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一连串的事弄得苏妙露焦头烂额。苏母的病情倒是稳定,也不用女儿整日去陪床。就是自己和自己在怄气。离婚和分居都是她主动提的,可是老头子一扭头当真拥抱新生活了,她又觉得自己被看低了。她一个劲地打听苏父新欢余阿姨的情况,又抓住苏妙露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和你爸离婚,不要房子,是想着不管怎么样,以后都是你的。可是现在不对劲了啊,你爸要是拎不清,房子就要给我外面人了。那不行的,你注意盯着你爸。”
苏妙露敷衍着应下了,抽空回家看了几趟老父亲。他要是退休的人了,迟到早退单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周五下午两点,他都雷打不动溜出去,到KTV里搞团建。
KTV早就是是老年人的地盘了,有空调有怀旧金曲,还能偷偷带去瓜子毛线和水果,一坐能坐一下午。有一次苏妙露去找父亲,还找错了一个包厢,每扇门推进去里面都是一群红光满面的老人。苏妙露找到父亲时,包厢里气氛正热烈。一群人正怂恿着苏父和余老太对唱情歌。
苏妙露招招手,打断他们。苏父不耐烦走出来,问道:“什么事啊?不能在电话里说吗?我这里正忙着。”他还不忘扭头往包厢里喊道:“先别切歌,等我回来唱。”
苏妙露皱眉,道:“你就要在这里待一下午啊?”
“是啊,挺有意思的。KTV有的时候还管饭,能叫一碗馄饨吃。”苏父扭过头,眼睛频频往包厢里扫。许是包厢里太热,他面颊微微泛着红,有种罕见的喜气洋洋,像是颗在家庭生活里风干的枣子,泡在水里又鲜活起来了。
苏妙露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便多说,就只叮嘱了几句小心诈骗,别在外面逗留太晚,小心过马路的话。苏父又兴冲冲地拿起话筒高歌,苏妙露听着,倒颇感意外。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老父亲歌唱得不错,还会唱粤语歌。
回家整理东西时,她还从邻居那里听来个八卦。说苏父和余阿姨的暧昧里还有另一个老头的身影,是对面楼的老林,前两年刚丧偶,儿子在北京,他一个人住一套房,百无聊赖,主要在棋牌室磋磨时光。余阿姨现在一天赶两个场子,上午陪着老林打牌,下午找苏父唱歌。也没挑明和哪个老头更亲近。
苏妙露失笑,事情到了这地步,父母各有各的心思,她也无从调解,索性随着他们的心意去了。
她暗地里有种悲观主义的默许,觉得男人总是比女人更想得开。别说是她的父亲,就是柳兰京。将来他们分手了,过上一两个月,她还忘不了旧情,柳兰京估计早有新女友了。
话虽如此,这几天柳兰京向苏妙露求婚的攻势很猛烈,整天用挨踢小狗一样的眼神凝视她。苏妙露虽然不想伤他的心,但这事决不能半推半就。
她背地里找谢秋诉苦,谢秋则是一摊手说风凉话,道:“我觉得柳兰京挺好的,别人杀猪盘里骗子的条件都没他好。你到底不满意什么?”这是违心话,谢秋对柳兰京一向敬而远之。但他们在热恋期,谢秋又承了他的情,许多话便不方便明说。
苏妙露含糊道:“你看,柳兰京的哥哥和小王要结婚了,我再和柳兰京订婚,那我的嫂子不就比我小几岁。多尴尬啊。”
“你会在意这个?你在我面前还不说实话的,不至于吧。”
“瞒不过你,我承认,我在意他有癫痫。他不但是光敏性癫痫,情绪太激动时也会发作。一般他连电影院都很少去,就怕突然发病。看着他发病,我都觉得我的健康像是一种罪过。”
“会这么想说明你爱他。”
“现在是爱,以后很难说。我真的担心认真相处起来,很容易会消磨掉爱意。他这病又不能有孩子,而且年龄越大,情况越严重,吃药可能有用,可能不会。他又很多疑,虽然出身好,但是对钱看得紧,很缺安全感。”
“你也很缺安全感,但订婚是他主动提的。”
“就是他主动提的我才担心,好像从他回国以来,所有事情都是有计划的。先和我同居,生米煮成熟饭,让我父母这里承认。再让我申研究生,要是申请上了,有个名校背景他父母那头也不方便反对了。我知道他是完全为我好,但总觉得被他完全算计在里面。我其实从来没看透过他。”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在柳太太身上。她一定努力点拆散我们。加油啊,阿姨,我相信你。她只要表示反对,我就可以为了不伤害母子感情,把这事先拖拖。拖一天是一天。”
“要是柳太太同意了呢?”
