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小莉啊谁人能像我这样对你……”
沙姜鸡哼着歌走进办公室,谢迅正看着CT片子,然而歌词太浪,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护士站刚来了新护士?”沙姜鸡正色道:“你以为这是我编的歌?No(不)……这是著名摇滚歌手的作品!你还别说,没几首歌能像这歌一样代表我的心声。”他又哼唱起来,“小莉啊谢谢你借给我钱花,谢谢你借给我钱花小莉啊……”
“这年头果然世风日下,著名摇滚歌手都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吃软饭。”谢迅正笑着打趣沙姜鸡,有护士拿着一袋糖进来,说自己刚休完婚假回来,请各位同事吃糖。两人照例恭喜对方,又寒暄几句,这边护士刚走,沙姜鸡便苦着脸说:“太让人伤心了,这个小护士去年还给我买过夜宵,转眼就送喜糖,也不问问我有意见没。”“你不是准备找个金主吗?护士又没钱,你还能有什么意见?”
“理虽然是这个理,”沙姜鸡剥了一颗糖扔进嘴里,“但金主不好找,在找金主的过程中还需要小护士们的温柔安慰。”话没说完,他把嘴里的糖吐了出来。“小护士看来也没找着金主,这费列罗跟我昨天参加婚礼拿到的那个连味都不一样,怕是假的吧!”
谢迅奇道:“你怎么不说昨天那个可能是假的?”
沙姜鸡嘿嘿一笑:“昨儿结婚那朋友老婆有钱,人家还没结婚就住上了老婆买的棕榈泉。要说我朋友那个性,还真有可能买假费列罗——他跟我们撸个串都能躲着尽量不买单。可我看他老婆那架势,绝不能够!”
“那你跟你朋友商量商量,给你介绍个小姨子。”
“人家还真给我介绍了个小姨子!”沙姜鸡笑眯眯地抄起谢迅的可乐给自己倒了半杯,“可惜这个小姨子不是亲的,还是个律师,律师虽然听说挣钱多吧,但这职业也跟我们一样苦哈哈的,回头我加个大夜班,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发现媳妇儿比我加班还晚,我还得伺候她。不行不行,这种组合还不如贫穷但温柔貌美的小护士呢。”谢迅笑了。“祝你如愿。”
“话说,”沙姜鸡又绕回谢迅桌子旁,“你今年真不准备再搞论文了?”
“没必要。”谢迅头都没抬。
“老金也确实有点欺负人,你就能甘心?我看他就是拿那事压着你,让你一直给他做便宜苦力。”
“老金是有点鸡贼。不过这事我们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需要人给他干活儿,我愿意干活儿,不想写论文,挺好。”谢迅终于放下片子,“你今年SCI(《科学引文索引》)任务完成了吗?”
沙姜鸡的脸皱成了一团,正准备诉苦,一个护士冲进来。“鸡医生,十九床病人情况不太好,麻烦你去看看。”沙姜鸡放下杯子,赶紧跟护士走,谢迅只听得他撂下了一句:“想到这个我的心儿就碎了”,也不知是刚才那首摇滚歌曲的歌词,还是沙姜鸡现编的。
老金喜欢嘲笑沙姜鸡和谢迅这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不过,这一天两人一别两宽,谢迅到八点多下班都没再见到沙姜鸡。十九床的病人情况确实不好,本来安排了三天后手术,现在不得不提前,直到谢迅离开,沙姜鸡都还没下手术。
谢迅本来想让沙姜鸡帮他照看下自己某个术后预后不太好的病人,这下只得给他留了条信息,又仔细跟今天的夜班医生做过交接,方才离开医院,匆匆往谢保华那儿去。冬天快来了,谢保华家里的电暖器不热,今天约了师傅来修,顺带还得把屋外的水管给包起来,免得水管上冻。
谢保华住在东城一个胡同杂院里。从东直门往里,这样的胡同杂院还保留了不少。地段好的好些被改造成了酒吧餐厅什么的,有些个外国人也爱租翻新的四合院。那说的都不是谢保华这种。谢保华住的是个底层的杂院,一个四合院塞进去十来户的那种。从前的老邻居们多是三教九流,烧锅炉的,国营菜场卖菜的,孩子们悄悄议论,角落里住着的那个不爱说话总板着脸的老太太,解放前从事“那种工作”,所以她的女儿是收养的,和她不亲。
