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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光 上 篇 第六章 故人西辞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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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箱子摞在一起,徐曼坐在箱子上跷着二郎腿,两条腿都悬空晃悠着。

    徐曼算是一个美人。她五官生得小巧,本不算现下最讨巧的长相,幸而得了一张莹白的鹅蛋小脸,略略尖的下巴,最重要的是在鼻翼斜上方生了一颗只比本来肤色略略深一些的痣,立刻给整张脸带来了画龙点睛的效果。顾晓音只能看到徐曼的侧脸。一把青丝扎成马尾,额角有细细的碎发落下来,徐曼低着头在手机上按数字,露出长而白的后颈。顾晓音想起蒋近男领证的那天,徐曼站在谢迅面前,也是这样低着头。徐曼娇小,而谢迅目测至少有一米八,比她高了一头不止。也许娇小会低头的女人天生容易博得同情和好感,顾晓音看到她,首先想的便是:她这身板是怎么把这两个看起来很沉的箱子弄上十楼来的,谢迅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徐曼接通电话,顾晓音开门进屋时,刚好听见她对电话那头说:“你啊,永远都是这样……”未尽的尾音消失在走廊里,似嗔似怪。

    顾晓音想:她的声音可真温柔。

    一晃便是晚饭时分,顾晓音懒得开火,决计还是下楼买个驴肉火烧当晚饭。她打开门,惊讶地发现徐曼还坐在那儿。北京的深秋天黑得早,此时走廊还未亮灯,黑洞洞的,只有徐曼手机的那一点光亮。她早已改换姿势,两腿并拢放在纸箱上,整个人蜷成一团,看起来楚楚可怜。

    顾晓音见多了被快递员丢在门口的纸箱,不禁猜测徐曼这两箱东西到底得多重要,才值得她在这里等谢迅一下午。想到这儿,顾晓音好邻居上身,走过去对徐曼说:“你等谢医生哪?我住隔壁,要不箱子先搁我家里,谢医生回来,我交给他。”

    徐曼抬头皱着眉看了顾晓音一眼。她和谢迅结婚两年多,从没见谢迅和邻居说过一句话,最多是碰面点个头而已。这刚搬来光辉里没多久,竟培养出了个能代收东西的邻居?徐曼看向顾晓音的目光不由得带了点探究。顾晓音觉着这位来者不善——难道怕我勾引你前夫?这都前夫了你管得着吗,然而同为女人,她又有那么一点理解徐曼,如果真像她那天道听途说来的,徐曼是因为谢迅工作太忙,所以离婚,那主观上确实还有可能仍旧把这男人看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嫉妒的力量最是强大,顾晓音决定自己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徐曼既然没有接她的话,顾晓音也不打算继续自作多情,点个头便走。

    本打算买个驴肉火烧回家吃,到了店里,顾晓音闻着店门口烤串的味儿,到底是改了主意。上回穿着西装怕沾味儿,今天反正是胡穿的。填饱了肚子的顾晓音溜达回家,琢磨着晚上在家把这周末的活儿干完,晚点就晚点,明天可以睡个自然醒。

    她正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冷不丁迈出电梯,便看见徐曼终究是把人给等来了,倒把她吓了一跳。谢迅背对着她站着,顾晓音看不见徐曼,可是谢迅的背后有两只手。这俩终于还是抱上了!顾晓音不禁想到在登记处那天,如果谢迅没被医院的电话叫走,接下来必然也是这样的戏码。

    既然如此舍不得,又干吗要离婚呢?顾晓音不明白。对于男女之间那些事,顾晓音迄今为止还是以理论知识为主。初中时她暗恋过一个高中部学长,每天翘首以盼他走过自己窗前。到她初中毕业,考去另外一所高中,顾晓音终于鼓起勇气给对方写了一封无关风月的信。对方倒是回信了,只是内容像校报摘录似的,结尾祝她考上心仪的大学。顾晓音一直珍藏着那封信,整个高中生涯,她时不时地便拿出来读一遍,像是个强迫症患者。人说新的不来,旧的不去。顾晓音在大学里遇见陈硕,那封信终于被夹在旧年的日记本里束之高阁了。

    她向来以为自己虽然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如今猪从她面前跑过,她发现没吃过猪肉还真是不知道猪跑个啥。

