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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收之家 正文 第84章 一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决定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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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一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决定去死

    和苏妙露分手后,柳兰京总是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男人。研究生时期,柳兰京每天要去二楼上楼,为了避免和过于热情和拉丁裔同学和口音太重的法国佬打招呼,他会特意多绕一段路,换一个僻静的楼梯上楼。

    有一次,他在楼梯上遇到了一个特别的男人。是个中年白人,穿着一身很漂亮的定制西服,戗驳领,单排扣,野心从款式里透出来。可能是萨维尔街的裁缝,但据说那里的工期太长,这几年金融业流行去香港做衣服,只要飞两次去店里就能做好一套衣服。

    兴许是柳兰京盯得太露骨,男人扭头回望,他笑着寒暄道︰“衣服不错。”

    “谢谢。”他的表情很平淡,带着些许不屑一顾,显然这身衣服不是为了在大学让一个穿卫衣的臭小子称赞而穿上的。

    这是个搞金融的家伙。不用开口介绍,柳兰京就能猜到。他那身漂亮的衣服,和他那副礼貌中带点不屑一顾的倨傲,还有隐藏其后深深的疲惫,都让他觉得这人在华尔街工作。后来稍微一打听,他果然猜对了。这家伙在投行工作,以前是这里的毕业生,这次是对睡眠实验室的一个非接触式慢波模拟仪感兴趣。据他自己说,他和他的客户都有不少睡眠问题。

    这是个好理由,但他依旧不该出现在这里。按照惯例,华尔街人解决睡眠问题的方法是安定和利他林。他们没那么多时间来验证一项技术的可行性。

    华尔街嘲笑学术界的历史悠久。他们编了笑话嘲笑学者,说诺贝尔奖候选人都要开卡车,博士学位在贬值,学贷的利率倒是每年上涨。

    学术界也用笑话回敬他们,说副总裁(VP)之上的领导层,职位高低和数学能力成反比,ceo和董事,只需要熟练掌握100以内的加减法就能上班。但这些笑话并不能阻止华尔街的胜利。

    他们每年都花重金把毕业生挖去当分析员,他们把所有能造桥、造火箭、造芯片的人,都拉去坐在屏幕前看着一堆数字,生产泡沫。再用这一把泡沫去换取丰厚的年终分红。

    总之这个西装男人出现在学校里很奇怪,而且一周两次,风雨无阻,找的是他当年的导师。柳兰京不时会在楼梯上遇到他,但再没有过交谈。这个男人来了一个月,然后就突然消失了,后来柳兰京才知道他在家中自杀了。

    他来学校也不是为了对某项技术感兴趣,而是觉得痛苦,却又不愿找心理医生,只能找个不算太陌生的熟人倾诉。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柳兰京听说有人宁愿一晚上花两千刀叫应召女郎,只为了找人诉苦。

    这事不过是柳兰京学生生涯的一处闲笔,他本以为自己早己忘记,不知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来。但这不至于给他造成困扰,他的生活还是照旧。依旧是看书,写论文,健身,吃药,保洁上门过一次,把苏妙露最后一点生活痕迹都打扫干净了,他把她的东西全部打包,用快递寄回了家,她也用快递还了两把钥匙。他心平气和起来,空荡荡的房子容得下他空荡荡的心。

    他依旧彻底冷静下来了,这事还是冷处理为妙。只要逼得不太急,苏妙露不会把录音给别人。她对他有旧情,说到底威胁他也不过是想逼着他改过自新。只可惜他走得太远,要改都不知从何改起。

    金家那头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林棋说路海山已经先发制人申请离婚了,金善宝没多和他纠缠,急着离开多半也是这个原因。现在只要在金横波咽气前没再闹出波折来,分财产时自然赵小姐应该能占个先机。柳兰京在背后为她出谋划策,也自然能分一杯羹。

    所以他还有时间,柳东园出差在外,柳子桐还被能蒙在鼓里,要是能避开母亲,和哥哥先把过继的事说定,先斩后奏直接带走柳志襄,倒也是个办法。

    除却这些事外,他还有份礼物要选定,莫雪涛要结婚了,特意送来请柬。柳兰京自然要到场,不单是为了多年来的同事情,还因为是宋凝出卖了他。他开离岸公司的事,是她告诉柳太太的。

