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音赶忙低头吃饭,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刚上桌的煲仔饭煲边还嗞嗞作响,顾晓音为掩饰尴尬,随便拌了拌就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滚烫的米饭进入口腔,立刻烫破她一层皮。顾晓音想把饭吐出来,碍着谢迅又不好意思,正在嘴里左右腾挪那口饭的工夫,一只手托着一张餐巾纸伸到她面前。
“吐出来。”谢迅说。
顾晓音思想斗争了两秒钟,到底羞耻心屈服于实际需求,把那口饭吐在了谢迅手里。谢迅收回胳膊,用另一只手捻起纸巾的几个角,包起来搁在一边。他在从医的生涯当中处理过各种类似或是比这恶心许多的情况,然而那一团热而湿润的饭落到他手上的时候,浸润过纸巾传达到他手心的感觉还是触及心底。顾晓音的脸浮起一层可疑的红,谢迅想安慰她,又不知该说她没事还是自己没事,他干脆什么也没有说。
屏风后那两人还在聊天,爆料者的话说得越来越难听。顾晓音再也绷不住,逐渐坐立不安起来。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想着怎样才能不太突兀地去告诉对方“你八卦的对象就在屏风后面,请停止”。却有人用手覆上她的手腕,顾晓音抬头,谢迅无声地摇摇头,另一只手示意她坐下来。
顾晓音仿佛的确获得了安慰,坐了下来。谢迅随之起身,用比平时更高的声音说:“你刚烫到,我去买瓶冰汽水来。”说完,他从屏风旁走向卖饮料的小卖部,路过那两个研究生的桌子,却没有看他们一眼。
刚才还聒噪着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顾晓音听到爆料的那个说:“我×,你看见没?”
另一个没作声,也许点了头,那个声音又说:“你说他刚才听见没有?”
那个终于道:“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就在旁边……”
“可他好像走过去的时候没看见我们,不然赶紧走,以防万一?”
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久,两个半大男孩从屏风那边闪出身影,路过顾晓音的桌子,其中一个仔细看了看她。大概觉得听声音谢迅应该就在这桌,却不知顾晓音是何方神圣,他脸上充满疑惑。
又过了两分钟,谢迅回来了,手里还真提着一瓶冰镇的北冰洋。顾晓音接过:“二人畏罪潜逃。”
谢迅露出个笑容,脸上却看不出特别的喜悦。顾晓音乖巧地喝北冰洋,什么也不问。她不想知道谢迅的秘密,就像她不想让谢迅知道自己曾经申请过很多北美的学校然后全部被拒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失败史,它只适合被束之高阁,永不想起。我们已经生活在这些失败带来的后果里,不需再时时温习这些不堪回首的来时路。因为这个插曲,因为顾晓音是个好人,她接下来把她在网上读到的所有关于中心医院食堂的八卦都跟谢迅交流了一遍,说了比平常多两倍的话。谢迅相当耐心地配合她把这一场戏演完,末了还说:“回头我把饭卡借给你,你可以挑自己有空的时候把你想试的菜试个遍。”
顾晓音喜滋滋地应下来,但不知为何,心里有种淡淡的惘然。吃完饭她问:“你今晚要加班吗?”
出乎她的意料,谢迅摇了摇头。两人走到医院门口,谢迅问:“叫个车一起回家?”他一顿,“我是说,叫个车一起回光辉里?”
轮到顾晓音摇头。“我还得回办公室。刚才开完会就来吃饭,还有活儿,今晚得干完。”
谢迅点头:“那你叫车先走吧,我抽支烟。”
直到顾晓音坐上车,谢迅还站在那里。他的烟在嘴边露出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周围乱七八糟各种灯光里看得并不真切。
谢迅抽完一支烟,想想这个晚上还是要有个收梢,他转头又往科室走。
晚班轮值护士在中心医院心外科干了二十多年,这会儿正坐在十七楼中间的护士站里看手机。夜晚人少了许多,偶尔有家属从病房出来打热水。有人经过,她便会抬头望一眼,若是同事,就打个招呼,若是家属,她便面无表情地继续做她的事。见谢迅从电梯上来就往监护室走,她笑着打招呼:“谢医生来啦!”