    好在律师可能缺钱缺觉,却独独不缺乏理性。顾晓音把自己的位置摆得相当正,她目不斜视地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直到关上自家大门都没看这二人一眼,给他们留出了足足的私人空间。

    谢迅瞧着那个身影走过去,到了她自家门口,还相当不自然地保持了一个侧身的姿态,端的是非礼勿视。

    徐曼早上给他打电话说整理了家里余下的东西,要给他送两箱书来。谢迅提议自己改天去拿或者留在他门口,徐曼都不肯,他便猜着了徐曼这是有事要当面说。谢迅今天加班,本来跟沙姜鸡讲好饭点前后替他掩护,自己溜班去把人见了,谁知饭点还没到,前儿那位他跟老金做搭桥手术的杨教授又被送回来了。

    杨教授出院没过一周,医务处找上了心外科,说病人家属投诉老金和谢迅医风不正,对待病人敷衍草率。张主任把医务处发来的材料转给老金——厚厚一沓打印材料,里面有杨教授住院期间所有的病历和医嘱单,被一条条注解过。有的写着“某操作和梅奥诊所的推荐操作不一样”,有的是“病人家属咨询过阜外心外科某主任医师,认为药物剂量过大”……还有长篇陈情,历数查房时老金和谢迅怎样不肯直接回答自己的疑问,绕弯子,兜圈子,怀疑是为了甩脱责任。最后总结:杨教授虽然术后正常出院,但这段经历给教授和家人都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这种并无实际医疗事故的指控,中心医院的一向做法是带组主任和主治医生当月工资各扣五百。老金倒是不在乎这点小钱,唯有恶心而已。他把材料扔给谢迅,自己问候了若干天杨教授儿子的母亲,直到有一天,沙姜鸡挠着头给他指出,杨教授儿子的母亲就是杨教授太太,他们查房时都见过,这可真有点不妥。老金往沙姜鸡头上招呼了一巴掌,从此揭过不提。沙姜鸡捂着头对谢迅说,我帮你挨这一巴掌,你那五百的人情也算是还了。谢迅又给了他一下,笑道:“这是利息。”

    “你说这家属真找过阜外的某主任吗?”办公室里有小朋友问,“他都能够上某主任了,干吗不直接在阜外做搭桥,非得上咱这儿来犯到老金手上?”

    “我还是林巧稚接生的呢。”沙姜鸡不屑地回答,“反正没有病历,我说啥还不就是啥。”

    “那还是不同的。”谢迅慢悠悠地说,“你出生的时候,林巧稚都去世六年了。”

    再见到杨教授一家,谢迅在心里叹口气,赶紧汇报给老金。恶心的事他们年年都要遇上百八十桩,恶心恶心着也就习惯了。然而这病人又回到医院来,却往往是不能善了的。杨教授自诉,这两天经常觉得一阵阵心慌,今天在家摸脉搏,发现心率每分钟只有三十几下。谢迅心里有个基本判断,但还是安排杨教授先做心电监护。趁老金还没到,他赶紧给徐曼打电话,叫她别等。

    电话那头徐曼叹了口气:“你啊,永远都是这样……”可还是坚持会等他。这时,护士来找谢迅,他只来得及匆匆说了句“真不知道今天几点能回,你还是别等的好”,便匆匆收了线。

    心电监护做完,老金也来了。果然和谢迅想的一样,杨教授出现了慢房颤。这对老金和谢迅来说,算是个有好有坏的消息,好消息是慢房颤的标准处理流程是先放心脏起搏器,然后再射频消融,这都是心内科的范畴,心外可以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坏消息是这位小杨先生把自家爹的病历批注一番又告去医务处的操作已经传遍全院,老金要扔山芋,只怕人家不接。

    谢迅听自己在其他医院工作的同事说过类似情况的恐怖结局:自己科处理不了,其他科不接收,但病人家属咬死“这第一个手术是你们做的,必须是你们治好,治不好,我就上医务处卫生局告医疗事故”。在心外这种科室,谢迅见多了,往往那些生死立判的病人不容易扯皮,扯皮的都是第一次救回来的。他不由得为自己老板捏了一把汗。