    这事倒也不能怪她,职场上另有一番道义,她不是他的私人律师,而是他们家的律师,她真正的老板是柳东园,和柳兰京的交情只是顺带。他倒也谅解,微微有些失望罢了,就和当初谭瑛与他翻脸时一样。

    他其实还在和谭瑛往来,迎面碰上了还能寒暄几句。成年人的交际是水归水,油归油的,交情和利益分得很清楚。婚礼上的闹剧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谭瑛不想当众和他撕破脸,他以后兴许还有用得上谭瑛的地方。

    柳兰京颇为自嘲地想,兜兜转转一圈下来,他身边没几个真心的人。苏妙露一跑,就成了孤家寡人。

    他有些后悔和她吵,要是敷衍的功夫能高明些,那天兴许还能瞒过去。比起录音,最让他受刺激的是苏妙露戳穿他的过继孩子不完全是出自真心。

    他喜欢柳志襄,这倒不假,但作为叔叔一样能关心他,处心积虑带走他,除了让自己众叛亲离外,到底还有什么好处?分家时确实能当个筹码,但他也不缺这些钱。从头到尾,连苏妙露都能看穿的报复心,他却迟迟不愿承认。

    后悔问她要钱?自然是后悔,这些账单当初存着不过是挽留她的最后手段,想着让她恻隐心起,不至于走得太干脆。但自然不该是在那种场合拿出来。拿出来,就变成彻底的羞辱和算计了。

    为什么他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应激式的报复?如果那天站在他面前是个陌生人,他至少有三种方式稳住局面谈判。可越是亲近的人,他越是忍不住伤害他们,来假装若无其事。像是把结痂的伤口剥开,看着鲜血流出,反而生出平静。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后悔的余地,不过是回到最开始的计划。不结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走。苏妙露于情于理,都没那么重要,他是这么确信的。

    所以他刮胡子时走神,割伤了下巴,连血都不擦,把上门的保洁吓了一跳。他也只当是意外,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挺好的。”说着又坐回椅子上,继续做回椅子上看书。

    保洁很了解地点点头,说道︰“你书拿倒了。”

    为了这一场结合,莫雪涛正式辞了教职,去一家独角兽企业当技术总监。柳兰京对他既是敬佩,又觉得傻气。毕竟他是不会也不敢为别人牺牲到这地步的。

    早在莫雪涛第一次提出离职时,柳兰京就劝过他,道︰“一个企业里,只有三种人能幸存,像驴的,就是拼了命干活,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知道;像狗的,就是够忠诚,时刻像上司表示忠心,当一个好用的工具;像狐貍的,就是够狡猾,够会玩办公室政治。”

    “那你觉得我比较像什么?”

    “你比较像马。有一种古典主义的操守,所以我觉得你不适合这种环境。”

    莫雪涛笑笑,略带玩味道︰“那你觉得你自己像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可能只是个十四的孩子,一受伤就想扑到妈妈怀里哭。”他这本是玩笑话,不料莫雪涛倒颇认真地点了点头,大为赞同的样子。

    虽说柳兰京不赞同,但事已至此,莫雪涛去意坚决,他也不再会泼冷水,反而很热情地准备起祝贺新人的礼物来。他是开着辆阿斯顿马丁去参加婚礼的,还特意换了身西装。

    莫雪涛在镜子前调领结,门虚掩着,柳兰京轻轻一敲门,上前拥抱了他,笑道︰“你不找我当伴郎,我可是有意见的。”

    莫雪涛也笑道︰“本来想找你,可是我家里未婚的亲戚太多了,都想沾沾喜气,你都订婚了,还是拍在后面吧。”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戴假发,头顶的灯太亮,脑后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苏小姐呢,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她家里有事,今天就不方便来了。”柳兰京双手插兜,很随意地坐在对面沙发上,“不介意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就过来蹭吃蹭喝吧。”

    “没关系,人来了就好。”

    “你真是大方,不过我可舍不得空手过来。就送个小东西。”他把一个盒子丢在桌上,里面是辆阿斯顿马丁的钥匙,“车就给你停在外面的停车场,颜色不喜欢的话自己去换一个。”

    “不行,这太贵重了。”

    “别推辞,我们的交情配得上这礼物。而且你也别自作多情,是送给你和宋凝的,她以后当了合伙人会需要的。大不了你骑自行车上班,她开这车。”

    “那谢谢了。”莫雪涛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气色不还好,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你的下巴怎么了?”