在这样的环境里,像谢保华这样当过兵的,已经算是院子里受人尊敬的大哥。最早谢保华和谢迅奶奶二人住着里院的东屋,屋前有一棵树干有大腿那么粗的槐树,后来谢保华在屋前加建了个小厨房,油烟熏得槐树半死不活了一阵,“那种工作”转业的老太太还来找谢迅奶奶吵过架。对杂院里的人来说,生活是至高的理想,所有其他的都得让位。因此谢迅奶奶跟邻居吵归吵,一点改造厨房的念头都没有。
这个矛盾最后被生活的演进解决了。谢保华和谢迅他妈结了婚,结果谢迅他妈跟谢迅奶奶干架,谢保华只得把小厨房又改造成一间小卧室,勉强拉开了点婆媳距离。槐树活过来了,但这个改造工程占用了更多的公用面积,“那种工作”转业的老太太又来跟谢迅奶奶吵了一架。
谢迅每踏进这个院子,就总觉得奶奶、他妈,或者“那种工作”转业的老太太还能随时从某个角落冲出来,因为他昨天捅出的娄子而把他追得满院子跑。然而,“那种工作”转业的老太太女儿虽然跟她不亲,还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把她接去了自家的单元房。隔一年,奶奶过世,他从出生起住的那间小卧室又被谢保华改回了厨房。谢迅他妈不像他奶奶那么爱做饭,对树的祸害就没那么大。又过一年,有一天他们正吃着晚饭,妈妈忽然大汗淋漓,说不出话来。谢保华赶紧带她去看急诊,谢迅留在家里等,然而妈妈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两个大老爷们儿相依为命,厨房用得不多,槐树到底是幸存了下来。
谢迅现在知道,他妈妈当年患上的是长期冠心病导致的心肌梗死,因为没能及时做上搭桥手术,所以救不回来。20世纪90年代,搭桥还是稀见的手术,谢迅为此决心学医,而且要学心脏外科。谁知医学进步得如此之快,二十年前他妈妈走在心脏搭桥普及的前夜,现在这种病只要去医院放个支架就好,根本不归心脏外科管。
谢保华的屋子亮着灯,门也没锁,可谢保华不在家,十有八九是解大号去了。这些年,谢保华的院子里陆陆续续搬来过不少向往二环内生活的文艺青年,大多坚持不过一个冬天。杂院里就算是改造过有独立厕所的房子,也不能上大号。没辙,院子里的下水管道就是按照大家都用胡同里的公共厕所那么设计的,承载不了高级功能。
就算是谢迅这种从小杂院里长大的,都觉得冬天上厕所是一种酷刑,永远习惯不了。几年前,谢迅出钱给谢保华修了个独立厕所,但还是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好在事情还是在慢慢变好的,前几年政府统一改造,杂院里每户都装上了电暖器,冬天再不必生炉子,已经是巨大的进步。谢迅打开电暖器等了一会儿,温的,看来师傅是已经来过了。他找出谢保华的工具箱和应急灯,拿上自己带来的材料,回到院里帮谢保华包水管——室内的问题由电暖器解决了,室外水管结冰这事还是无解,还得靠每年冬天给水管“穿棉衣”。
事实证明,做外科手术的手操作水管并没有优势,从前谢保华自己弄的时候,总是三下五除二就好了,现在谢迅接过这活儿,每年都得搞上一个多钟头。谢保华从公共厕所回来,站在院里看谢迅弄,谢迅心疼他,让他回屋里歇着。结果有个地方就是包不紧,没一会儿,还得把谢保华请出山指导工作。
这么一干就干到了十点多。谢迅想着陪他爸说两句话就走,谢保华年纪大了,难免有点絮叨,几件小事说完,时针已经接近十二,谢迅赶紧告辞出门,紧赶慢赶,坐上了零点十三分的末班地铁。
他远远瞧见光辉里楼门口站着个人,走近了点,发现是个女的站在门口,正在手机上努力打字。
这大晚上的,要写啥回家再写多好,谢迅正想着,那女的像听到了他的建议,收起手机,走进单元门。
谢迅想起自己刚搬来时跟芳邻的偶遇,决定打个时间差,免得把这女的也吓着。他掏出烟来抽了一支,算算时间差不太多,才走进单元门。
爬到五楼,谢迅听到头顶上“哗啦”一声响。像是在这楼梯间里有人跌倒,他急忙快跑两层,果然发现刚才门口那个女的倒在七楼往八楼去的拐弯处。谢迅探了探鼻息,又摸了下手腕的桡动脉,心里大概有了数。这姑娘的手腕也就比皮包骨头好上那么一点点,十有八九是低血糖。
