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瑛得到消息赶来时,柳兰京和金亦元已经打到喷泉里去了,四五个酒店工作人员在旁干看着,知道他们身份不一般,也不敢上前拉架。谭瑛只能急急忙忙找了个口风紧的男傧相,一前一后好歹把人拉开。
两人脸上都挂了彩,浑身湿透。柳兰京原本穿一件亚麻西装,半个袖子扯了下来,一截里布裸在外面,内搭衬衫全三颗扣子全崩飞了。金亦元也不算好,左边眼睛青了一块,对着地上啐血唾沫。谭瑛暗暗想,柳兰京看着瘦,没想到打架倒能小胜半场。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倒应该给老朋友喝彩了。
闹到这地步了他们依旧不愿停,勉强分开一段距离,金亦元还摘了手腕上的一块表,攥在手里,朝着柳兰京脸上一掷。柳兰京歪过头,堪堪避开,表就打在后面拉架的谭瑛脸上。
柳兰京见状匆匆道:“我帮你打回来。”说着他一把挣开谭瑛,一个箭步上前,按着金亦元肩膀,猛地一记头槌,狠狠撞了他的头。
这一下倒把两个人都砸懵了,柳兰京也摇摇晃晃往一边歪,谭瑛急忙把他扶住,朝同学使了个眼色,一人一边,从不同方向避开大厅,把两人扶回酒店房间。
谭瑛让柳兰京在床上躺下,看着他的头发滴着水,满脸的狼狈,又好气又好笑。柳兰京还醉意朦胧地耷拉着眼,谭瑛扶着他喝了点热水,又把湿衣服换下。谭瑛看他情况尚可,就急急忙忙跑出去,先是和酒店方面交涉,赔偿平事,再偷偷把林棋叫来照顾柳兰京,自己则跑去看金善元那头的动静。
谭瑛敲门进去,金亦元的房间里有个女人,正扶着他的脸帮着上药。金亦元醉得更厉害,手臂交叠在桌上,头已经埋进了臂弯里,像是小学生在课间打盹。那个女人怕他难受,正小心翼翼哄着他去床上睡,金亦元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别吵闹。
谭瑛道:“我和你一人一边,把他扛上床吧。”谭瑛不认识徐蓉蓉,以为她是金亦元外面叫来的情人,也就没有多想。徐蓉蓉偷偷打量他的神情,见他没有起疑,也就暗自松一口气。
两人搀扶着把金亦元弄到床上,徐蓉蓉亲自为他脱了鞋,整理枕头,掖好被子,服侍着他睡下了。谭瑛见她尽心尽力,也就放心了一些,低声道:“那就麻烦你继续照顾他,要是他酒醒了,还要闹,就让他到1304来找我,我姓谭。”
徐蓉蓉点头,不愿多说话,心底存着一丝侥幸,房间里的灯光不够亮,希望谭瑛没看清她的脸,这样以后见了面也不至于认出来。
谭瑛料理完金亦元,又急匆匆往柳兰京房间赶,生怕柳兰京喝多了发酒疯,林棋一个人照应不来。可他推门进去,却见柳兰京在沙发上睡得好端端的,林棋正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满眼的柔情蜜意。一只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的乱发。
谭瑛暗暗有些吃味,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这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林棋绝不是因为柳兰京是他朋友,才如此体贴入微。
林棋见他进来,也有些拘束,肩膀绷紧着,压低声音道:“小声说话,他已经睡着了。”还有半小时晚宴就要开始,她已经上了妆,脸上浓墨重彩的,凑近看太凄艳,在灯影上反倒有一种影影绰绰的美,看着不真切,也不太像她。
谭瑛道:“就这样吧,你先去准备着,我一会儿叫苏小姐来照顾他。”
林棋说道:“不用叫她来了吧,万一她生了气,找金亦元算账,把事情闹大就不好了。我再待一段时间,反正还有时间。”
谭瑛强硬起来,拉着她的手往外拖,嘴里说道:“这样就可以了,他这么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也不会出事的,先走吧。”
“可是……”
“没有可是,今天是我们结婚,你不要因为别的事情分心,大家都已经到了,你稍微去准备一下,或者再和你妈妈说说话。柳兰京这里我来看着。”
林棋走得依依不舍,谭瑛站在柳兰京面前,望着他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轻轻叹了一口气,百感交集。柳兰京这样的人,吸引异性似乎是一种天生的本事,旁人就算嫉妒,也学不来。原本以为只有浪子才能治浪子,没想到他倒还能把金亦元打了。
可还能怎么样呢?对林棋,对柳兰京,谭瑛都做不到理直气壮的责怪。出轨这事上,片刻的心猿意马总比不上真刀真枪。谁都不干净,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谭瑛忽然不想忍了,不单是因为要和林棋结婚,光是结婚一事,就让他精疲力尽。请柬,饮食,交通,会场,宾客,礼金,各类的人情往来,这还单只是开一个头,结婚之后,生活的琐事就要扑面而来。大事上有怀孕生子,孕期的照顾,医院的选择,孩子出生后的教育,学校的选择,入学名额的争取。小事上有家具的挑选,餐具的购置,每天饮食的搭配,家里佣人的选择,偶尔的家宴的举办。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林棋真的能独立应付吗?谭瑛是不信的,到最后少不了由林太太代办,两个的婚姻里,还横生出个第三者,还是赶不走的那种。
谭瑛心烦意乱的,正巧房间里有个苹果,他就随手拿来吃了。柳兰京则悠悠转醒,有气无力道:“那是我买的水果,你怎么就吃了?”
