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我是个百依百顺的孩子,但我只顺从我自己
电话那头说苏妙露的父亲打架闹事,给派出所拘留了,让她来领人。苏妙露慌得六神无主,也不敢通知母亲。柳兰京怕她一个人开车要出事,便陪着她去。下车后,他把她冰冷的手揣进衣兜里,紧紧握住,宽慰道︰“没事的,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没进派出所的门,在外面就听到了吵架声,闹哄哄的,像是一篮子的蛋全孵出鸭子来了。进去一看,是夕阳红团建会,六七个老人围着一个小警察,苏妙露的父亲也是其中一个。
七嘴八舌的,好不容易问清事情的原委,其实也就是常见投资诈骗套路,只不过这次涉案人数较多,金额较大,连同苏父在内,基本每人被骗去二十来万。这自然是刑事案件,警方已经开始调查。苏父倒不是为了这个进局子,主要投资的事是余老太拉他的,她虽然也是受害者,但当初信心满满打了包票,才让一群老头跟着掏出私房钱。
等骗子卷铺盖走人,余老太自然是成了众矢之的,一群老头子雄赳赳气昂昂上门讨说法。余老太两手一摊没办法,她自己也投进去七万块钱。越说越气,最后自然吵了起来,苏父老当益壮,一气之下把余老太的儿子给打了。场面顿时乱作一团,这些老头也就全部扭送派出所。
余老太的儿子也没大碍,就是打破了鼻子,流了点血。派出所的意思是小事化了,赔一些钱,和解了事就好。但苏父自认是受害者,梗着脖子不掏钱,就只能把苏妙露叫来了。
苏妙露一贯觉得父亲是个窝囊的人,可这段时间忽然硬气起来,反倒又像是发了失心疯。她可不长着脾气,就冷着脸道︰“你没几年就退休了,要是真给拘留了,退休金肯定打折扣,你最好想清楚。”
最后苏父还是低了头,拿出来五千块,签字同意和解,恹恹地与小余握手言和,让苏妙露领了出去。
让这事一闹,柳兰京先前结婚的提议倒搁置了,两人都没有主动提,便无声无息地让这话题缓了过去。柳兰京只是劝道︰“你爸这钱很难再要回来,年纪大的人被骗了钱很容易一时间想不开。我先把钱垫上,你就和你爸是找回来的赔款,哄他高兴再说。”
苏妙露推辞道︰“还是不了,我也不能总拿你的钱,让他长个教训也好。”
“你待业在家,也没什么收入,先拿着吧。你爸被骗了这么多,你妈知道了肯定闹。先把事情已付过钱再说吧。”
苏妙露拿了他二十五万,可是就是这样,事情也做得迟了。苏父被骗钱的事还是轻易传到苏母这里,苏母出了院,拆了石膏就风风火火当起了裁缝,买了台缝纫机,在街坊邻里间做改衣服的生意。上门的都是老客户,年纪也老,关系也老,不少带着水果瓜子上门,一面看她踩缝纫机,一面同她聊闲话。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苏母就把前因后果听得一清二楚,气冲冲上门找苏父算账。
他们名义上分居,但财产还没分割,苏母走时没把存折带上,但事先早就说好,有五十万将来要留给女儿。被骗的一笔钱,其实一部分是苏妙露的嫁妆。等苏妙露赶回来时,她父母已经快打起来了。
苏母道︰“你看吧,我就说吧,你这人就是不成事,做什么事都是一根筋搭住的,以前有这么多机会你不试,现在老都老了,想发财了,脑子有毛病。亏自己的钱倒无所谓,你把露露的嫁妆搭进去算什么?她要是没点钱结婚,以后要被婆家看不起的。”
苏父起初不应声,只把头垂着,很有忏悔的心意。可苏母嘴上不见停,他也逐渐不耐烦起来,蹦出来一句道︰“你烦死了,别念了!说来说去有意思伐。我也不想的。”
苏妙露从旁劝架,声音却轻易被盖过去。她父母争得面红耳赤,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轰战机在头顶盘旋,不时轰隆隆地炸。几滴唾沫星子溅到她的围巾上,正是沈太太送的那条。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擦。
