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被爱抛弃的人,也会被爱拯救
柳子桐回家那天,是王雅梦搀着他进屋的。他眼楮上还缠着纱布,因此并不知道,她也已经病得不成体统了。眼窝凹陷,面颊浮肿,她的白原本是隐隐透出亮色的瓷白,现在成了死掉的鱼翻起的白肚皮。
可正因为柳子桐看不到,他的印象中一切都是最好的面貌。王雅梦还是恋爱前期迎合他审美的打扮,小而窄的脸,微微带些问询的眼光。他的母亲在短短几天也老了,他一样没有见到,记忆中她仍旧是很端庄秀丽的面貌,白发也不多。
至于柳兰京,因为这个弟弟常不在跟前,他甚至一下子记不清他成年后的样子,听到他声音时,依稀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瘦骨伶仃,面颊上泪痕未干。他以前可是哭着喊着要让哥哥陪他玩的。
柳兰京叫了他一声,哥。他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皱着眉沉默。在现实中,他完全一派憔悴的面容,头发长久没打理,几乎遮住眼楮。胡子在苏妙露走后也没有理过,胡乱地在睡衣外罩着一件衬衫。还没办法走路,只能坐着轮椅下楼。
柳子桐道︰“你也受了伤,那就好好休息吧。”他其实有些怕和柳兰京说话,怕他突然间就责怪起自己来。原本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因为他超速,成了无可挽回的事故。
柳子桐回房间休息,王雅梦也暂且回家去了,柳太太进来看望他,一面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一面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这事她不愿让佣人代劳。
柳子桐问道︰“兰京他怎么样了?”
柳太太道︰“就这样吧,他的腿以后要拄拐了,别的倒是没什么了。”
“怎么能叫没什么呢?那他这样不也是残废了吗?”
“他这样外面是看不出的,生活也能自理。你要怎么办啊?”柳太太一时间没忍住,忽然靠在床上就流起泪来。不像是年轻人流泪,哭完发泄了情绪,也是神清气爽,上了年纪的人哭,眼泪是一滴滴落下来的,像是蜡烛的油一样,是从身体里一部分化作泪的。
柳子桐听到母亲的鼻息声,还有滴落在手背上的热意,他忽然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她,“妈,没事的,你先别急,我虽然是视网膜受伤的,可是这种事就是碰运气的,找到可以配型的视网膜,做个手术就能看见了。我运气一直很好,稍微等一等或许就有机会了。”
“嗯。”柳太太抹了眼泪,又出去让厨房准备水果了。她落泪倒不单是为了柳子桐的伤,而是他们家的这一团火,终于轰轰烈烈烧到明面上来。
但柳子桐依旧不知内情。他印象中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桩意外,家里人都是问心无愧的受害者。这倒不是坏事,她一向了解这个儿子,她是个极平庸的好人,一个好孩子。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柳东园却不在国内,对外口风一致说是去谈生意了,其实就是去加拿大和金横波谈判了。他的儿子坐牢,他们的儿子残废,事情到这里已经够了。先表面上休战再说,各自把家事理平。金横波换了个肾又有几年能活呢?他们等得起。
男主外,女主内,柳东园那头,柳太太并不担心,她是自己感到一种荒凉的况味。她陷在家庭生活中已经有几十年了,是一位可靠的姐姐,尽孝的女儿和处处妥帖的妻子,可她偏偏就不能尽善尽美,当不了一视同仁的母亲。柳兰京像个锥子,在装满水的容器底下戳了个洞,让她多年来的怨气尽数倾泻出来。
为什么妹妹有自由可以寻,姐姐却要照顾父母?为什么女人有了孩子,就一定要放弃工作照顾他?为什么男人在外面兜一圈能回家,妻子偏不能任性?她就是要偏爱哥哥,就是要把小儿子送出去,她反正有很光明正大的理由。
柳兰京的脾气古怪,她是心知肚明的。往过分的一点方向去想,她甚至宁愿这事不是意外,她反倒能将所有的责任怪到柳兰京头上。可现在是阴谋里夹杂着意外,结果还是意外,所有人好像都有责任,结果反倒是谁都不用负责了。
是柳兰京把金亦元送去坐牢招致了报复,也是柳兰京发癫痫才导致了车祸。那又是谁让他得了病,让他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是她吗?