“是啊。”谢迅远远地微笑颔首,倒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护士低下头去继续看她的手机。二十多年间,她眼看着一批批新人进来,有人只是短期,有人留了下来,有人风生水起,也有人就像谢迅一样,沉淀成了个普通的医生。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谢啊,长得一表人才,水平也不错,就是命不太好,父母不能帮衬,媳妇也不跟他过了,工作上虽然有能力有态度,但现在早不是吴孟超、林巧稚的年代,按老方法对待工作,可不就止步不前。护士是南方人,此时不禁一边可惜他那当保安的老子就算能把儿子培养进名校又怎样,一边又感慨老金果然是老精,手下的人拿得稳稳的,小谢连媳妇都丢了,这明明不是他的班,还要周末大晚上的来看病人状况。
她替谢迅操了好一会儿闲心,正打算做点正事,张主任的研究生收集完临床数据从病房出来,经过护士站,客客气气跟她打招呼,扯了两句有的没的便问:“您见着谢医生了吗?”
护士不假思索地回答:“见了,他刚上来没多久,你去监护室找他,应该还在。”
这正是刚在食堂里八卦过谢医生那位,闻言便往电梯间走,想暂避一阵。护士大姐凭着多年经验,立刻看出这当中有猫腻,断然将他喝住:“等等,你们二十三床病人都要出院了,你就在这儿改下医嘱,别天天测血压,浪费人手。”小伙子蒙了。本来躲在办公室里还不一定碰上谢师兄,这回被护士大姐扣在护士站,简直成了活靶子。怕什么来什么,眼瞧着谢迅从监护室那边往这里走,他赶忙低下头在电脑上一顿操作。
谢迅路过护士站,停下来从病历车里抽出几本下周一要手术的患者的病历,再次确认各类同意书都已经签字,麻醉科要的血型单和备血单也夹到了病历里。看完他把病历插回去,对二人说句“我先走了”,便往电梯间去。研究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顺利地过了关,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正遇上护士“一个医嘱都改得哆哆嗦嗦”
的严厉目光,恨不得用打印机里的纸把自己埋起来。
顾晓音合同做到一半,看时钟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今晚反正不可能在电梯收工前回家,她反而不着急了。刚工作时,顾晓音痛恨这些周五周六的会——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而这些会就像打在脸上的耳光,表明了就是要侵占律师的周末,反正他们也不能怎么样。周五还有个说辞,周六的会就更加赤裸裸的,让你一天开会,一天改文件,两天全部泡汤。顾晓音愤怒过,抱怨过,恨过自己的工作,最后她像大多数留在事务所里的律师一样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如果胳膊拗不过大腿,周末反正也要加班,不如不要抱怨算了,还省了那生气的力气。对此,自觉已是职场老人的顾晓音总结为:下跪可耻但有用。
周六早上,顾晓音收到开会召集时,还另外收到蒋近男和程秋帆分别发来的信息。程秋帆公事公办地说,实在抱歉,公司这边比较着急,要麻烦她加班。蒋近男倒是毫不客气地揭底:“老袁这孙子,眼看着钱快到手,连周末都不想过了。”
顾晓音笑着回:“天下乌鸦一般黑。这项目要是拖太久,你月份大了也辛苦,我就算卖你面子加个班吧。”
蒋近男回得很快:“我们也就跟投,费不了那么多事。可惜好心把你拉进了火坑。”
要说火坑,程秋帆怕才是坑底的那个人,顾晓音想。五分钟前,程秋帆问她今晚大概什么时候能发合同初稿,顾晓音回答至少两点,让他别等。没想到程秋帆回过来一个苦笑的表情:我还在公司开会呢,两点不一定能开完。
难道程秋帆准备今晚就看合同给修改意见,让她明早改?顾晓音考虑了一下这个可怕情形的可能性,还是破罐破摔地决定中场休息一会儿。
音箱打开,还是上次没听完的歌,“……趁现在年少如花,花儿尽情地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丫……”
顾晓音跟着哼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打开页面,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谢迅的名字。
信息少得可怜。中心医院有个青年医生活动里提到过他,其他几条结果是同名同姓的人——有人写了一部盗墓小说,一看就不像这位能干出来的事,还有几条结果大概是模糊搜索,直接把他当成了金毛狮王谢逊。
顾晓音又往下翻了几页,出来一条论文的条目《Hsa-miR-278通过介导PI3K/Akt/mTOR信号通路参与急性A型主动脉夹层形成的作用机制研究及构建相关动物模型探讨》。
她点开页面瞧,简介里倒是提到了心脏,是谢迅的论文无疑,只不知道是不是那两个小孩说的某某因子特别高的那篇。她又看了眼那天书般的题目,默默关上网页。
而那边刚好唱完最后一句:“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离开职工食堂前,谢迅说要把饭卡借给她,她可以随时去。这便是给她方便却不想见面太多的意思?这是他的本意还是因为她听到了那些流言?