庸俗、聒噪、臃肿,她忽然惊觉,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她已经有些看不起自己父母了。
苏妙露一人一边拉开他们,拉高嗓门道︰“你们别吵了,我头疼,要吵就出去吵,听我说。这笔钱被骗了,我爸虽然有问题,但也不全是他的错,而且警察说把钱追回来的可能性很高,所以你们先别吵,等一段时间再说,反正家里也不急着用钱。至于嫁妆不嫁妆的事,我们这样的家庭,多个十多万,别人也不一定看得起我。你们还是把钱留着自己花吧。”
苏家父母不约而同一愣,扭头望去,苏妙露正站在窗户前面,扶着墙,擡起一条腿看鞋底。她的鞋子是羊皮底,平日走在地毯上不用留心,今天往水泥地上走两步就磨花了。她隐隐皱眉,把香奈儿的挎包往肩上一扶,不耐烦道︰“你们要是真的为我好,还是别再给我丢脸了。”
苏妙露开车走后,苏父小心翼翼道︰“露露好像和我们生疏了?”
苏母道︰“小柳什么身份,他家里什么身份。我们乡下老头子老太婆,帮衬不了她,就给她惹事,她当然不想搭理我们。”
话虽如此,第二天苏家父母还是送了一只羊给柳兰京。柳兰京这辈子没见过整羊,忽然见家里摆着个塑料袋,半个脑袋耷拉在外面,吓了一大跳。两个人都不会料理羊肉,不得已只能送回家里让柳太太雇的厨子煮了。送去的是肉,回来的已经是菜了,还搭了两盒绿豆糕。
苏妙露有些窘,抱怨道︰“我爸妈也真是的,送这种东西来。你又不太吃羊肉。”
柳兰京道︰“没事,多吃几次就习惯了。你爸妈说这是崇明羊,原来崇明还有羊啊。”
“当然有的,崇明羊还挺有名气的,据说吃的草不一样,肉没什么腥味。”
“那我们以后干脆牵头活羊来养着。羊摸起来应该比猫舒服,还可以剪毛做衣服。我以前有个同学家里是养羊驼的。”
“那你把羊牵回来,准备让它吃什么呢?你要在床底下种草吗?”苏妙露忍不住要笑,又想起柳兰京以前说要养长颈鹿的事。
“吃草吧,牵到我爸妈别墅区,让它去吃我妈花园里种的花。”
不知道是不是羊肉太燥,柳兰京经不起大补,当天下午就流鼻血。情况还来得不是时候,柳兰京刚把上衣脱掉,苏妙露还没在床上躺平,就急着给他抽纸巾擦血。
柳兰京捏着鼻梁道︰“没事,没事,我身残志坚。血只要往下面流,鼻血就止住了。”
“别人是马上风,你这是羊上风。”苏妙露笑着,无可奈何摇摇头,把外衣披上,转身去给他拿冰袋。
苏妙露转身一出去,柳兰京的神色就转暗。结婚的话题他之后也隐晦提过几次,她都躲了过去,想来还是不情愿的。倒也不意外,毕竟订婚也是他连哄带骗的,若是放在平时,他倒也有耐心,但这次时机正好,能把柳志襄一并算上。他就要速战速决,大不了先斩后奏,不等柳子桐那里松口,直接办了手续,把一大一小送出国,过上个一年半载,也就是生米煮成熟饭。
苏妙露这头他倒是不担心,倒是金善宝那里变数仍有许多。他拨了个电话过去,简单同林棋交代了几句。原本他不想算上林棋,以免旁生枝节,但她又是个关键人物,不得已还是算在了计划里。
林棋接到电话时正在涂指甲油。上次她的彻夜未归处理得有惊无险,她说自己撞到了狗,送去医院抢救时已经是深夜了,就在宾馆过了一夜。她满脸的忧心忡忡,又扑到谭瑛怀里哭了一场,自然无人再忍心苛责她。
这之后她往谭瑛父母跑得次数少了,婚房也不常去,倒是与娘家走得勤了。林太太以为她是和谭瑛赌气,也就没深究。其实她是在等柳兰京的橄榄枝,在家里接电话反而容易惹误会。
她坐在卧室里涂指甲油,留着一只耳朵,听着父母在客厅里为一个洗碗机吵架。家里原本的洗碗机坏了,林棋出钱买了个新的,阿姨不会用,林母过去教她,一样也不会,又把林父叫出来找说明书。林父近年来神智混浊了许多,人也老得厉害,但一家之主的架子还端着,他不拿说明书,只摆出很了然的姿态操作了一番,洗碗机就坏了。
他们自然吵得不可开交,林母气急了是个很聒噪的人,林父不耐烦,险些要动手,但估计还有外人在场,林棋也在家,就说了几句气话,躲去书房不理人。