整件事一如一条蛇吞下了自己的尾巴,要寻因溯果几乎是不可能了。柳兰京惹出的一系列麻烦,好像恰恰是验证了他们对他的猜忌和提防。但如果他们不是防备他到这种地步,事情又兴许不会闹到这无可挽回的地步。对与错,纠缠在一起,现在苦苦分辨,也全无意义了。她的两个孩子都残废了,这就是她拥有的全部真相。
她想就这么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像她想过许多次那样。但她终究是不能离开的,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家庭的主人,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柳太太拿了些水果去找柳兰京,他不在自己房里,而是坐在阳台上吹风。他腿上盖着一条厚毯子,底下露出脚撑一抹金属的光。拐杖摆在旁边,看背影简直只有一身骨头,他原本就瘦,这次事情后简直形销骨立起来,手腕上露出很清晰的血管与青筋。柳太太看了,与其说是心疼,不如说是有种凄凉感。
她想认真和他谈谈,但一时间无从可口,就淡淡道︰“苏小姐是走了吗?”
“对,她应该不想再见我了。”他说话时嗓子还有些哑。
“很多事都很难说,你们都先冷静一下吧。你也好好养伤。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她自己听着这话也有许多无力,但不得不说。
“以后?”柳兰京冷笑一声道︰“我还会有以后?”
柳太太不理会他的挑衅,继续道︰“你的腿伤得不重,比你哥哥的情况好很多。子桐他是不可能再处理公司的事,等你爸爸从国外回来,你就把学校的教职辞了,跟你爸爸去公司吧。”
“我不想去。”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证明你的能力吗?现在给你这个机会了,以后这个家都靠你了,还有你哥哥的儿子,你也要搭把手照顾着。”
“你先听完这个再说。”柳兰京斜她一眼,露出种讥嘲的笑意,给她放了一段录音,正是苏妙露录下的他们争吵时的对话,“你现在还准备假装无所谓吗?”
柳太太背上微微发了汗,但却有种靴子落地的安稳感,反正最坏也就是这样。她装作若无其事道︰“你们就是为了这个分手的?为了这么点事就吵得翻天了,你们也是蛮闲的。”
“戏演过就没意思了。我知道你在怪我。”
“在意又怎么样,你说的事也没有发生,现在发生的事也就是意外。都过去了,放下吧。”
他一下恼火起来,在轮椅上支撑着想坐直,道︰“你怎么可能放下?我不要你可怜我!我不需要你这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每次都是这样子,你一直在怪我!你难产也是,我爸出轨也是,现在柳子桐出事,你都是在怪我。既然这么恨我,你就说出来啊!别假惺惺的。”
她知道他有负罪感,却又无从疏解,宁愿把所有错揽到自己头上,但自暴自弃一样是逃避责任。她默然了很一阵,才说道︰“我不恨你,我只有点累了。”
“你抛弃了我,你根本不在乎我。”柳兰京说着赌气的话,眼眶却红了一圈,他脸上完全是那种受伤的表情,“我也不在乎你们,我伤一好就走。苏妙露走之前说家和家人不一样,说得没错,我和你只是凑巧有血缘关系。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我没有不想看到你。我知道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我只是……唉,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但我也就是个普通人。”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柳太太又说了一次抱歉,他愈加茫然了。他原本所求的也不过是这样的道歉,却又不该是在这种时候说。他问道︰“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我也老了,你还活着,事情再坏下去就已经无路可走了。过去的许多事,我是做错了。我们都浪费了很多时间……我是没办法了,但你不要这样子,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还很年轻啊。”
柳太太潦草地抹了一下眼楮,很随意地说道︰“我先走了,你有空去看看哥哥,他一直挺关心你的。”
