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余颂本以为找人的事是安思雨随口一提,他是少爷脾气,风风火火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未必有长性。不料隔天一早,安思雨就打电话来,他的车停下余颂家楼下,急着要接她去见周修达。余颂怕他等急了,就先让他上来了,好在余母已经上班了,避免两人见面的许多尴尬。
余颂心急火燎洗了脸梳头,刚好赶上他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安思雨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脱口而出道:“你家好小啊。”
余颂诶诶应了两声,也确实无话可说。她的早饭是白粥酱菜,安思雨吃惯了丰盛早餐,看着清淡菜色也觉得稀奇,竟然用勺子盛了小半碗。他边吃边说,道:“我没找到周修达,可我找到他爸了。他爸叫周思邈,是个很有名的钢琴老师。我要到了他上钢琴课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余颂道:“你怎么找人就这么容易?”“因为我电脑用的熟练啊。你想学的话,以后我教给你。先找到电话,再一个个打过去问,很容易就成了,脸皮厚一点就行了。你吃完了,我快走吧。”
余颂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犹豫。相处久了,安思雨总算学会了些察言观色,道:“你不想去找他吗?”
“周老师好像和他爸的关系闹的很僵,这样贸然过去,会不会惹麻烦啊。他爸说不定直接把我们赶走。”
“那又怎么样?去了再说啊。往好的地方想,说不定是周修达有什么困难要你帮忙呢。你过去了,正好帮着他和他爸吵架。”
一语成谶。周修达住院了。
他患的肌营养不良症最先影响的四肢肌肉,所以他走起路来才一瘸一拐。四肢无力后,这病就会渐渐影响心肌,逐渐发展成严重的心脏病。三天前周修达去医院复查,他表弟好心去接他,不料两人在车上吵了起来,周修达心脏病突发就送院抢救了。到今天上午才刚刚恢复些意识。
这番话是周思邈说给他们听的。他们父子长得很像,周修达的五官处处尖锐,他爸爸看起来脾气就更坏,眼角眉梢写满了不耐烦。他在听完余颂是周修达的学生后,只是道:“我现在忙着上课,你们等在外面,别出声,我一会儿和你具体说。”
这一等,就让他们等了近一个小时。安思雨闲不住,四处兜兜转转,和前台闲聊。他性格活泼,长相又讨喜,天然惹人好感,稍微多问几句,前台就顺着他的话全说了。
打听一番后才知道,周思邈的钢琴课是小班教学,名气很响,前台说有几十个家长带着孩子入学,但他最多只收五个。他是恢复高考后最早一批的艺术生,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指导他的老师,名字上过教科书,很少不同凡响。但他最出名的作品还是他的儿子。周修达从小就是音乐神童,光环加身。十岁能弹协奏曲,十二岁参加国际比赛,十六岁得大奖,二十岁签约环球唱片古典厂牌发专辑。可惜他二十岁出头开始发病,一次重大失误后就不再公开演奏。本以为后继无人,结果周思邈立刻培养出周修达的表弟姜宏。周修达上半年出事,姜宏到年底就开始参赛,可谓无缝衔接。
周思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天才是可以培养的,好老师比好学生更重要。”他对学生说,也对学生的家长说。于是他选学生如同选秀,被选中的孩子,家长掏了钱还眉飞色舞。没选中的孩子,则各个懊恼不已,自惭形秽。
安思雨听罢便对周思邈印象极坏,总觉得他把学音乐这件很轻快的事变得很沉重,对生病的周修达也不够上心。但此人更具体的坏处,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想起周思邈的脸就倒胃口。
他回去找余颂,却发觉她的脸色并不好。琴房的门关着,但还是能听到周思邈教训学生的声音。他骂人的声音极其清晰洪亮,“你弹得是什么东西?你觉得这个节奏对吗?”
回应的是一个怯怯的男孩声音,“不对。”
“不对在哪里?”重重的敲桌子的声音,他吼道:“我问你不会在哪里?哑巴了吗?”然后就是敲打的声音,安思雨踮脚,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周思邈把乐谱卷起来,往一个男孩头上去敲去。男孩受不了委屈,哭着跑了出来。擦肩而过时,安思雨发现他年纪比自己小许多,顶多是小学刚毕业。
门敞开着,周思邈沉着脸与他们对视一眼,并不关门,而是背着手道:“他既然走了,明天就不用过来了,连这点苦都吃不起,回去当个普通人好了。你们的爸妈都是对音乐有追求的人,把你们送到这里来,是决心要把你们培养成独奏家。你们以为这是好玩的事情吗?啊?”他指着最前排的一个女生,道:“你回答我,你说这是好玩的事情吗?”