顾晓音最近碰上个难缠的项目。客户和对方律师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夹在中间难免被来回轰炸。适才在楼下刚回复了对方律师的一个要求,这楼还没爬完,客户已经写了两封邮件追问细节。顾晓音干脆坐在楼梯上,把邮件回复了再说,按下发送键,刚站起身来就觉得眼前一黑。
醒来时,她旁边站了个人,正用手机的手电光照着她。顾晓音觉得有点刺眼,不禁伸手遮住眼睛。
谢迅见她醒了,扶她依旧在楼梯上坐下。自己坐在旁边,从包里摸出自己早上获得的那包巧克力喜糖递过去。“你刚才多半是低血糖,吃颗巧克力应该就能缓解。”他停了停,又补充一句:“我是个医生,住十楼,刚好碰上。”
就着谢迅手机电筒的光,顾晓音已经看到了他的脸。原来他是医生,顾晓音想。她说了声“谢谢”,接过谢迅递过来的巧克力,剥了一颗放在嘴里。
一股代可可脂的特殊味道在嘴里散发开来。顾晓音不由得一愣——这年头还有人吃代可可脂的巧克力。但人家这糖是当药发给自己的,她想,管它味道如何。
谢迅从听见顾晓音摔倒到检查、给糖都是标准操作,这会儿姑娘吃了糖应该没事了,他忽然觉出些尴尬来。他站起身问:“你住几楼?还爬得动楼吗?”
顾晓音连忙扶着楼梯把手站起来,停一会儿,倒是没觉得不舒服。“没事,我也住十楼,自己可以爬上去。”谢迅觉得他明白这姑娘身上那一点让他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姑娘就是他搬来那天半夜把他当贼的!还真是巧,他心想,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三不五时就得像他这个外科狗那样加班到半夜。
两人沉默着爬楼,顾晓音在前,谢迅在后。后面的人忽然想到上一回的谜团,择日不如撞日,谢迅开口问:“上次见面时,你说:‘是你?’,我们以前就认识?”
顾晓音上回受的刺激太大,口不择言之后,自己就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自个儿忘了,别人还记得。她暗叹自己运气不好,可又觉得没法实话实说,情急之下,顾晓音胡编道:“我有个小学同学跟你长得有点像,当时以为是他,不好意思啊。”
这话说完,连顾晓音都觉得自己特扯,逻辑清奇到简直给广大法律工作者丢脸。她连忙低头走路,不敢看谢迅的反应。没想到谢迅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借楼梯拐角窗口外的月光端详了她一会儿。
“你是顾晓音?”谢迅缓缓问道。
这回换顾晓音莫名惊诧。“你认识我?!”
谢迅终于证实了他的判断,有点得意于自己果然没有白当医生。但他忽然想要把顾晓音逗上一逗,于是故意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你没记错,我就是你那个小学同学。”
顾晓音只觉心里有万千头神兽飞驰而过——这随口编的还能成真了!自己在北京一共才上过两年小学,什么时候有过这一位小学同学?然而人家这么斩钉截铁地说有,她倒也不好把自己的疑惑表现得太明显。于是顾晓音只好假装惊喜道:“真的?!这也太巧了。”
既已“相认”,顾晓音只好没话找话地边走边问谢迅小学毕业去了哪儿,现在在哪里上班。谢迅一一回答,又礼尚往来地问顾晓音的近况。这么一来一往,就走到了各自家门口。
“今天多谢你。”顾晓音说着,打开自己的门。谢迅点了点头,看她把门合上,自己开门进屋。也许应该问她要个联系方式的,他想。二十年都过去了,顾晓音还能记得自己,看来是还在记仇呢。
被按了顶记仇帽子的那位正在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小学同学”一点印象都没有,然而一无所获。顾晓音甚至给自己还有联系的唯一一个小学同学发了消息,问她班上有没有个叫谢迅的。
时钟早已指向一点有余,对方当然没有回复。顾晓音带着满腹狐疑躺下,辗转许久才真正睡着。
第二天她正赶着出门时,对方回复:“没有这个人,我刚才专门查过毕业照的。”
这就奇了,顾晓音想。昨晚她搜索了中心医院的挂号信息,也没看到心外科有这么个医生,她刚目睹对方离婚,昨夜他却塞给自己一包明显是假货的费列罗喜糖,这人不会是个骗子吧?