“不可能,你没看到她嫌弃我那样。她要是同意了,我给你表演胸口碎大石。”
谢秋苦笑,说道:“胸口碎大石倒是不急,这事情不能一直拖延下去。你知道路易十六和曼特农夫人吗?其实越是有权势的人,越是不在乎伴侣出身怎么样,因为也不需要另一半对自己有帮助。要是柳太太同意,你该怎么办?我的建议肯定是干脆分手好了,一了百了。你不用陪他,抽出空还能和我一起吃个饭。”
换做别人,这话听着是泛酸,可谢秋倒是真心的,她是真想开了。原本苏妙露担心王小年的事对她有影响,一直小心翼翼的。没想到谢秋从家里搬出来,一剪断和母亲的精神脐带,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又恢复了最初温文尔雅,冷静自持的气度。倒像是因祸得福。
毕业后的一段日子,对谢秋来说简直是发了一场臆症,人恍恍惚惚,做了许多荒唐的事,蹉跎了大把时间。她本就不是能创业的人,偏要硬着头皮上马,摔个人仰马翻。创业失败后,工作本就难找,还不愿降低标准,活该没有机会。至于王小年,她第一眼就看不上这人,要是尽早摆出狠面孔赶人走,事情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她醒悟过来,恢复正常的方法就是少受些母亲的影响。
她的前二十年,是让出人头地这四个字绑住了,当不了第一名就是不合格。人才的才字,一横一竖,就是个十字架,把她钉得死死的。可这野心不过是母亲强加给她的,她算是看透了,她和母亲的观念差了太多,再怎么拼命,都不会让她称心如意。现在谢母拆迁得了三套房,只要不被骗,后半生总是衣食无忧的。谢秋还是留些力气顾着些自己。
谢秋的工作是潘世杰的介绍,在证券公司当资产配置研究员,实习三个月就转正。她的学历和能力,要想当百里挑一的富豪,是有些难的。可想养活自己,总是绰绰有余的。
面试时对方告诉她,“你实习期的工资是税前一万,可能对你的学历来说有点少,希望你不要介意。”
谢秋道:“不要紧,只要你们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我的能力可以配上更好的薪资。”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骑自行车只花二十分钟。九点上班,她每天到八点半才起,不加班的周五还能有闲心坐地铁去武康路喝一杯。她的物欲很低,只要有张床,有独立的卫生间就能过日子。手边的日用品都是在十元店买的,唯一的奢侈就是在周末看展览和演出,闲下来还能读两本书。自由的生活很快意,光是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两周才回家看望母亲一次。谢母误以为她还是在生气,也不敢贴得太近。
潘世杰是公司合伙人的大学同学,谢秋沾了点光,勉强也算是皇亲国戚。她一样也是笔试,面试了进来的,从没有外泄这一层关系,但不到两周,基本同一个楼层的同事都知道内情了。公司里女少男多,没有吸烟室,男同事就躲在楼道口抽烟。谢秋一直走楼梯下去送文件,有一次就听到他们在讨论她和潘世杰的关系。
有人说,已婚男人和年轻女人还有什么关系?总不见得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听完一群人都在笑。笑了一阵转过身,看到谢秋站在后面,也冲他们笑笑。他们就都不声响了。
谢秋也抽烟,但是瘾不大,也不爱和男同事一起吞云吐雾。她后来就故意去楼道口抽烟,一天一根,抽完了就看风景。她装傻不说话,旁边的同事也讷讷,聊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这之后同事们对谢秋的态度微妙了起来,有些轻视,又有些畏惧,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该布置工作的时候不手软,加班的时候也没忘记她,就是叫外卖一般不会算上她。
谢秋倒也无所谓,她是出来打工的,不是出来交朋友的。活尽量少干,钱尽量多拿,别的都无所谓。她虽然是实习生,公司里的食物链底层倒不是她,而是二十九岁的基金经理助理孙铭。孙铭是三线城市出身,普通家庭的普通一本毕业,毕业后考了一堆的证,跳了几次槽,才从社招进了公司。那也是他运气好,那一次急着招人,不然他的简历在初筛时就会被丢掉。就算是这样,他当初实习期也有半年。
