好顾晓音不开门的准备。
“你看到了,我挺好的。”
陈硕也不恼:“既然挺好的,一起下楼吃个晚饭吧?也差不多是晚饭的点了。”
顾晓音下意识想找个借口拒绝,转念一想,该来的迟早要来,以陈硕的性格,大概也不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收了稍,如果迟早得有个结果,不如就今天吧。
顾晓音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陈硕倒是没有想到。他做好了要哄顾晓音的心理准备,此时对方答应得那么轻巧,陈硕的心倒往下沉了一沉。
“你想去哪吃饭?”顾晓音带上门问陈硕。
“你家附近,你决定吧。”陈硕答。
“好,万达广场那儿有一家刀削面,要不就那儿吧。”顾晓音也没客气。
陈硕皱了皱眉,他本来设想中是找一间环境好点的餐厅,可以好好和顾晓音谈谈,争取能让不愉快早日翻篇。刀削面——陈硕按捺下心里不爽的念头,他今天既然来了,姿态就得放得足够低,顾晓音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毕竟是底商,这间刀削面馆虽然不能和SKP楼上的那些餐厅比,好歹桌子还安排得相对宽敞。一碗油泼扯面和一碗刀削面很快摆到两人面前,顾晓音拿起筷子拌了拌那面。
“晓音。”“陈硕。”
两人各自停顿了一下。还是陈硕先道:“你说。”
顾晓音也没客气,边拌面边开口:“陈硕,别费劲了。”
陈硕脸色一变:“你是指什么?”
顾晓音的面拌得差不多了。她先吃了一口,“我的意思是,别在我这儿费劲了。”
“顾晓音,你把话说明白。”
他听到一声叹息,“我觉得我说得挺明白的。不用帮我找工作,也不用罩着我。”
“你知道,我——”陈硕的话被顾晓音打断,顾晓音咽下了那口面,也没着急吃下一口,就那么望着陈硕,像把自己像一本书一样摊开给他看,让他看到故事已经写到了尾声,后面明明白白印着“theend”。
“那方面也不用费劲,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为什么?”陈硕还不能完全死心。然而他在顾晓音眼里看到某种类似悲悯的神色。这么多年,顾晓音用各种各样的神情望过他——羞涩的,鼓励的,倾慕的,佩服的,欲言又止的——然而从没有这一种。
陈硕的心里崩塌了一块。
他俩沉默地吃完了面。还是顾晓音先吃完的,她也没着急走,仍然在那坐着等。直到陈硕吃完面,喝了汤,又貌似把后续的一切都做完,她才开口:“走吧?”
陈硕站起身来。艰难地想找一两句话说。这不是终点,陈硕不信邪。“如果你回心转意——”然后他看到顾晓音的表情,还是那种爱莫能助的神色,就像倒霉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我不会的。先走了,拜拜。”
我走得不难看,顾晓音告诉自己。慢慢走下台阶,她努力维持了一个八风不动的沉稳姿态,直到确信走出陈硕的视线,顾晓音越走越快,几乎一路小跑地回了家。
她再次把自己扔到那张沙发上,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兔子洞。然而悲伤就像暗夜里的涨潮一样,缓慢地,近乎温柔地,淹没了她。她和陈硕这十年的友情就这么完了,曾经差一点就是夙愿得偿,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急转直下,连曾有的那些也无法留下。如果没有陈硕的表白,他们还能做朋友吗?顾晓音想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
电话上跳出一条消息。顾晓音打开,是沙姜鸡。“顾律师,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明两天晚上有空一起去聚宝源吗?”
顾晓音记得谢迅说的是周末,怎么忽然改成了周中?难道谢迅看出她的情况告诉了沙姜鸡?这不可能,她想着,不由回复道:“不是说要周末约的吗?”
沙姜鸡回得也快:“馋了呀,等不到周末了。”
顾晓音难得笑了,“那可不巧,我今天已经吃过晚饭,要不明天吧?”
“好嘞!”沙姜鸡放下手机,得意地瞧谢迅一眼,“看看,我出手,直接约到了明天。”
谢迅远远给他竖了大拇指。
“别整这虚的,明天你买单。”还没等谢迅点头,沙姜鸡的手机响,他接起来,听上两句,表情变得严肃:“你跟家属说了吗?”——“行,你拍一张照片给我,我立刻去问。”
他挂了机,抬头对谢迅说:“我操,顾晓音她姥爷,验血报告不太对。”
谢迅站了起来:“什么叫不太对?”
“还不知道,刚内科打来的,说让我赶紧找个血液科大夫看一眼。老爷子中性粒细胞和白细胞都远超正常值,怀疑白血病。”
谢迅也有点懵。“顾晓音她妈知道吗?”
“还不知道。今儿门诊人特多,她妈带着姥爷好不容易在下班前看上,看完都快六点了,我就让阿姨先带姥爷回去,让医生把化验报告给我。”沙姜鸡犹自震惊中,“你说这一家子撞什么邪啊,先来个孕妇夹层,跟着婴儿脑膜炎,小的还没出院呢,老的又得进来了——”
“别胡说。”谢迅打断沙姜鸡,“一份验血报告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然而他心里想的是那天情绪低落的顾晓音,如果忽然又得到姥爷可能生重病的消息,不知道受不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