可惜上次没跟朱磊介绍的那个医生交换联系方式,不然直接问问他就行。她盯着谢迅的门瞧了一会儿才转身上班去了。
谢迅还在得意自己昨儿在那种情况下能凭顾晓音额角的疤痕就把她给想起来,全然不知自己在顾晓音眼里已经滑落到卖大力丸的边缘了。二十年前他妈妈刚走那一段时间,谢迅在学校里时常犯浑,有一天体育课上练接力,快到他接棒的时候,有个小姑娘走路不看路,眼看就要挡在他面前,他奋力将人推开,接过棒去,边跑边听到后面的惊呼声。
顾晓音那时刚到北京,邓兆真给她联系了史家胡同小学,然而,手续一时还没办齐,先让她在门口的新鲜胡同小学插一个月的班。新鲜胡同没去两天,她在体育课上被男同学推了一把,额角摔在钢管上,缝了六针。谢迅为此被谢保华狠狠揍了一顿,还带他上门给人道过歉。谢迅像每一个皮得伤心的四年级男生一样,记吃不记打,这一顿打倒让他看见了座位隔他一个过道的顾晓音。这个转学来的小姑娘说话一口奇奇怪怪的口音,让他心痒痒地总想跟着学。
顾晓音的额角包了一周的纱布才摘。妈妈不在,大姨邓佩瑜仔仔细细地叮嘱她,拆线后伤口愈合会痒,千万不可以抓,否则会破相。顾晓音把大姨的话听了进去,辛苦地忍着,每天照镜子看那道像半条蜈蚣一样的伤口慢慢由红变白。然而始作俑者竟然毫不悔改,不仅没有离她远点,还每天学她的口音嘲笑她,让她觉得北京这个地方真是糟透了。
因此,她决心以暴易暴,在转学前一天毅然决然地把一瓶胶水倒在谢迅头上,趁对方还在愣神,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谢保华上中班,等他回到家,儿子已经用凉水冲了很久的头,那头发还是跟刺猬似的。谢保华长叹一口气,第二天一大早带谢迅去剃了个光头。天冷,谢迅带上谢保华参军时的帽子赶去学校,要跟顾晓音决一死战,却发现隔着走道的座位已经空了,那个左额角上有疤的姑娘从此不知去向。
顾晓音刚转学那段时间,谢迅想起她来还挺爱恨交织的。假使顾晓音留在新鲜胡同小学,这也许是个欢喜冤家故事的开头。然而生活的行进路线不像小说那样奇峰突起又峰回路转,谢迅回头便把顾晓音忘了,只有这个名字和女生额头上那个疤痕,出乎意料地铭记在心。
因此,他第二天跟沙姜鸡说起这事的时候,就跟说起前夜那盘游戏一样,只为奇谭,无关风月。
沙姜鸡倒是接过话头去:“顾晓音?前儿人家给我介绍的那个律师也叫顾晓音,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谢迅想到昨晚顾晓音确实提到过自己是律师,看来还真是同一个人。不由得打趣道:“看来还真是。你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去把人家追回来,回头我就把地址写给你。”
“别,千万别。”沙姜鸡连连摆手,“有钱的律师我还得思量思量,都沦落到跟你当邻居了,肯定也没挣着钱,这性价比比小护士可差远了。”说完他又惯性使然地促狭一句:“你一向喜欢劲儿劲儿的女的,干脆你自己近水楼台吧?”
“劲儿劲儿的”,倒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小学时候的顾晓音,谢迅想。只是最近这两回不期而遇,顾晓音显得比当年拘谨许多,从前往自己头上倒胶水那个劲头不知道哪里去了。然而谁又能一成不变呢?谢迅想到自己这些年经的事,只能感慨×蛋的生活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像我这样在感情问题上屡战屡败的,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想到这位的感情史,沙姜鸡觉得自己确实也有点操之过急,跟护士长似的——眼里容不得一个单身汉。
“话说,”沙姜鸡想想又凑到谢迅身边,“下周一老金有个心脏搭桥手术,你帮我顶一下?我周末准备去趟外地,想请一天假。”
“又要去南京?”谢迅问。
这一下子被揭了底,沙姜鸡有点不好意思,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谢迅接着说:“我帮你顶是没问题,可老金是为了栽培你才让你上,你看我们平时哪有上搭桥手术的荣幸,每次都是留给你的。你确定要这么不解风情地推掉?”