    老金出去抽了支烟,回来以后,叫谢迅找家属一起谈话。谢迅跟老金工作了这许多年,看这架势,老金多半是已经想好了对策。果然,杨教授的老伴和儿子进了办公室,老金先听他儿子分析了半天病情,连一点不耐烦的神情都没有。等他讲完,老金缓缓开口:“你父亲的情况听起来你已经很了解了,我下面说的可能和你知道的也不会有太多不同。他老人家这个情况,很不好,眼下要做的是尽快转到心内科放心脏起搏器。我刚刚给心内打过电话,现在是秋冬心血管疾病多发季节,中心医院眼下心内没有病房。那么就是两种选择,一种是等中心医院的心内病房,但是以杨教授的情况,随时有可能发生心衰或者脑梗,一旦发生,估计就救不回来了;还有一种选择是联系其他医院的心内科,尽快转院,尽快手术。”

    杨教授的老伴哭了起来,谢迅赶忙递纸巾过去。儿子紧紧抿着嘴,似是在天人交战。老金也不催他,过了半分钟,儿子问:“这心脏起搏器的植入手术,心外科不能做吗?”

    谢迅以为老金会立刻否决,然而老金没有。“我老实告诉你,我一个有几十年经验的心外科医生,从能力上来说是能做的,但我要是做了,轻则免职,重则吊销医护证,而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这手术是归心内科做的,你肯定不放心交给我一个心外科医生做。”

    杨教授儿子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又过了很久,他问:“那刚才您说的两种选择,您觉得哪种风险小点?”老金故意没有立刻回答,他顿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告诉你,教科书上认为这两种风险差不多,但是除了教科书里那个病例,没有哪个病人是照着教科书长的。”

    “如果是您父亲呢?”杨教授儿子声音都略微颤抖起来。

    老金摇摇头。“你在这里反复权衡,还不如赶快打电话看看别的医院能不能接收,老爷子还监护着呢,多等一分钟都是额外的风险。”他站起身来,“小谢你留在这里,我先去看别的病人,有需要随时找我。”

    杨教授儿子权衡了很久,到底是决定尽快转院。儿子出去打电话的当儿,杨教授老伴开口便向谢迅和老金赔不是。杨教授儿子虽然迂腐点,老爷子老太太却是懂的,这一回既给人惹了麻烦,还上院里告了一状,老太太自然明白自家这二进宫必然是讨人嫌来了,只是孩子大了,和父母之间不知不觉掉了个个儿,杨家老两口虽然觉得儿子不妥,但自个儿毕竟依仗着儿子,也不敢多说。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兜着圈子把这意思给说了,谢迅在心里叹口气,不知道怎么接话。老太太又接着感谢他们还不计前嫌地接诊,让谢迅一定把这歉意和谢意给金主任带到。

    谢迅心一软,差点要说“如果联系不到其他医院,中心医院的心外也未必全无机会”,但想到老金,到底是犹豫起来。正在这时,杨教授儿子回来了,说某某医院心内有床位,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可以安排转院。

    谢迅松了口气。这某某医院虽然不如中心医院,但好歹也是个三甲。这时候折腾转院固然有风险,但如若老金不亲自去打招呼,中心医院的心内是万万不会接的。之前老金跟杨教授家属说心内没病房,说不定就是心内自己支出来的借口。

    现下尘埃落定,谢迅去跟老金汇报,顺便传达了老太太的话。也许是这几句话的作用,老金在杨教授转院前,还去监护室看了看他。虽什么话也没说,但周围的人都懂,这时候是好是坏老金都不可能开口,能来看一趟,已经算是尽了心意。

    把杨教授一家送走,沙姜鸡说:“文化人真是难对付啊,这下该某某医院接招了。”

    老金却叹口气:“你懂什么,文化人还是好对付的。他要是个泼的,今天就讹上咱们了,老太太再假装犯个心脏病躺你这儿,你还真一点办法没有。别说咱院心内,他要约阜外安贞联合会诊,我都得给他想办法。”

    劫后余生的老金去抽烟,留下两个徒弟在原地各自咀嚼他扔下的话,良久,倒是沙姜鸡先回过神来。“你中午本来不是还要溜班吗?是不是也黄了?”