女孩也要被吓哭了,怯怯道:“不是的。”
“对,这从来不是轻松的事。玩音乐,本就是一种特权。首先要有好琴,便宜的几万,贵的几百万。然后要找到老师,便宜的几千,贵的花钱买不到。接下来要牺牲所有正常的生活。你们如果吃不了这个苦,现在就回家去。你们的中许多人,父母都是学乐器的,托了关系把你们送进来,就是相信我的教育方法。不要觉得我正对你们,就算是我自己的亲儿子,我也一样这样教他。我儿子是周修达,也算个有点名气的钢琴家,他在你们这个年纪,光是耳光,我一天就要抽他两次。”
安思雨实在听不下来,大声插话道:“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你对世界的看法都扭曲了。难道作为普通人就不配活着吗?人生又不是只有当钢琴家一条路。”
余颂揪着他袖子,想劝他少说几句。周思邈逼近,她又下意识把他拦着身后,代为道歉。周思邈并不理睬,面有怒容,却只问了一句,道:“你学音乐吗?”
安思雨道:“不学。”
“那你闭嘴吧,尊重点音乐,古典音乐本来也不是给你欣赏的。你是局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他又转向余颂,拿食指戳着她的脸,道:“你,就是你,小女孩,你弹琴的,那你进来。看着谱演示一遍节奏。弹不对,你就小心点。”
余颂没做声,安思雨躲在后面做鬼脸道:“别用命令口气。她弹不对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能杀了我啊。”
周思邈道:“她弹不对是没什么,只是说明周修达眼光有问题,找个小孩子瞎胡闹。”
这是激将法,无奈余颂也确实上钩,径直走向琴凳,瞥了一眼谱子。刚才在外面,她已经听出是李斯特第十一首匈牙利狂想曲,对这个年纪的琴童而言,是有些难了。
乐曲开篇就是一组震音,要模仿匈牙利乐器大洋琴,手指的速度极快,同时又要保证手腕的平稳,对控制力的要求很快,确实很难把握节奏。余颂起先有些紧张,肩膀放松不了,弹得不算好。周思邈在她背后嗤笑一声,“你也就这样啊。好了,可以走了。”他招招手,示意她立刻从琴凳上下来。
余颂白他一眼,并不起身,依旧着眼于乐谱,又从头开始演奏。
“我说了让你别弹了。听到没有?”周思邈受不了她的轻慢,快步过去要把她从琴边揪下来,却被安思雨一挡。他道:“你不是说要尊重音乐吗?既然她在弹琴,你就别打断。我都知道演奏中途不能大声说话。”他虽是个半大孩子,却已经比周思邈高出半个头。把笑脸一收,颇有威压。
周思邈被堵了回去,冷冷哼出一声,可余颂的演奏又确实渐入佳境。这本就是一首吉普赛风格的曲子,节奏快速而强劲,带有舞蹈节拍,却又不失沉稳。她的华彩弹得格外好,弹至第二部分,已经彻底把握住节奏,宛若吉普赛女郎在酒馆跳舞,一圈又一圈,红色的裙摆越转越张扬,流光溢彩。最后的高潮收得激情热烈,如同围观者经久不息的掌声。
周思邈也不由得受了些感染,在结束后为她鼓了两下掌,道:“就你这个年纪,你的演奏算不错的了。心态也很优秀,算是处变不惊。挺好的,你应该多参加些国际比赛,可以得名次的。你干脆到我门下来学习吧,我可以一对一教你。”
余颂淡淡道谢,道:“谢谢了,可我已经有老师了。我想去医院见周老师,您刚才答应我的。”
周思邈虽然严苛,但对她也起了爱才之心,语气不自觉和缓起来,道:“你在旁边再多等十分钟吧,快了,一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
去医院的路上,周思邈还在劝余颂改换门庭。余颂哭笑不得,道:“周老师已经病了,我也不能再刺激他吧。”
周思邈道:“就是因为他病了,所以我才劝你快点走。医生说他顶多再活三四年,他还能教你多久?职业演奏家的艺术生命很长的,搞不好他死的时候,你还刚出道。”
余颂道:“那我会努力的,一定让他活着看到我成名。”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这么固执,音乐界是很狭窄的,有个好老师领你进门,路会好走许多。”