可她偏不想让他如意。
沙姜鸡周一来上班时脸色不怎么好看。谢迅估摸着这还是周末的后续,于是照例打趣道:“被老金锤了?瞧你那脸色,赵丽蓉老师肯定得说你‘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
若是平日的沙姜鸡,此时必得一撩大褂,摆出个婀娜多姿的身段,再情真意切地唱:“保证你的小脸呀,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吧唧,蓝哇哇的,紫不溜啾……”指不定还得伸手抬起谢迅的下巴,来一句:“粉嘟噜的透着那么美!”让办公室里的同事和路过的小护士同时捂眼,非礼勿视。
但沙姜鸡今天并没有那个心情。他只勉强接下谢迅的哏,苦笑一声说:“没有白,纯黑。”
谢迅和沙姜鸡毕竟是多年的交情,当下便明白沙姜鸡这定然是在小师妹那里吃了瘪,若是老金,沙姜鸡被锤十回也不会扁成这样。果然,沙姜鸡接着说:“晚上不是你的班吧?下班陪我聊聊?”
“好啊,这大冬天的也没法撸串,要么咱找个火锅店,要么食堂买点啥去我家?”
沙姜鸡嗤之以鼻:“去你家吧,火锅店太吵,聊不痛快。可你有点出息行吗?一周吃七天食堂还没吃够呢,外卖都得在食堂买,你这得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晚期了吧?”
谢迅也不与他争。他确实觉得食堂是最简单实惠的解决方式——自从他开始上大学,周末便也从食堂带菜回家,省了他和谢保华不少事。到了中心医院,这伙食又上了层台阶,谢迅满足得很。倒是婚后有时徐曼想下厨,他一边觉得徐曼的手艺还不如食堂,一边还是得捧场,不忍拂了太太的好意。人各有志。谢迅曾经觉得他和徐曼虽然几乎是南辕北辙的性格,在婚姻里求同存异得也挺好,就像他和沙姜鸡不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好朋友。
两人下班后,去蓝堡背后那小街上买了驴肉火烧和几个小菜,又拎了几瓶啤酒。走到谢迅家楼下,谢迅掏出钥匙给沙姜鸡。“你先上去,1003。我抽支烟就上去。”
沙姜鸡奇道:“你不一个人住吗?我又不嫌弃你,大冬天的你在医院没办法就算了,回到家还非在室外抽干吗,难不成怕吸自己的二手烟得肺癌?”
谢迅也没辩解,把已经掏出来的那包烟收回口袋里,跟着沙姜鸡上了楼。其实在室外抽烟是徐曼的要求。光辉里当然没有徐曼,但谢迅凭着惯性把这习惯带来了光辉里。
两人在谢迅那家徒四壁的客厅里坐下,一人打开一瓶啤酒。谢迅点上一支烟,算是续上了之前的场。
两口酒下肚,沙姜鸡迫不及待地倾诉起来。原来这次去南京,小师妹跟他摊了牌——她去南京读博就是希望能在那里留下来。之前沙姜鸡给她联系中心医院相关科室,小师妹兴趣缺缺,沙姜鸡以为是小师妹觉得中心医院相关科室不够强,或者怕留不下来,谁知道人家根本没有要回北京的意思。
沙姜鸡又灌了一口酒。“你说女人怎么就不能有个准话呢?我问她,那我争取调去南京行不行,她说我不能这么冲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我怎样?你说她是不是就想拐弯抹角地拒绝我?”