    “刮胡子弄伤了。可能最近我有点失眠吧,不知为什么我这几天总是会想起一个死人。最要命的是,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他似乎是华尔街人,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因为睡眠问题来找我的导师,然后有一天就毫无征兆地自杀了。我最近为什么会梦到他?”

    “他看起来不幸福吗?”

    “很不幸福,似乎很累,但是假装满不在乎。”

    “他是个很有钱,却很痛苦的人。你会梦到他,因为你也是。我不知道你面临什么情况,但我希望你能敞开心扉去爱。”

    “敞开心扉。serious?我们都是做这一行的,专业一点。人是没办法自己看开的,因为脑子就是一个该死的贝叶斯推断机这个理论还未被证实,但确实是脑科学领域的一个热门观点,用过去的经验来应对未来。那些能看开的人,只是因为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有了那些经历。那些幸福的人,思考的方式,是不幸的人学都学不会的。”

    柳兰京用手把头发往后,叹出一口气,两指点住太阳穴,说道︰“抱歉,我失态了,我是真心想祝你幸福的。这是你人生重要的时刻,我想表现得善解人意,我想让你觉得很轻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崩溃着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莫雪涛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柳兰京回忆了一下,“是我问你借粉笔吗?”

    “不,那是第二次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自动三明治机下面,我把钱放进去,可是三明治没有出来。机器卡住了。你对我说,这是人工智能对人类反攻的第一步。然后你又塞了些钱进去,三明治出来了。”

    “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好像还挺有幽默感。”、

    “你一直很有幽默感。”莫雪涛自顾自笑了笑,“其实我觉得人生就像是三明治机,有时候它会卡出,我们付出了爱和努力,却得不到想要的回报。我们可以踹机器,发泄不满,但或许再等一等,再多付出一点,也能得到想要的。”

    “我还来得及吗?我还来得及去爱吗?”

    “总是来得及的。”

    “谢谢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安慰我。”柳兰京又起身拥抱了他,“别为了回礼太费心。你应该知道的,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幸运。”

    柳兰京又去见了宋凝,她一样在化妆间打扮,见到他来,忍不住把肩膀绷紧。柳兰京不紧不慢道︰“到底当新娘子了,你今天真漂亮。”宋凝不尴不尬笑了笑,语气非常客气地道谢。柳兰京贴近她,悄悄道︰“下不为例,好吗?”

    宋凝也装傻不下去,便道︰“如果我说我是拿你当朋友,才不想你再这样下去了,你信吗?”

    柳兰京笑道︰“信啊,你不是第一个。但我为什么要在乎呢?”他眼楮微微瞥出些,“今天是你的婚礼,很重要的日子,别想有的没的事。我还没恭喜你呢。”

    婚礼从下午一直持续要深夜,柳兰京不准备待完全程,到八点左右就预备着离场。他把车送出去了,自己倒要拦出租车了。他走到酒店外面,等车的地方已经站了一人。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他依稀记得是宋凝律所的朋友。

    她穿着红色挂脖礼裙,到外面风大,就裹了一件长风衣,衣摆下面是细伶伶一截小腿。她叫的车先到了,却不急着上车,与先去与司机交涉,然后开了车门,把柳兰京叫上去,“你也一起上来吧。先送我,再送你,司机说可以的。”

    柳兰京犹豫了片刻,还是上了车。一如他所料,她转向他,似笑非笑道︰“你是一个人吗?”

    “对。”柳兰京回忆初见苏妙露时,她也是穿红色,心底一阵刺痛。

    “我也是,你看着很寂寞的样子。我暂时还不准备回家,我要和你去附近的酒吧喝两杯吗?”

    柳兰京会意,眯着眼笑道︰“单纯只是喝两杯吗?”