林父年轻时候会动手打人,这事林棋从小看在眼里。打的倒不是多厉害,顶多就是抽耳光推肩膀揪头发。林母挨打,起初还觉得委屈,渐渐倒也习惯了,不过是一时的痛,流几滴眼泪,真闹得凶了,回娘家住几天,让丈夫好声好气上门赔罪,家里反而会因此消停上几天,倒是笔划算买卖。她上面有个哥哥,房子和钱都是他的,结婚后她就是个没娘家的人,她知道真要跑了,她也无处可去,索性忍下来,一忍倒也忍了三十多年。终于忍到拨云见日,丈夫老了,没力气打人了。
林棋起先还会帮着母亲说话,可没料到林母挨了打,还是很坚定站在丈夫这一头。当初她在学校闹了事,林父痛骂妻子不会教育孩子,脾气上来了,一只手已经扬起。林棋急了一把推开他,作势就要动手,没料到林母从后面反抱住她,让林棋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林棋怒极,用力一挣扎,就反把母亲推倒在桌角上。
这事自然是家丑不可外扬,等林母住到医院里,外人来探望,就省去中间许多细节,只挑林棋叛逆的那一处说。到之后把林棋送出国,林父也是有多一层考虑。她已经彻底长大了,是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林父倒是逐年让酒色掏空了身体,要是再过上几年动手,胜负就难说了。好在林棋回来后换了个脾气,林父暗自松了口气,索性就让妻子去冲锋陷阵,纠缠和女儿的关系。他终究也是老了,没力气打人和赚钱了。
吵完架,林太太单方面宣布胜利。让阿姨切了一盘梨,亲自送去林棋房里。她一开门,就忍不住嗔怪道︰“你心脏不好,干嘛涂指甲油,还弄得妖里妖气的。”
林棋擡起头,不说话,直接把半瓶指甲油泼在母亲身上。白色真丝衫上艳红色一滩,滴滴答答往下淌,像是浓得化不开的血。林母愣住了,大惊失色,磕磕绊绊道︰“你你你昏头了啊,这件衣服老价钱的。”
“一件衣服罢了,脏了就换一件新的,再贵能比你女儿贵?我可是值两套房子的钱。”
“你们今天发什么毛病?一个两个明着找架吵啊。”
“我不和你吵架,反正要吵你也吵不过我。到时候你又要哭哭啼啼出去,像祥林嫂一样说我欺负你了。”
“你又受什么刺激了?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林太太指的是林棋高中时的荒唐往事,林棋把腿搁在桌子上,笑着摇摇头,道︰“不一样了,那时候我是装出来的,想多交几个朋友。之前在你面前我也是装出来的,想让你们多关心关心我。不过现在没必要了。”
“什么叫没必要了?人这一辈子就算是装,也要装得体面点。”
“我不是装得体面,我是假装有人爱我。可假的就是假的。我以前的朋友也好,你也好,我爸也好,谭瑛也好,大家都是演一下,我却当真了,实在是傻。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得不到爱,我还不如得到些自由。反正说不定我心脏病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什么死不死的,你真是要你把我气死了。”林母捂着胸口跌坐在床上,嘴里又是一阵念,“我要不是为了你,老早就和你爸爸离婚了。我就是怕你爸到时候给你找个后妈,待你不好,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我原本以为你长大了,可以照顾我一点,可你怎么还一点也不懂事。”
“别把事情推给我,你要离婚我双手赞成。亲妈后妈我都叫妈,不分彼此的。”
“真是养出个白眼狼。”
林棋只轻飘飘说道︰“别生气。你也不用假装有多在意我。说到底,这么多年,你就是后悔没生个儿子,想着要招女婿。但我告诉你,你的女婿谭瑛没指望了,与其指望他,不如指望我。”
“你什么意思?”