谢迅沉思着跟他碰杯,两人走了一个。在揣测女人心思这方面,谢迅自诩绝不是专家。沙姜鸡若是听他的,也许还不如自己瞎琢磨的靠谱。毕竟除了小师妹这里,沙姜鸡一向在情场所向披靡,不仅自己获得一众小护士的青睐,还能在工作之余指导小护士们怎样搞定各科年轻男医生,而他只有在高中、大学时短暂地因为皮囊获得过女性同学的青睐。这个世界迅速地现实起来,大约所有人关了灯都区别有限,只有家世、背景、前途、身家,才是效力持久的春药。
谢迅有一点怀念年轻的时候。
办妥离婚手续后这几个月,护士长也找他聊过。话里话外那意思是他还年轻,赶紧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找个“踏实”的女人好好过日子是正道。连人选护士长都有现成的——肿瘤科有个姓李的姑娘,南方三线城市来的,大约是因为长相一般,没能靠鸡医生的锦囊搞定年轻男医生,又因为肿瘤科经常需要照顾临终病人,因此在院外的相亲市场上也不怎么吃香,一拖就拖到了三十。
护士长没把话说透,可是谢迅明白她的意思。像他这样离过婚的男人,若非事业有成,本来就是女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合该抛弃虚妄幻想,接受命运安排给他的适龄温柔女护士。
然而谢迅是个看起来好说话,内心却仿佛住着一个连的倔驴的人。若不是他内心认同的道理,想要靠约定俗成来说服他,只会事倍功半地将他推到反面去。在这点上,谢迅完全遗传了他老子谢保华。20世纪80年代末,谢保华要从汽车兵岗上转业,好不容易听了谢迅他妈的劝,准备去找领导“通个气”,争取分去机关当司机。临要去的时候,谢迅奶奶拿出两瓶她用私房钱买的酒,让谢保华捎给领导,谁知谢保华大怒,干脆连气也不肯通了,任凭组织给他分去厂里当了司机。这件事,谢保华不是完全没有后悔过。谢保华跟谢迅承认,幸亏奶奶走得早,要是她老人家亲眼见着自己从厂里下岗,估计得活活气死。直到奶奶过世,她用私房钱买的那两瓶酒都没让人动过——这酒后来派上了大用场,在谢迅妈妈等待手术排期的时候,谢保华拿去送给医生,换来了一个日子。谁知道谢迅妈妈自己没撑到那时候,到底不能怪到酒的头上去。
其实谢迅觉得他爹不必为没能通气去机关而后悔。依老爷子那性格,就算真进了机关,也不可能在他妈生病的时候就能呼风唤雨,让她立刻做上搭桥手术。奶奶和妈妈都走得早,他爹那点混账事,说白了还是他父子俩挨上了后果。谢保华觉不觉得苦他不知道,谢迅真觉得没什么,至少他生活里那些挫折和痛苦,他自问没一件能怪到他爹头上去。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谢迅觉得他没做过和谢保华当年一样不知变通的事。他当年是为什么学了医,今日还是为了同样的原因每天来上班。从这点来说,他早已算求仁得仁。但其实谢迅的理想主义比谢保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执拗地寻找自己喜欢的女性作为伴侣,不论背景,不论家世,谢迅甚至觉得对方若是离婚带着孩子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喜欢。
他不愿意见那位李护士,因为这样于世俗意义上琴瑟合鸣的搭配,已让她在谢迅感情的天平上失了先机。
也许有天她倒要庆幸没有陷于我这么个贫穷的理想主义者的泥潭里呢,谢迅自嘲地想。
“你说,我要是干脆辞职去南京找个工作,小师妹会不会一感动就嫁给我了?”若说理想主义,沙姜鸡也不遑多让。
谢迅却觉得他可以这么对自己,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跳进火坑里去。“这种事还是得两个人商量着来。你真这么跳过去,她肯定会觉得压力特大,本来也许想拒绝,这下不得不嫁给你了。”
“×,那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沙姜鸡爆了粗口。
谢迅抽了口烟。“她能跟你结婚,未必能跟你过下去。你别害了人家。”
沙姜鸡明白谢迅说得对,尤其这人自己刚离过婚,可算是要理论有理论,要实验数据有实验数据,让他没法反驳。他心里烦躁,只得从别处找出口。“你这抽的啥破烟,这么呛。”他突兀地站起来,走去窗边打开窗户。一阵冷风扑打在谢迅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个战。也许是幻觉,他觉得手边的手机也振了一下。低头却见手机真的亮了,一条信息恰在此时姗姗而来。
顾晓音问:“你们夜班一般上到几点?”
谢迅摁灭香烟,拿起手机回复:“正常早八点,但有时候第二天有事就继续上班。”他停下来,把“但有时候第二天……”那句删掉,又加上个“怎么?”按下发送键。
沙姜鸡眼看着谢迅刚才讨论严肃话题时紧绷的眉眼在看到手机信息内容时松弛下来,他强压住跃跃欲动的八卦之心等谢迅回完信息。那边刚放下手机,沙姜鸡幽幽地开了口:“谁呀?”