    “或者我们可以过一个难忘些的不眠之夜。”

    “不用了,我阳痿。”

    她噗嗤笑出声,“一般说自己很行的,都不太行。说自己阳痿的,反而还不错。我本来只觉得你很帅,现在好像还蛮有有趣的,我搞不好要认真喜欢你了。”

    “你喜欢我?那你是自找苦吃了,因为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窝囊废。走在路上被车撞死也没人会在乎。我是个垃圾货色,别同情我。”她闻言,整个人愣住了,柳兰京则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淡淡道︰“谢谢你,骂完我自己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你看,这样也算是个难忘的不眠之夜了。”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柳兰京又回忆起那一幕。那天下午,他与那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擦肩而过,他走上楼梯,他走下楼梯,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各自走到自己的人生中去,谁都没有回头。

    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吗?上与下,最终会是一个终点吗?

    给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十万块,他会很幸福。给一个人只有十万块的人一百万,他也会很幸福。可给一个有一百万的人多少钱,他会觉得幸福?

    他是典型的白人中产,或者更宽泛些可称为精英。全家都是白人,有一儿一女一条狗,有个前妻,但关系良好,周末会一起带孩子去看棒球赛。是天主教徒,定期去教堂,也乐于捐款。他的同期好友虽然已经升职,但他就算在董事总经理(MD)的岗位上做到退休,一年也能拿150万美元。

    然后他就自杀了。

    柳兰京在梦中惊醒,一看时间,才只有凌晨三点。他全无睡意,索性起来冲了个澡。原本想找本小说看,却摸到了书架上的一叠草稿纸。是以前教苏妙露数学时,用来给她做题的。上面的题她都写完了,他倒是存了许多没有看。虽然苏妙露不在了,但他还抽出空来,随手把作业批改了,二十道题错三道,差强人意吧。

    “怎么都是计算问题啊,这么粗心。”他抱怨着,发现纸上有折痕,朝后翻了几页,发现最后连着几页,都是他的速写小像,苏妙露悄悄画下的。认真说,她在美术上确实挺有天赋,至少比在数学上要好。

    一阵说不清的心烦意乱,他把那几页纸撕下,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犹豫了片刻,又捡出来,放在台面上慢慢抚平。他可以找她道歉,她或许也能原谅。但这并非流泪的忏悔所能挽救的。

    贝叶斯推断,用过去决定未来。这对机器来说是件好事,对人而言却未必,人总是太擅长用固定的模式思考。他不能回头,不能认错。认错就是认输,就是一败涂地。他必须不回头继续向前走。

    他把那几张纸撕得粉碎,重新丢进纸篓里,起身回房间。他在卧室里静坐了片刻,又忍不住后悔起来,从纸篓里翻找碎纸片。

    之后到天亮的几个小时里,他就在书桌上,一面哭,一面用胶水一片片把撕碎的纸片再粘回来。他有些庆幸家里没有碎纸机。

    柳兰京第二天才抽空回家了一趟,柳东园为公司的事出差去外地了,这周是回不来了。家里只有柳太太。柳兰京清楚母亲早就听到了些风声,再怎么不情愿,都要先稳住她。

    柳太太见他过来,也是一愣,不带什么客套,直截了当道︰“听说你和小苏吵架了?”

    “已经分手了。”

    “多大的人了?怎么一阵一阵的,之前还好好的说要结婚,突然就分手了。为了什么事吵得这么凶?别赌气啊。”

    “不是赌气,就是性格不合。我的事不用你管,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之前都这么多女友了,也不差她一个。她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柳太太忽然问道︰“你今天几点起床的?”

    “八点,怎么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了,已经七个钟头了,你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衬衫扣子都扣错了?”

    柳兰京低头一看,果然衬衣是左高右低的。他往玻璃柜的反光上瞥了一眼,自己下巴上贴着胶布,头发凌乱翘起,衣服也皱巴巴的,完全是浑浑噩噩,不成体统的样子

    柳太太换了个口气道︰“你阿姨今天打电话过来,说她被男人骗了钱,还生了病,现在情况不太好。我准备去看看她。”

    柳兰京道︰“那我也一起去。”

    “你就不用了,就你现在这个状态,过去也是添乱。你真要帮上点忙,就留在家里劝劝你哥,让他别急着和王小姐定下来。别的不说,她那个病,很麻烦的。”

    “那你是要一个去吗?”

    “不,我准备让苏小姐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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