“哎呦,妈妈,你还不懂啊。谭瑛得罪不起柳兰京,可他偏偏得罪了。你就没想过吗?那些照片是结婚前拍的,柳兰京一早就知道谭瑛这些破事,偷偷抓着他的把柄,只是以前还有些情面,替他瞒着。谭瑛也是傻,为了在我们面前撑面子,反倒和柳兰京撕破脸。你知不知他相好的女人是结婚的?她男人也是有身份的,哪里能随随便便戴个绿帽子。真要出事了,谁都保不住谭瑛,我们还是趁早为自己做打算。”
“真的吗?你不要把事情讲得这么夸张。”
“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越帮越忙,你现在还是歇着吧。现在这个家??由我说了算。我还是个听话的孩子,不过现在我只顺从我自己。”林棋站起身,一只手搭在母亲肩头,微微紧了紧,“我可不是在同你讲笑话,你再胡来,我是要生气了。你应该也记得,我以前怎么和你翻脸的。”
“我是你妈妈啊,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啊。你还是不是我女儿啊?”
“我不但是你女儿,还是给你养老送终的人,你要是不想管我,就把房子卖掉,钱花光,立刻搬到敬老院去,一分钱也不要留给我。要不然你就给我消停点。”
林棋推门出去,正巧撞见父亲从走廊经过。他头也不擡,道︰“怎么又吵架啊?你妈老了,老糊涂了,别管她。”
林棋点头,道︰“我知道,没什么事,就是和你们说一下,接下来我要出去几天,没事别打我电话。你们在家里闹闹我是无所谓,但别给我闹出去,听懂了吗?”
“怎么和我说话的,没大没小的。你是不是又要犯旧毛病了?”
“是又怎么样?你要帮我治治?”林棋忽然把手伸到面前,转了转手腕。林父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退休之后又因为驼背矮上几分,林棋站在他面前挺直背,反倒能俯视他。她笑笑,带着一丝轻蔑的怜悯,转身就走了。
从小到大,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形象,像是电影里的旁白,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又决定着一切至关重要的事,自带一份森然的威严。家庭是她叛逆的初衷,她早就烦透了强势的父亲,原本以为母亲是唯一爱她的,她挣扎着想要飞出这个家,结果又被母亲连哭带骗哄了回来。但她的母亲,也不过是个表面哀哀怨怨,背地里精明算计的怨妇。她现在只想要自由,然后是钱,真金白银才能买来自由。
要是有谁拦在她自由面前,她就只能一脚踹翻,踩过去。第一个拦路的就是谭瑛,她愈发觉得他和自己父亲是一类人,畏威不畏德。但他对外还多一重本事,那就是装可怜。好男人的牌面打出去,似乎谁都要礼让三分。
但装可怜的把戏要学也不难,这本就是女人的绝活,林棋是看惯了母亲的眼泪长大的,卖可怜卖得太镇定,是不会有人信的,要带点疯样,才逼真。
林棋浓妆艳抹涂着红指甲,像是精神受了刺激一般,冲到谭瑛父母家里。一见面,她的眼泪漱漱而下,说道︰“谭瑛他在外面有女人了,我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