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仙顶到乡政府所在地,大约有十四里山路,都是下坡路。因为是盘山路,坡度较缓。当年乡政府所在地便是原先的公社机关所在地,除了办公室,后边是几排宿舍,有的公社干部和工作人员住在那儿。办公室和宿舍都是灰砖红瓦的平房。当地人不愿用红砖砌墙,觉得不吉祥。其实也没什么民俗方面的根据,主要是没看惯。而如果灰砖灰瓦一灰到顶,看去又未免太单调,所以就一律铺上了红瓦。“文革”已经结束,某几条用白灰写在墙上的大标语不宜存在了,就粉刷了一遍,还是刷成灰色的,看上去挺新的。毕竟是乡政府所在地,便有店:理发店、公共浴池、卫生所,甚至还有一间屋子的书店。相应地,也有停车场、小花园、几处花圃。一九八二年的时候,那停车场上还没停过小轿车或卡车,但已停过带斗的手扶拖拉机了。每隔三天,乡里会有一次大集,那时停车场上就停满了自行车、三轮平板车、驴车,间或有牛车,都是各个村的农民骑来或赶来的。当地农村几乎没有马,因为都在山上,走山路马不如驴或牛。
比之于神仙顶,乡里是美好又热闹的地方。
张家贵终究曾是“老高三”,他有些能力是神仙顶别的男人比不了的。他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攒点儿钱就换这换那的,终于自己造成了一辆三轮平板车。虽然是自己造的,却结实耐用,骑起来很轻快。
我父亲向他借车,对于他不啻一件荣幸之至的事。他高高兴兴地替我父亲将平板车的三个轮子打足了气。
我两个姐姐帮我父亲将我母亲,确切地说是将我和我母亲上平板车时,互相都没有话。她们当然明白我们的父母为什么刻不容缓地非去一次县里;既然都心照不宣,那还有什么说的呢?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车上预先铺了床褥子,我二姐将两个枕头垫在我妈腰后,为了使她在车上舒服点儿。当然,我也间接沾了两个枕头的光。纯粹是沾光,因为我二姐那么做时,肯定并没考虑到我。
我两个姐姐站在家门口,目送平板车离开神仙顶。
我二姐自言自语:“但愿是个男孩儿。”
我大姐淡淡地说:“我就快是别人家的人了,男孩儿女孩儿都与我没关系了。”
我二姐扭头看了我大姐一眼,张了张嘴,没再说出什么话来,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父亲轻轻刹着车闸,任三只胎气充足的轮子不快不慢地自行滚动。那路有三米宽,一侧是石质的山体,另一侧是较深的山沟,路面由碎石铺成。是生产队的年代,公社组织各队社员义务劳动修成的。当年,算是不错的一条山路了。
平板车在离神仙顶半里左右的地方刚拐过一个小弯,山上滚下些小石块来。我父亲是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而又机敏的人,及时刹住车,仰脸看去,见山顶有个人,一手搂抱一棵歪脖子树的树干,一手持钎,正往下撬什么——分明地,是他的“准女婿”张家贵。
我父亲喊:“家贵,你怎么转眼跑那儿去了?作什么妖啊?想要我的命啊?”
张家贵大声说他要撬下一块大石头,山下的村里有人愿意送给他几棵果树苗,他到处观察,寻找适于栽下果树苗的地方。如果能将那块大石头撬下去,石窝里是可以栽一棵果树苗的。还说,他要对我大姐负责,要让他俩的孩子将来有各种果子吃。他人缘好,在山下各村也交了些朋友,只要他有事相求,山上山下的朋友都乐于鼎力相助。
“你的想法好着呢,但可得当心啊!摔了自己砸着了别人,不就成了不幸的事了?我不觉得你俩的孩子将来能不能吃上水果多么要紧,你家贵能保证他们将来吃饱饭,我当姥爷的就谢天谢地了!”
“你放心,那绝对不是个问题!时代不同了,咱们农民的日子肯定也会逐渐往好了变的。只是你不要跟别人说,我刚当上村长,别人知道了我这种做法还不笑话我?”