    谢迅如梦初醒,赶紧打电话给徐曼。徐曼的声音远而空洞,像是在一个桥洞里,不消说,显然是还在等着。谢迅心里一阵愧疚,在沙姜鸡面前却不好说什么,只撂下句“我马上打车过去”,便要走。

    “我×,徐曼上你那儿等你去了?这是要破镜重圆的节奏啊!”沙姜鸡在一旁大惊小怪地说。

    谢迅想,徐曼如此这般,显然是有求于他,但要说她有破镜重圆的心思……谢迅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最好!”沙姜鸡叉着手说,“你可别心软,不然我的沙发就被你白睡了。”

    谢迅挑眉。“这意思好像你沙发遭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沙姜鸡笑眯眯地回答:“你别说,我还真就这意思。”

    谢迅走出电梯,眼前正是顾晓音目睹的那一幕——徐曼蜷缩在纸箱上,四下里唯有手机那一点惨白的光。她该是在这儿冻了很久,谢迅想着,心先软下来。徐曼做文字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几家旧媒体新媒体写稿子赚点稿费,有时谢迅加班到凌晨回家,徐曼关了灯,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敲字。纵然写作的人喜欢夜里码字,谢迅也领了徐曼这等他的情。徐曼人如其名,散漫得很,她自己也承认,大学毕业后没有任何一份工作做满了半年,上一回她朝九晚五地上班还是认识谢迅的时候——徐曼在中心医院宣传部干了四个月零二十八天,在第四个月零二十七天的时候,她接到一个采访心外科史主任的任务。两人不欢而散,史主任砸了个杯子,徐曼第二天被领导骂,当即辞了职。那天恰好被谢迅撞上,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谢迅现在还能时时想起那一幕,那天徐曼穿了一条黑色长袖连衣裙,上身严严实实地连脖子也遮住半截,裙摆却只到膝盖上三寸。她光脚穿了一双飞跃球鞋,露出整条白色的腿来。谢迅回办公室时,徐曼正从里面飞奔而出,长发飞起,活脱儿是MV(音乐短片)《悬崖》里的王祖贤。谢迅眼睁睁地看着她撞进自己怀里,又顺势扯了把他的白大褂躲在他身后,只见史主任声色俱厉地从办公室冲出来,谢迅立刻便丧失了立场。

    后来,史主任气得连谢迅的喜糖都不肯拿。谢迅问过徐曼当时的情况——徐曼本来是要采访史主任的先进事迹的,不知怎么,扯到药品回扣上,徐曼直接问史主任娶了医药代理这件事。史主任娶医药代理是当年中心医院的大新闻,他的前妻因此来院里大闹过一场,从此尽人皆知。史主任低调了许多年,这事慢慢揭过。谁料,被徐曼当头问起,言语里还有质疑他跟医药代理过从甚密的意思。史主任自从娶了新太太,为避嫌的缘故,早让太太转了行,此时哪儿能忍徐曼这明里暗里的质疑,直接砸了杯子,拍案而起……

    谢迅没怪史主任不肯拿他的喜糖,也没怪徐曼。文艺青年的可爱,一大半在于她们近乎不负责任的天真,和不切实际的随性。谢迅因职业使然,极少有能随性的时候,他觉得,身边能有一个文艺的太太,也算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他忘了文艺青年总爱仰望天上的月亮,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而不见。徐曼和那人趁他值夜班时去酒店,被沙姜鸡遇到。事后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地承认了,而且态度磊落得很,既承认自己爱上别人,要跟谢迅分手,且觉得自己出轨,谢迅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那些等他下班的深夜,磨掉了徐曼对这场婚姻所有的耐心。

    谢迅在沙姜鸡的沙发上深切反省过自己失败的人生——他既恨过徐曼,也恨过医生这一行,还恨过自己。谢迅在感情上从来欠缺运气,他读研究生那会儿,谈了四年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出国念书,两人约好美国见,谢迅为此考了托福,认真考虑过去美国是转专业还是争取迂回几年再考MD[1]。正准备着GRE[2],女朋友跟一个律师闪婚了。他因此消沉好几年,直到遇到徐曼。

    虽然最后是这样的收场,两人之间到底也有过徐曼在灯下码字等他归来的日子。谢迅一时踌躇着不忍上前,徐曼倒反应迟缓地看向电梯这边,仿佛是刚意识到十楼有人来。见是谢迅,徐曼从箱子上跳下来,许是坐久了腿脚不听使唤,徐曼一个趔趄,伸手扶住箱子。谢迅连忙上前。

    “没事吧?”