沙姜鸡明白老金确实是在给自己开小灶。他爹跟张主任是同学兼多年好友,沙姜鸡分来中心医院时,他爹是专门把他托付给张主任的。张主任作为心脏外科主任,却不好太直接照顾老朋友的儿子,于是把他放在金副主任的组里。这老金水平相当过硬,为人上却有些善于钻营,因此在群众当中威信不是那么高——连护士们有时都能背地里嘀咕两句“金主任对那些‘红本’患者也未免太前倨后恭了些”。但张主任的本来目的便是要偏袒沙姜鸡,若是放到不知变通的老史组里,便失却了照顾的目的。
沙姜鸡渐渐也想明白了这当中的玄机。这心脏外科除了张主任这位老大外,尚有三个副主任,每人带一个组。陈主任水平一般,但待人接物情商极高,若是张主任不得不接下某个可能会闹到医务处去的刺儿头病人,一般都塞到陈主任那里去。史主任和金主任论手术水平都是一把好手,做人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风格:史主任刚直,有时甚至有些迂腐,自个儿还是个工作狂,他组里的小医生,非白事不能随便请假;老金却是把自己的手下人像对那病人一样,自个儿先分门别类归置好,区别以待之——沙姜鸡是得好好培养的,平日里他要请个假,老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迅这小子好用,只要不把他压榨狠了,且能给自己打上十年二十年的下手,还有那谁谁谁——老金在这中心医院干了二十多年,自觉一切尽在掌握,病人付不付得出钱,新来的小子得不得用,他只消掌一眼,心里便明镜着呢。
沙姜鸡虽能理解张主任的苦心,却实在不大看得上金主任为人处世的风格——这阵子金主任觉得组里收入不够,昨儿来了个全自费的夹层病人,还威逼利诱让人家手术用进口耗材!然而金主任从来明摆着偏袒他,他也没法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这其中的憋屈,难以为外人道也!
因此他听出了谢迅那话里揶揄的意思,也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南墙没撞够,总还想试试呗。”
沙姜鸡的“南墙”是个同样当医生的高中师妹。两人的故事就跟西游记一样,劫难没完没了。沙姜鸡医学院毕业时动过去南京的念头,也动过把师妹哄来北京的念头,还动过两人一起回广州的念头。但这些最终一个也没实现,他还是那个平日调戏小护士,隔段时间便找借口去趟南京的风流医生。
谢迅便了然,并且坦然接受了沙姜鸡的安排,顺便敲了他两包烟——在他眼里,这两人最多也就到了三打白骨精那一段,大雷音寺还遥不可及呢,有的是需要他帮衬顶上的时候。
周一手术的患者是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姓杨,六十多了,前段时间出现明显的冠心病症状,来医院检查,发现三支冠脉都有病变,只能考虑搭桥。这教授一家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按老金的话说,可能最省事,也可能最麻烦。果然,住院手续办好,当日查房的时候,杨教授的儿子就企图跟老金讨论自己父亲的病情。这位是真读过书,也是真为自己父亲下过苦功,上来便向老金讨教各种指标的意义,预备手术期用的每个药的原因和剂量,说话间时不时还说起:“我看梅奥诊所的某论文上说如何如何……”
谢迅和沙姜鸡跟在老金身后,看不到他此刻表情,两人相视一眼,都觉得老金这回碰上个难啃的骨头。谁知老金一言不发,任由这位说完,接着笑眯眯地对杨教授说:“你这个儿子很关心你啊,我看他已经自学成半个心外科医生,再努力一把,周一我就可以把他带上手术台了。”
杨教授忙说自己儿子这是瞎研究,一切还得听医生的。老金又谦虚两句,话锋一转,对杨教授说了一番“最好的术前准备是良好的心态”之类形而上的话,说完,他指着杨教授床头柜上的烟盒说:“就好像我们作为医生,肯定是要跟你讲你这冠心病十有八九跟抽烟有关。等做完手术,别的不说,烟必须戒了,这是书本上的知识,梅奥诊所肯定也是这么讲的。但有的人一辈子烟抽下来了,今天让他说戒就戒,搞不好比心脏病死得更快。”这话说完,看杨教授一家的表情,老金已经大获全胜,因此他也穷寇莫追,只让杨教授安心休息,等待手术,便结束查房。
病房外走出两步,老金脸色一沉,便开始敲打后面跟着的几个年轻人:“这个病人的病历须得小心着写,尽量保守简要,别留任何把柄。老头子十有八九术后也戒不了烟,回头要是预后不好,他那个儿子要较起真来,够咱们喝一壶的。别给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