安思雨坐在后排,打断道:“老人家才不要固执,挖自己儿子墙角,多尴尬啊。”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周思邈的脾气实在很不好,看到人闯红灯都要骂人。余颂怕他们在车上就吵起来,急忙打岔道:“周老师怎么会一下子病这么厉害,前几天见他还好好的。”周思邈冷笑道:“我也想知道他怎么了,说他是个病人吧,怎么会一拳把他表弟的鼻子打破了。说他没事吧,心脏病一发作就要抢救。等见了面,你自己去问他吧。”
病房里已经有个人守在床边,是个长相平淡的青年人。他回头对着周思邈叫了声姑丈,左边眼角有淤青,想来便是周修达的表弟姜宏了。余颂看着他的脸差点没忍住笑,没想到周修达一个病人,下手竟然把人打这么狠。
周修达也没想到余颂会来,略惊愕的一瞥也是虚弱的,他轻声道:“忘了给你打电话说一声了,你可别傻乎乎的每天去琴房等我啊。”
余颂只上前道:“老师,我担心你啊。你身体还好吗?”
“你看我这样像是没事吗?”他连呛声都是有气无力的,可周思邈却依旧听不惯,骂道:“你怎么说话的?一个小孩子又是你的学生,特意来看你。你就是这样的态度吗?你就算真的要死了,也不要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把身边的人都得罪了,没有你的好处的。你打了你表弟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周修达冷笑,略微坐起身来,道:“没事,你可以计较的。姜宏让我把以前经纪人的联系方式给他,最好连环球唱片亚洲区负责人的电话一起给他,他是觉得我死都要死了,给他铺路也是好。那我觉得我打他挺应该的。他倒是应该反思,这么大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弹什么琴啊?”
姜宏气得面红耳赤,大声争辩几句,说的无外乎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话。余颂也算看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修达到底是成了名的钢琴家,手上握有一批人脉,随便举荐几个人都对职业发展都是大有助益。只是他和家里人闹翻了,他们才对他又妒又恨。
周思邈帮着姜宏吵架,骂道:“你表弟说的也没错,你打人就是第一个错,心胸狭窄就是第二个错。音乐对我是最重要的,你既然生了病,不能弹琴,我栽培他表弟,不是很正常的事。你竟然要像个小孩子一样争风吃醋,说出去都可笑。”
“你他妈说的什么屁话。我是你儿子啊。我快死了啊,你还整天想着教学生,打比赛,还让我安排人和你的学生见面。你心里到底我有没有我,我就是个你教琴用的广告吗?”
周思邈叹口气,好像周修达误解了他的善意,“你五岁学琴,我培养是尽心尽力,丝毫没有浪费你的天赋。你妈妈早就过世了,我对你已经是做了一个父亲能做的一切。我给你了新的人生,让你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钢琴家,而不是普通人。你应该要感恩,你人生的事业是古典乐。这可不是什么流行乐,口水歌,你当年巡演的时候,多少有身份的人都抢着来买票。你已经体会了普通人不能体会的,其实你也应该死而无憾了。”
周修达冷笑道:“操,古典乐多高贵啊,我死了,你在葬礼上放巴赫我能活过来啊。”
“你现在丧失理智了,既没有一个艺术家的修养,也没有一个儿子的孝顺。我对你无话可说。不过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再过两年,你表弟去***参赛,只要得个名次,他以后的发展肯定会比你好,也用不上你这些人脉。”
病床边的桌上有个水杯,周修达气得把杯子一砸,引得护士过来察看。护士见病床前围了一堆人,很不高兴道:“探病就探病,不要吵架,病房里还有其他人。病人也需要静养。”周修达立刻顺势,道:“你们可以走了,余颂你也一起走。等我恢复些,会来找你的。”
既然把事情弄清楚了,余颂走出病房,原本就要跟安思雨回去了。可在医院的走廊,姜宏却拦住了她,故作熟稔,道:“你叫余颂,对吗?我可以叫你小颂吧。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请你们吃午饭吧。”姜宏说话来轻声细语的,盯着人的眼神却像条蛇,让余颂觉得很不自在,可一时也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能跟着他走了。