    徐曼抬头道:“还好。”她指了指那两个箱子。“我在家收拾书柜和其他地方,又找出两箱你的书和资料,就给你送来了。”

    谢迅皱眉。“这东西这么沉,是你弄上来的?”

    “也不是。”徐曼低头,“有人帮忙,他就住这后面的蓝堡。”

    谢迅忽然明白这“有人”是何许人也,不由得语带讥讽:“你就让人家帮你搬两箱书给前夫,再由着你坐在他门口一个下午?”

    徐曼的头仿佛更低了些,两人站得这么近,即使是在昏暗的走廊里,谢迅也能看到徐曼那瓷白色的后颈。这是他曾经的枕边人,即使两人的关系已经在法律上解除,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关于对方的知识和记忆却无法一并清空。谢迅忽然没了脾气,终于问:“你等我这么久,是有事要说?”

    徐曼点头。“我想跟你商量,房子我们之前说好尽快挂出去卖掉,你要是这阵子不急着用钱,能不能等几个月再卖?”

    因为沙姜鸡提到破镜重圆,谢迅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徐曼没说自己有了,只是要求晚些卖房,他不由得松口气,又觉得徐曼有些小题大做,左右是晚几个月卖房,何至于此,自己又不会跟她要房租。

    “你就先住着吧,晚两三个月无妨。”

    得了谢迅这句话,徐曼的心里也有了底。“最晚到过年,过年前我就搬走。”

    话音刚落,只听吱吱呀呀几声怪响,谢迅在这楼里住久了,知道是这电梯在犯怪。徐曼不明就里,惊吓之下,像从前一样一把抱住谢迅。

    谢迅没有推开她。总有一些肌肉记忆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就像他仍然习惯于睡床的左半边一样,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谅解这其中的荒诞。徐曼容易受惊吓,就像兔子似的,风吹草动便要抱住谢迅,此时不过是习惯成自然。谢迅闭了闭眼,听见电梯门开了又合上,却没有脚步声,像是有人愣在电梯口。没多久,他的芳邻从身边走过,用夸张的姿态表达了自己避嫌的决心。

    顾晓音的门“吧嗒”一声合上,谢迅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要搬去哪儿?”

    徐曼从这个超时的拥抱中全身而退,仍低着头回答:“他蓝堡的房子正要开始装修,装好我就搬进去。”

    谢迅忽然明白徐曼为什么在这时候收拾出这两箱东西来,心里不由得一堵。

    也许是因为看到不该看的场景,顾晓音今晚的运气欠奉。Citrix[3]登录五分钟,挂线半小时。顾晓音折腾了两回,换用本地电脑改文件,大功即将告成时,Word[4]忽然崩溃。等顾晓音再重启电脑,打开薛定谔的箱子,发现猫死了——她根本没存盘。

    顾晓音叹口气,到底是穿上外套出门,去了办公室。上帝在Citrix第一次掉线时,可能就向她发出了去办公室的指引,顾晓音想,然而作为一个愚蠢的人类,她非要跟命运抗衡,这又能怪谁呢?

    顾晓音哼着《山丘》出了门。周末的九点多,一号线向西的车厢里人影稀稀落落,到了国贸站更是作鸟兽散。那些转乘十号线的乘客,年轻点的也许是要去三里屯续摊。顾晓音形单影只地往出口走去,穿过国贸商城,那些店铺早已打烊,唯有橱窗和灯箱依旧闪亮,像被关进金丝笼里的人生。

    出乎顾晓音的意料,陈硕也在办公室,而且并不像她熟悉的那样——来打酱油混个晚饭报销。此时陈硕的办公室门关着,却可以听到电话会议的声音,透过玻璃窗还能看到陈硕的对面坐着个低年级律师,正在奋笔疾书。谈判大概正进行到要紧之处,顾晓音在窗外站了一小会儿,陈硕完全没注意到她。