“朋友。”谢迅应答如流。
沙姜鸡腹诽了一句。
隔壁的顾晓音打开卧室的窗户换气,闻到一阵烟味。也许是谢迅在抽烟,她想。然后立刻嘲笑自己简直自作多情得过分。又一阵烟味飘来,顾晓音关上窗户,转身便看到她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顾晓音瞧了瞧内容,干脆赖到床上专心写起回复来。
她这条回复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带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情发了出去,随即手机被她扔到一边,仿佛眼不见心不烦。
“你们医院东门附近有个早点铺子,据说店主是安徽人,有几样别处吃不着的安徽早点。我一直想试试,奈何早点铺八点半收摊,而我们律师……嘿嘿,是夜猫子型选手,早上起不来。所以……嘿嘿,嘿嘿嘿嘿嘿……”谢迅对着手机,觉得顾晓音那几声“嘿嘿”像是就在耳边。他能想到这姑娘打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概就像那回穿着西装去买烤串被他远远瞧见一样,俏皮而浑不吝。
这倒是谢迅高看了顾晓音。对方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厚颜无耻,没等谢迅回复,顾晓音又找补了一句:“我在安徽出生长大,四年级才来北京。”
谢迅想起当年顾晓音插班时那奇奇怪怪的口音,顿时觉得多年的谜团终于得到解答。他正要回答,只听沙姜鸡说:“朋友姓顾吧?”
谢迅下意识应下。沙姜鸡幽怨接话:“明明今晚该你安慰我这个求之不得的伤心人。结果要我这个要文凭有文凭,要家世有家世的优质未婚男人旁观你这大龄离婚男被未婚女青年勾搭,你亏心不?”
谢迅抬头正色道:“好像顾律师认识我之前,她亲戚就撮合过你俩吧?当时你怎么说的?‘有钱的律师我还得思量思量,都沦落到跟你当邻居了,肯定也没挣着钱,这性价比比小护士可差远了。’你要是当时跟她成了,还有我什么事?”
沙姜鸡被噎得下不去,上不来,良久才憋出一句:“所以我让你近水楼台,你就真上了?老谢啊老谢,咱认识这么多年,你可是破天荒地把我的劝给听了!”
谢迅刚回完顾晓音的消息。听到沙姜鸡的点评,他不自觉便代入顾晓音一贯的态度。“没错,我头一回觉得你的劝真挺值得听的。”
这厢沙姜鸡承受连环暴击不提,那边顾晓音笑眯眯地在看谢迅的回复。他果然一口应下,说自己这周四上夜班,如果周五早上走得掉的话就帮顾晓音带,问她要吃什么。太上路了,简直是瞌睡有人递枕头,假若陈硕能像谢医生这样……顾晓音惊觉自己在做不恰当的对比,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煎饼包油条,加两个鸡蛋。豆腐脑一份。这俩都不要香菜。你去的时候要是还有汤包,建议你来一份,汤包冷了不好吃,就不用给我带了。”
“好。”
沙姜鸡瞅着谢迅嘴角那点掩藏不住的笑意,相当不是滋味,觉得非得给这厮连排三个大夜班,每个晚上再来那么五六七八个夹层病人,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但出口不过一句:“你小子来真的?”
谢迅自从动了这方面的心思,从未真正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顾晓音当然很好,工作体面,人也清秀俏皮,还保持单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也许她之前遇到的男人都像沙姜鸡那么不开眼。也幸好他们都像沙姜鸡那么不开眼。若说他俩四年级时萍水相逢的经历让谢迅对顾晓音念念不忘,那根本是胡扯。可是正是那一点点过往,让成年的顾晓音自带一点光环,而谢迅就像静夜里的蠓虫,被那一点点光吸引,身不由己地慢慢靠近,把那光的所在看了个清楚。
假若在食堂里,顾晓音听到他的过去便默默退出,谢迅也不会怪她。相反,他会觉得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用理想主义和道德羁绊去绑住一个人是难以持久的,谢迅在医院多年,早看明白了这些。那些住院的病人,若是家人和病人间没有深厚的感情,碍于关系不得不照顾,效果往往还不如干脆请护工。所以谢迅一点不觉得护士长张罗着给他介绍小护士,而给沙姜鸡介绍老金的侄女有任何不妥,相反,他觉得这是护士长看清游戏规则之后做出的最体贴配置——她只是漏算了谢迅是个贪心且宁缺勿滥的人。
既然顾晓音听完八卦没有退,自己绝没有退的道理。谢迅于是坦然回答:“是啊。虽然她要是看上我约等于眼瞎,但我总得试试不是?”他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沙姜鸡在心里又诅咒了一遍这看脸的世界。然而想到自己这位老友多年来被命运反复玩弄,他不由得将那讽刺的话咽下肚去,并且衷心希望谢迅这回别再所遇非人,也好顺便断了那些小护士的念,好好收心给他当追小师妹万一未果之后的备胎。
一墙之隔,顾晓音举着手机,傻乎乎地盯着那个“好”字,盯得它开出了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