就近找了家小馆子,加上周思邈就是四个人,二对二坐着,两个大人紧盯着余颂。她很是不自在,悄悄朝着安思雨身边靠了靠。果然他们是别有所图,依旧坚持要劝余颂改换门庭。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姜宏旁敲侧击,各种宣扬成为周思邈学生的好处,到时候他成了她的师兄,相互也能照应。周思邈则一味说余颂年纪太大,一流的音乐院校招生,十五六岁最合适,她要是再忙着参加比赛,可能会错过机会。去年他已经安排一个学生通过柯蒂斯学院的面试,这是全美最好的音乐院校,余颂跟着他稍加训练也能走这条路,也算是力挽狂澜。
余颂低头听着,不吭声,忙着夹菜吃,这顿饭是周思邈请,她决心吃够本。等终于撑不下时,她才开口拒绝道:“谢谢周先生器重,可就算周老师再不好,我也不能这么走。毕竟没有他,两人也不会认识我。这是他的恩情,我不能不报答。”
周思邈不屑一顾,道:“你这话就很天真了,一个钢琴家从启蒙到出道,至少有三四个老师,不必要没有都在意。聪明人要学会取舍。”
“那我以后有了更高的导师,难道也把周先生你忘了才好吗?”
周思邈勃然变色,但也说不过她,只能作罢。余颂早就看透了,周思邈是拿学生当投资,他嘴上说着让余颂别在意恩情,真要把她捧出来了,他肯定追着她要求知恩图报。
姜宏见场面一冷,便也不客气起来,直截了当道:“周修达还能跟你多久,医生说最多也就一年了。他要是在一年里没把你捧出来,你再找老师就不方便了,到时候年纪也尴尬了。”
余颂应了一声,不反驳也接腔。姜宏见她软硬不吃,索性当面和周思邈聊起周修达的身后事来,“现在一个墓要多少钱啊?我上次去墓园问,好像又涨价了,五万块拿不下来了。”
周思邈道:“也别建个新墓,我老婆那个坟,修一修也能扩。再怎么说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这样也好,剩下来的钱可以放在出殡的时候,到时候圈子里也有不少人来,是要好好准备一下。”
安思雨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周修达还没死呢。真的关心他,你们就应该去医院看看他。”
姜宏笑道:“他那个脾气,也不需要我们关心。还是别惹他生气为好。他心里估计早就把我们当成仇人了。”
这话说得不错,余颂倒也想通了,既然周修达早就和家里闹翻了,她与姜宏将来也是对手,现在便也不必再留情面。她忽然谦逊起来,对着姜宏道:“姜先生,有件事可能冒昧了,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指导我一下?”
姜宏道:“什么意思,你是想通了?那也应该让我姑丈教你,我还不会指导学生呢。”
“不,我不是要当学生,我是想挑战您。””你说什么?”姜宏失笑,完全是觉得她不自量力。“虽然之前夸了你几句,但你也不要误会。你的水平只是在同辈里比较好,我到底比你大几岁,和你不是一个档次。”
“我知道,所以才更要切磋一下,让我知道差距。”
“既然是你说的,那你输了怎么样?”
“输了就输了啊。切磋是很正常的事。”
姜宏道:“那不行,我可不是随叫随到的,让我和你切磋,总要有个筹码。我也不为难你。你输了,就让周修达向我鞠躬道歉,肯定是他挑唆的你。还有你要认我姑丈当老师,难得他这么喜欢你,你不能不给面子。”
“要是我赢了呢?”
“条件随便你提,怎么样?这样吧,也别说我欺负你。比赛的时候曲目由你定,你到比赛当天再告诉我,这两天你可以好好练习。机会还是挺大的吧。”
余颂有些犹豫,她没料到姜宏竟然还会加码,可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了,她一退缩,连带着也丢了周修达的面子。正为难时,安思雨在桌子下面轻轻握着她的手,投来鼓励的眼光,点了点头。他向来是义无反顾相信着她的。
余颂一咬牙,便道:“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