公司里的同事不是有学历,就是有人脉,要么两者都不缺,自然明里暗里都看不起孙铭。孙铭待人又有股认真劲,过于讨好反而更显得尴尬。有一次他和别组的同事出差,一路上对他嘘寒问暖,又特意请他出去吃饭喝酒。可对方只想安静待着补觉,出差回来就骂孙锐不会看眼色。
孙铭每周抽一天请同事喝奶茶。谢秋只喝白水,就让他别把自己算在内。可拒绝的次数多了,反倒有了误会。孙铭特意找了个机会和谢秋同一班电梯,言辞恳切地问她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
谢秋道:“我对谁都没有意见,尤其是你。我是真的不能喝奶茶,我有乳糖不耐,又对茶多酚过敏。你再不相信,我就只能去医院开个证明给你看。你找领导准我个假,我就去。”
孙铭道:“操,白担心了,说出来你大概还不信,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事,昨天差点都睡不着,本来想买两包软中华给你送过去。”
“不麻烦了,我的烟抽得不凶。”
孙铭在公司不讨人喜欢,另有一层原因,就是他说话无所顾忌,脏字乱蹦。谢秋来的第一天,就听到他在电梯口讲电话,“你他妈的,他请你吃饭,你就去啊,那我请你吃屎,你去不去啊?”
谢秋起先对他印象一般,可是后来发现他是个热心肠的家伙,主动帮着同事分担了几次分外的工作,面上别人对他都是笑眯眯的,背地里自然说他傻,连带着他请奶茶,也说他是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他其实听到了些风声,也不当一回事。
公司里跟红顶白,连带着前台和保安都会看人下菜。大小领导进大楼时,前台会特意走出来帮着拉门。等轮到谢秋这样的实习生和孙铭这样不起眼的人,就懒得搭理。不止一次,前台一边涂着睫毛膏,一边回孙铭的话。
谢秋对孙铭有同情,兴许是他的底层做派让她想到了自己母亲。像是狗尾巴草一样的人,粗糙得很,随风吹得乱七八糟,又比谁都更坚韧。
她一想到,就犹豫着要不要打给电话回去。号码刚拨到一半,她就挂断了,说上了话又能怎么样?她们早就没有共同话题了,聊多了又要吵,徒增烦恼罢了。不想待在出租屋里胡思乱想,她索性出门吃饭去。
谢秋常去一家小馆子吃饭,做的都是家常菜,价廉物美,是家夫妻店。丈夫做菜,妻子招待客人,一个门面里只摆了四张桌子。菜单贴在墙上,没有服务生,点单要自行去收银台找老板娘。老板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写单子。
谢秋照例点了两菜一汤,她来得晚,只能和人拼座,定睛一看对面坐的正是孙铭。孙铭看见她也是一愣,自己珍藏的馆子让同事发现了,既觉得英雄所见略同,又隐隐觉得不甘心。谢秋低头,等着菜上来,发现有两道菜点的都是一样的。
孙铭道:“你也点了这个鸡啊,那快吃,真的好吃,今天吃完,我明天暴毙都可以。”
“那倒不至于吧。”
“你是没吃过难吃的鸡,我有一次吃的炸鸡,老得要死,那炸的简直不是鸡,他妈的是霸王龙。”
谢秋忍不住笑,又同孙铭闲聊了几句,平日里在公司不过是点头之交,详谈之下才发现原来两人的喜好很接近。都吃甜口,也吃辣。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然喜欢一个北欧的独立乐队,周末还去看艺术展。
孙铭道:“我知道有家猪排店不错,套餐比较便宜。你要不要一起和我去吃,就是路有点远,不过我们公司附近的猪排真难吃,狗都不吃。他妈的,我上次吃了个五十块的套餐,那肉老得都能用来修长城的。”
谢秋同意了。起先为了避嫌,她还特意叫上个女同事,后来交情熟了,索性也就两人面对面吃饭了。她说不清对孙铭是什么感受。很奇怪,听他脏话连篇的倒也不讨厌,反而觉得相处起来很舒服,他是个听别人说话不会轻易打断的人。
谢秋与孙铭吃咖喱时,接到了苏妙露的电话。她道:“你要吃草莓吗?有人从新西兰运了两箱草莓送过来,我们吃不掉,送你一些。”她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情绪不高。”
“好啊,不过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让柳兰京给勾引得手了,要去见他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