    顾晓音忽然就被这气氛感染了,她收起自己那点自怨自艾的情绪,疾步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做之前的工作。那些做过的内容虽然被Word“吃”掉了,好歹走过一遍的路,此时复盘起来倒是也快,顾晓音把文件做完发出去,还不到十一点。休息一下就回家,顾晓音对自己说,她伸手打开了书架上的音箱,有一个娓娓道来的男声唱道:“谁能够代替你呢,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顾晓音闭上眼睛。老狼的声线是如此循循善诱,不禁让人产生错觉,觉得爱情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傍晚在楼道里拥抱着的两个人,也许自己真的应该抓住青春的尾巴尝试一下,就算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又在命运面前不自量力了一把,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她正胡思乱想着,办公室门忽然打开,她的幻想对象走了进来。

    “深更半夜在办公室听歌?你倒是挺有雅兴。”

    因为陈硕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她刚刚在想的心事,顾晓音忽然绯红了脸。她伸手关掉音箱,却发现这忽然安静下来的环境,倒是让人更加局促。

    “我来的时候见你在电话会议上,什么项目这么拼,周六晚上还把你和小朋友一起搞来办公室开会?”顾晓音岔开话题,说完,她又有点鄙视自己,以自己这避重就轻的能力,活该陈硕从来看不到她。

    陈硕哪知道顾晓音今晚的心事,被她这一问,便愤愤地回答:“还不是刘老板挖来的老客户。这帮孙子生怕我们不加班,每周雷打不动地要安排周六早晚各一场会,确保他们996的时候你肯定也没闲着。”

    吐槽客户乃是所有律师之间社交的常青话题,就像英国人谈论天气一样,总不愁没有可说的。可同样的内容从陈硕嘴里说出来,顾晓音就觉得这客户格外可气。然而同仇敌忾并不能安慰陈硕,她想了想说:“我从前听说在律所里工作就是个吃派的游戏,你越努力工作,上司越认可你,就会给你越多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你升了合伙人,从劳方变成资方,就变成发派的人了。”

    陈硕打断她:“你看刘老板还不是整天苦×着干活儿?合伙人最多是做派的,离发派的还远着呢。”

    顾晓音笑道:“那好歹也有人帮你吃啊。再说,我们这群同学里,大概就你离那个位置最近,苟富贵,毋相忘。”陈硕没回答,但顾晓音看到他嘴角淡淡的笑意,知道这话他听进去了。

    因为这个插曲,顾晓音又差不多踩着电梯停工的点回到了光辉里。正要迈进单元门洞,她看见谢迅坐在花坛边上抽烟。谢迅似乎在想心事,夹着烟的手虚搁在二郎腿上,烧了长长一截的烟灰没抖掉。

    他深更半夜在楼下,不会前妻留在他家,到了这会儿才走吧?顾晓音赶紧拉回自己澎湃的八卦之心,正要走,却又鬼使神差地往那个方向主语不明地说了一句:“再不上楼,电梯就停了。”

    那个沉思的人终于站起身,把烟在花坛边上压灭,仍旧拿在手上,向她走来。

    顾晓音莫名觉得今晚的谢迅情绪低落,像是受了某种严重的打击。难道谢医生用了整晚的时间向前妻求复合被拒?那不能啊,对方要是要拒他,还巴巴地等他一整个下午干什么。

    顾晓音正在脑海里写八点档剧本,谢迅却在想别的。徐曼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就走了,谢迅回医院又加了一晚上的班,回家走到楼下却又停住,抽了两支烟。

    他确实觉得自己对不起徐曼。虽然这场婚姻走到尽头是因为徐曼出轨,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没照顾好她。谢迅想起离婚那天,徐曼哭着对他说,他们之间真正的小三是他的工作,其实她也没有说错。所以分割财产的时候,徐曼要求拿那个房子的三分之一,谢迅没多考虑就答应了,也做好了让徐曼在房子里住上半年才能把它变现分割的准备。然而理解照顾徐曼是一回事,看着她欢欣热切地奔向新生活是另一回事。在心脏外科见惯生死大事的谢迅,此时又一次被迫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狭隘的凡人。他下午回家的路上还担心前妻可能怀孕,让两人再度纠缠不清,转眼就因为她的情人要住进自己名下的房子里而恨不得明天就把房子卖掉。