他俩互相喊着说了一通话之后,我父亲继续骑着三轮平板车前行。
那日乡里没集,到处静悄悄的。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国庆了,“文革”结束后的大集上买卖的品种一年比一年多,也一年比一年热闹了。即将到来的一九八二年的国庆,似乎凝聚了农民们比以往的国庆大得多的热忱。毕竟分田到户了,农民获得了久违的个体劳动的自由,对于农副产品的买卖卡得也不严格了,连余粮都可以公开买卖了。所以,在一九八二年的国庆前,农民们要求三天一集改为三天两集。也就是说,明天后天都有大集,而我父母当然不愿在有大集的日子经过乡里。
虽然那日乡里没集,我父亲还是将平板车停在了不易被一眼发现的地方,总之我父母的行动不敢多么地光明正大。我父亲解了次手,吸了支便宜的烟,歇了一会儿,又骑上了平板车。从乡里到县城,就是平地上的路了,不像前一多半路那么省力了。我母亲早上起来后,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她挺着个大肚子,行动十分不便,怕半路给我父亲添麻烦。
说到底,还不都是我给他们添的麻烦吗?他们对于我的即将诞生喜忧各半。如果我是个男孩,我和父母自然皆大欢喜。万一我是女孩呢?那我不是太对不起他们了?别说他们不知道我是男是女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我父亲对于我大姐和张家贵的婚事是中意的。尽管神仙顶有人并不看好他俩的事(那些人主要是替我大姐感到遗憾),但我父亲确实认为自己考虑全面,是有眼光的。放眼神仙顶,何姓也罢,杂姓也罢,在所有尚未成家的小伙子中,张家贵是文化程度最高的。文化程度高,看问题就比别人全面一些,为人处世也比别的青年更成熟。至于比我大姐大一轮,我父亲认为,那会使他更疼爱我大姐,未尝不是我大姐的幸事。而张家贵被海选为村长,似乎也证明了我父亲择婿的眼光是正确的。最主要的一点是——他中意的人姓张,非姓何。普遍而言,神仙顶何姓人家联姻后,下一代的智商似乎皆逊于杂姓人家的下一代,颜值也差不多是那样。神仙顶只有两个人看出这种现象了: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老支书。他俩虽然都看出来了,却又都不敢公开讲,怕犯了众怒。或者也可以说,有两个半人看出来了,那半个人是我大姐。
我二姐后来告诉我,我大姐曾对她说:“一辈子不嫁,也不愿与丈夫同姓。”这话,是不是也是看出来了的意思呢?像我大姐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儿,估计这点头脑还是有的。如此说来,她对于自己的亲事,当年大约也是比较认可的。
平地蹬车比之于下坡路,到底是要使力气的。接下来的十几里,使我父亲汗流浃背了。进了县城,他已有些气喘吁吁。毕竟是四十七八的人了,身板又不是太好。
县城的一处小广场上,正在召开公审大会。不论去往哪个方向,都得绕那处小广场。小广场上气氛煞是森严,有不少武装警察的身影。大喇叭中,传出语气威厉的数罪之言,几次提到“所谓大仙”四个字。一九八二年国庆前,全国各地都在开展“扫除封建迷信,树立社会新风”的运动。
我父亲听得不寒而栗,刹住车向人探问被公审的都是什么人。
那人一见我母亲歪在车上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好心劝道:“是找‘马半仙’的吧?那不正在台前弯着腰呢!他这两年骗了一千多元啊,还造成了几家的悲剧,肯定得重判啊!快走吧,今后千万别信他那一套了!”
我父亲也不分方向了,赶紧蹬着车离开那森严之地,唯恐晚了一步,引火上身。
我母亲当然也听到了。她那一惊非同小可,近乎雷霆轰顶。我母亲怎样姑且不论,单说我父亲这人,真是一个矛盾的人体。既然崇尚文化,何以又信什么“半仙”呢?难道在他看来,某些江湖骗子的伎俩,也属于文化范畴吗?二十六年后我仍困惑,却从没问过他。
我父亲将车蹬过两条街,我母亲在车上叫起来。
我母亲她要当街将我生下来了。
我父亲慌了,不知所措,大声呼喊:“谁来帮帮我们啊,我女人要生娃啦!”