柳兰京第一次庆幸起自己受伤的腿,如果他还能走,就忍不住要追上去问清楚。可是他现在动不了,便只能得到这样模凌两可的话。母亲是真的不怪他?不可能,她是那么爱柳子桐。她是真的觉得错了?兴许是吧,但可能也是为了稳住他,他算是唯一的继承人了,他们终究是体面的人家。
他得到的原谅,是无可奈何下的原谅。至于爱,也是权衡利弊后的爱。但这样的原谅与爱,对他又像是奢侈了。
柳兰京隔了一天才去找柳子桐,他为自己找了许多逃避的理由。等当真鼓起勇气了,王雅梦又来了,她这几天很体贴地照顾着柳子桐,几乎都不像是个癌症病人了。原本以为她是有所企图,结果反倒是他狭隘了,她每次都是过来看完柳子桐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到晚上八点钟,一个要睡觉太早,要谈心又太晚的时刻,他在终于到了柳子桐房间。他走路已经很困难,但不太爱有人守在旁边,宁愿自己推轮椅。但转弯还不利索,一开始轮椅卡在门里。
柳子桐躺在床上快盹着了,听到这一声动静,惊醒起来,问道︰“是不是有人在敲钉子。”
柳兰京不情不愿道︰“是我,我卡在你门口。”
柳子桐幸灾乐祸笑起来,很想亲眼见一见这场景,又想起自己再也看不见了,情绪又黯淡下来,“我要不要找人去帮你啊……不对,我也出不去。”好在柳兰京总算把轮椅转了过来,转到柳子桐的床边。
柳子桐听到他靠近,便说道︰“你过来不方便就别逞强了,让人说一声,我来找你就好了。”他这话也说得很逞强,就是不愿承认他的眼盲是件大事。
“是挺不容易的,本来还想家里装个电梯,给爸妈用用就好,没想到现在是我专属了。”
“那你就别乱动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不养好,容易有后遗症。”他越是摆出一副健康人探病的口吻说话,柳兰京听着就越是一阵心酸。
“公司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我现在不太放心,公司的一些事就要让你代劳。你学校那边的工作先辞了吧,虽然你可能不舍得,但还是要先顾着家里。”
“我……”
“妈也和你聊过了吧。你是不是又和她吵架了,不要再这样子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这个家是要你支撑的。你就不要耍孩子气了。”
柳兰京想和哥哥坦诚一切,坦白他多年来的心酸、嫉妒和扭曲,坦白他怎样的轻视、嘲讽和伺机报复他,却又忍不住拿谭瑛当个假想中的兄长。但他知道不能开这个口,他们家现在是个摇摇欲坠的残骸,经不起任何真相的吹打。
他知道柳子桐还是知道些什么的,毕竟王雅梦说的那一番话,不至于轻易被忘记。但他不会说,好像长久以来,他就是这么活着的。
他回想起六七岁的时候,柳子桐带他去游泳池学游泳,一个不留神,他就是水里溺着了,侥幸爬出来浑身湿哒哒抹眼泪。柳子桐也慌了,怕他找爸妈告状,悄悄领着他去外面买雪糕吃,说道︰“你不要把这件事和大人说,以后你闯祸了,我也不和他们说。”
柳兰京忍不住潸然泪下。
柳子桐显出种慌乱的神色,道︰“你是不是在哭啊?不要这样子,这么大个人了,流眼泪多难看啊。我知道你胆子小,怕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是不要紧,一步一步来,很容易就上手了。”
柳兰京带着哭腔应了一声。他们好像兜兜转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又回到起点,成了一对兄弟。
柳兰京走后,柳子桐露出些叹息的神色来。一个人若是在十岁时天真,那是一种自然。到了二十岁时天真,就是一种傻气。可到了三十岁时还天真,反倒成了一种福分。柳子桐已经快四十岁了,他宁愿继续天真下去。他永远不会去深究弟弟在他面前痛哭的原因,也不会去追问母亲欲言又止背后的深意。
他不比弟弟,没日没夜地看书。他以前是闲下来是看漫画的人,有个很喜欢的故事。加菲猫离家出走后,在宠物店与重逢主人重逢。谁也不问,谁也不说,一个大团圆结局。他喜欢这个故事,所以他依旧生活在一个兄友弟恭,夫妻和顺的家庭里。
柳东园回来时风尘仆仆的,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原本家里是给他备了菜的,可他吃不下,急着量了个血压,好在睡一觉就缓过劲来了。
这场风波在他们这里就算是过去了。至于之后再要怎么闹,那都是年轻一代的事,现在谁都要缓口气。他是重大时刻能镇定自若的人,公司也好,家庭事务也好,他都按照轻重缓急一桩桩把事情处理掉。