    顾晓音却不知道谢迅心里这些曲折,为了对抗电梯里的低气压,顾晓音决定没话找话。

    “你朋友今天下午等了你挺久的。我中午回来她就在等,前后怎么着也有三四个小时吧。”

    “她不是我朋友,是我前妻。”

    顾晓音差点脱口而出“嗐,我知道”。然而谢迅如此坦然,她反而接不上话来,吭哧了半晌,顾晓音觉得绕弯子也没意思,干脆问:“那你还好吗?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谢迅垂目望着地上,从顾晓音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像是皱了眉,嘴巴抿成一线,似有许多吐无可吐的心事。顾晓音的心里忽然像被羽毛抚过,又了无痕迹。谢迅恢复了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只是顾晓音的幻觉。

    “我没事。”他说。

    一个人说他没事,无论是否言不由衷,至少明明白白是要转换话题的意思。顾晓音于是不再追问。两人沉默着到十楼,顾晓音率先走出电梯,走到谢迅家门口,她迟疑着停下脚步。

    “我觉得,”顾晓音斟酌着怎样把这交浅言深的话说出口,“她能一直那么等着你,大概还是有想挽回的意思。也许她有点难以启齿,毕竟你们已经……”顾晓音到底没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口,她有点紧张地望向谢迅,等待他的反应。

    除了沙姜鸡和谢保华,谢迅身边再没有别人知道他离婚的真相。老金有次在组会上旁敲侧击地教育他们年轻人:不要把婚姻不当回事,想结就结,想离就离。沙姜鸡差点要开口,被谢迅拉住衣角制止了。

    会后,沙姜鸡问谢迅:“我要帮你说话,你拉我干吗?”

    谢迅赔着笑。“知道你维护我,行了,徐曼那事搞得尽人皆知我也没脸。”

    话说的是自己,沙姜鸡却明白,谢迅还是在维护徐曼,不愿意说她不好。

    此时面对着顾晓音,谢迅却有些踌躇。他难得想解释一下,可又觉得跟顾晓音说明这背后的因果有违自己的原则。权衡再三,谢迅开口道:“她今儿来找我,是有别的事。”

    顾晓音明明是想要鼓励谢迅,然而她自己这些年间在陈硕的身边故作云淡风轻地周旋,此时下意识代入徐曼的角色,话里便带了些抱不平的意思:“她如果不是想见到你,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用电话和信息说明白的。”谢迅觉得顾晓音有些多管闲事。然而以他多年在医院里和女性病人家属打交道的经历,谢迅深知绕圈子对一个想刨根问底的女人是没用的,不过是浪费双方更多时间而已。此时,顾晓音不知钻进了哪个牛角尖里,像居委会大妈一样旁敲侧击地劝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她就此死心。

    于是谢迅道:“她已经有新男朋友了。”

    这话听在顾晓音耳朵里,端的是但见新人笑的落寞。愧疚感立刻涌上心头,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不会是为了这个在楼下坐了一晚上吧?”

    谢迅有点困惑地看着她。“一晚上?”他随即明白了顾晓音的误会,倒是笑了,“没有,我今天加班,下午临时回来一下,又回医院了,大概也就比你早五分钟到楼下。”

    顾晓音讪笑。“那就好,那就好。”她觉得自己今晚这个八卦的形象需要止损,“那你早点休息。”

    “顾晓音。”她正从包里掏自家钥匙,听见谢迅在背后说:“还是谢谢你。”

    她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开门进屋。

    谢迅打开窗户,破例在家里点上一支烟。他的人生是一个个被抛下的瞬间——母亲,前女友,徐曼,就连顾晓音都曾经在倒了他满头胶水之后不告而别。然而看她重逢时的反应,大概根本不记得这件事的存在……可是这好像也不能怪顾晓音。就像他觉得自己也未必真的有立场去怪徐曼,他很早便发现徐曼在爱情里投入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爱情本身。然而他们还是结了婚。

    但愿那个住蓝堡的哥们儿比他运气好吧,谢迅伸手关窗的时候这么想着。

    注释:

    [1]医学博士学位。

    [2]留学研究生入学考试。

    [3]一个远程工作软件。

    [4]微软公司的一个文字处理器应用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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