就有些人围住了车,其中一个女人让我爸跟着她,先将我母亲送到她家去。我父亲的身子已经软了,蹬不了车了,有个男人替我父亲蹬车。其他人竟都认得那女人,而且也都明白只有她才帮得了我母亲。
在人们的协助之下,我母亲被“弄”进了那女人的家。
在那女人经验丰富的援手之下,我母亲将我生在了她家的床上,血污弄脏了她家的床单。
她走出屋子告诉我父亲我是一个女孩时,我父亲后背贴墙上了。确切地说他的身子是贴墙滑下去了。他那双十指突出又黑又大的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瘦脸。他哭出了声。
在那个女人和几个关心这事的人看来,他的哭是终于放心的哭,是喜极而泣。
“老乡,母女平安,祝贺了。你们夫妇今晚就住在我这儿吧,我会请一位邻居照顾你们,有什么需要只管对她讲。我呢,今晚值班,就不能陪你们了。你们放心,如果有什么情况,邻居会立刻去找我的。”
那女人说完这话,麻利地着手煮上了一锅小米粥,还打了两个鸡蛋,加入了红糖,用香油拌了一小盘熟咸菜,并请一位邻家阿婆去买烧饼和包子。
第二天上午,那女人回到家时,已不见了我父母,只见那位邻家阿婆抱着我,而我在熟睡。
阿婆说:“没见过那两口子这种人,一大清早匆匆吃了几口饭,也不留句话,哑巴似的起身往外就走!真是两个哑巴,也会比比划划地哇啦几句,表示一下感谢啊。我倒是追出院子去了,可床上还睡着孩子呀。再说我一双小脚,怎么追得上三个轮子的车呢?”
那女人大愕,从阿婆怀里接过我,注视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父母这是把你遗弃了呀。”
是的,我父母就那么遗弃了我。
二十六年以后,也就是二○○八年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问我父亲一些问题了。
“爸,那天你们回神仙顶的路上,我妈哭没哭?”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我觉得知道了这一点对我意义重大。
我父亲说,离开县城后,天阴了,要下雨了。他只顾猛劲儿地往前蹬车,一次也没回头,不晓得我妈哭没哭。
在我听来,那话的意思差不多等于是没哭。
我却要哭了。
我父亲又说:“也许你妈在车上是流过泪的吧。有时候人心里难受,是只流泪并不哭出声的。你毕竟是你妈身上掉下的肉,她怀你怀得很辛苦,连抱都没抱过你一下,心里能不难受吗?”
我又问:“那,你心里难受吗?”
我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不。”
我愣住。
我父亲庄严地说:“当年我们可是把你留在了一位县城人的家里。从她家的情况看,显然还是一户上等人家。这是我们认为做得很对的一件事,没什么对不起你的,是不是?”
是的。我父母确实把我留在了一户县城里的“上等人家”,这绝对强过用我换两袋子红薯或三四十片鱼鳞瓦,也强过将我抱回神仙顶,使我的两个姐姐多一个妹妹,神仙顶以后又多一个姓何的农家女。
如此说来,我之被遗弃,未尝不是我的一件幸事,那么,当然也是一件我应感恩于父母的英明果断的事。
细想想,我不得不承认事实如此。
于是我不再有任何问题可问,也便再无话可说。
我父亲告诉我,他蹬着车过了乡里,果然下雨了,而且是瓢泼大雨。那时车已在山路上,回去一直是上坡路,又无处可以避雨。他和我母亲都浇成了落汤鸡,他累得都不想往前蹬了。
快到神仙顶的时候,迎头遇上了一辆警车。警车熄火了,一名也被浇得像落汤鸡的公安人员求我父亲帮着推车——车轮下的路面塌陷了,那是往年很少发生的情况。
我父亲默默无言地帮着推警车,不帮着推,平板车错不过去。那辆警车有年头了,后窗已没了玻璃。我父亲帮着推时,隔着一排铁条,正对着的是张家贵万念俱灰、绝望到极点的脸。
没等我父亲开口,张家贵就说:“叔,对不起了,做不成你女婿了,让小芹彻底忘了我,再相一门亲吧。我完了,这辈子也许就交待了……”
警车开出陷坑后,我父亲一屁股坐在水洼里。
张家贵到底还是从山顶撬下了一块大石头,石头底下的石窝,确实足以栽一棵果树苗,或来年春天撒下几颗玉米种。但他的小夙愿已实现不了啦。
从山上滚下的大石头,砸到了一头黄牛身上,将黄牛砸到山沟里摔死了——那头黄牛因为在队里分配公产时不知如何分配是好,又不敢杀了分肉分皮,便依然属于公产,由各家各户轮流饲养,也为各家各户轮流干些人干不动的重活。
它正处在最有力气的年龄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