徐蓉蓉和潘世杰的父母先前都上门来求过情,他懒得和这些人计较,直接把事情甩给律师去办了,要求倒也简单。各退一步,他们这头不上诉,但是也不想在上海看到他们。他们立刻会意,把手边的房产以极低的价格出手给他。
按理说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柳兰京人还在家里休养,心思已经活络出去,又暗地里派人去打听徐蓉蓉一家的新住处。
柳东园也是回家后一两天才知道的,他一向和这个儿子不熟,就让妻子去劝了。
柳太太前去问他时,柳兰京很爽快地承认了,道︰“这件事不该就这么结束,你们怎么处理我不管,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他瘦得厉害了,面颊上有淡淡一层阴影,说话时显得杀气腾腾的。
柳太太道︰“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她。”
“然后呢?你难不成要为了这种事去坐牢吗?”柳太太上前,忽然一耳光抽在他脸上,质问道︰“你不放过他们,我们要不放过谁呢?我只有两个孩子啊。”
柳兰京挨了打,倒是没什么表情,反而微微有些松口气,可是一擡眼,发现母亲倒已经泪流满面了。一下子就全都乱了套,本该是他扑在母亲怀里哭,她却反倒靠在他的轮椅上哽咽起来。他想,反而恰恰是因为他和母亲不亲近的缘故,她才能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示弱。
柳兰京是个很忍痛的人,生理上比心理上更甚。基于他一贯的毅力和健康,他的腿伤恢复得很快,复健的时间也一般人要短。到初秋时,他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杖,不需要人搀扶着走路了。这段时间,因为王雅梦基本每天都来看望柳子桐,柳太太反而陪着柳兰京的时间多了。
柳家两个儿子受伤的事,对外自然是不会宣扬的,但公司的几个董事,得到消息都着礼品来探望了,主要还是明白继承人选有更替,忙着来谒见新太子。柳兰京看着他们那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觉得很悲哀,一个瘸子有个瞎掉的哥哥似乎是件很值得恭喜的事。他的机关算尽,终于化作罪恶感折磨起他来。
柳兰京依旧面带微笑着敷衍来客。礼送了,意思到了,人也就散了。其中一人下楼时恰好遇到柳太太,见她穿了一件淡藕色的罩衫,便笑道︰“我刚才看小柳的衣服也是这颜色的,是您选的吗?”
柳太太道︰“没有,我管一个大的就够了,小的自己有主意,嫌我老腔了。”
来客笑道︰“他是不是还没结婚?其实他现在这样,身边总还是要有个人照应着。要是不嫌我多事的话,我认识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家里条件都不错的小姑娘,可以先帮他看起来。”
柳太太也就笑笑,不置可否,去书房时却发现柳兰京特意把上衣换了一件,又穿上了她极讨厌的那件蓝衬衫,显然也是听到了那句话。她揶揄道︰“你这件衣服和抹布一样,也不知道烫一烫。”
“不要紧,我穿得再邋遢,该说漂亮话的人也是会说的。”
柳太太微微叹口气道︰“你知道要维持一个家,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不想知道。”
“是包容。”
柳兰京冷笑道︰“你是说忍耐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包容别人算是忍,包容自己可算不上。人是经不起细看的,坏的事情都过去,好的事情自然会发生。你还是松一松吧。”
送完两三拨客人,柳兰京预备去花园里走走,一样是不要佣人陪着,柳太太看着倒是不放心,主动上前道︰“我搀你一下。这里台阶很高。”
柳兰京原本想拒绝,用了些力气想推开她。柳太太怕他要摔,又想起苏妙露先前说的一番话,就不再搀住他胳膊,转而牵着他的手。柳兰京愣了愣,有些恍惚的样子,很顺从地由着她牵着领到花园的藤椅上。
柳太太转身要走,柳兰京在她后面轻声喃喃道︰“谢谢你。”她假装没听见,快步走开了,到厨房让佣人沏一壶茶送过去。
兄长的歉意、父母的关注、家族企业的继承权和一个孩子的抚养权,他所梦寐以求的一切,终于以一种荒诞的方式为他所有。他还无从拒绝,因为获取与拒绝的代价,他已经付不出了。
柳兰京捏着拐杖,靠着藤椅里,望着天边的一点浮云想,今天天气很不错啊。不知道南京下不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