谭瑛白他一眼,说道:“你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吃你个苹果怎么了?这么小气。”
柳兰京稍稍回过神来,低声道:“对不起啊,给你婚礼闹成这样子。”
“算了,没闹大,顶多酒店方面以后把我列入黑名单,别的倒也无所谓。反正这事没闹大,连你女朋友都不知道。不过你可喝得真够醉的,都打架了。”
“没喝酒我也要揍他,这个王八蛋。”柳兰京揉着太阳穴说话。
“你就不怕金亦元把事情闹大?”
柳兰京冷笑道:“他敢?要说怕,他比我更怕闹大。我是有正经工作的,不像他,他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三十多岁了还靠家里养活。他老头子还没断气呢,真闹出事情来,把他的钱一断,他还不是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去求饶。我有什么好怕他。”
“我要是有你这点胆子倒好了,那我也不结婚了。”
“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结婚没意思。”
柳兰京酒意未散,斜坐在沙发里,咯咯发笑道:“那好啊,你干脆别结婚好了,和我私奔算了。”
“那好了,你等着我,一会儿来找你私奔。”
“这个不着急,你有空帮我找一下我的手帕,我妈给我买的,原本放兜里不见了,是不是掉在喷水池里?”
谭瑛问道:“是不是灰白格子,绣着一只燕子的?”柳兰京点头,谭瑛敷衍道:“那估计是掉在外面了,我有空问问工作人员。”他神色黯淡了片刻,这块手帕他刚才擦身而过时,见林棋攥在手里。
谭瑛从柳兰京房里出来时,正巧撞见苏妙露来找人。谭瑛劝她安心,避重就轻道:“他喝醉了,我扶他到房间先睡了,你去了容易吵醒他,先去大厅里参加晚宴,结束了再找他也不迟。”
苏妙露勉强让他说服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谭瑛忽然觉得身心俱疲。酒店里禁烟,他只能去露台边上抽了一根。他望着夜风撕碎那一缕白烟,忽然觉得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谭瑛知道柳兰京不喜欢林棋,如果真喜欢,就不会是现在的态度。林棋是单相思,倒也很正常,毕竟柳兰京确实惹眼,她再怎么躁动,也一样是要结婚的。规规矩矩嫁进门,生个孩子,三年五年后还是人人称赞的好太太。谭瑛的一贯态度是妻子是用来生活,不是用来爱的。他倒也不吃醋,只是心底不是滋味,像是买了个包装漂亮的蛋糕回家,打开一看,离保质期还有两天,总有些别扭。
不过也不意外,他隐约听到过风声,说林棋过去脾气很野,惹出了事才收敛,在精神上当清教徒,现在不过是她压抑本性了。关键是让她一辈子压抑下去。
谭瑛对柳兰京的态度很复杂,轻视又嫉妒。其实他对柳兰京已经没多少友谊,少年时代的意气之交,做不得准。柳兰京读书时就聪明,在国内是跳级读的小学,后来为了不耽搁他才送出了国,倒不是像外面传言的那样是父母不喜欢他,反而是寄予厚望。但他的性格因此古怪了不少,没日没夜地哭。谭瑛去加拿大,名义上先学语言,再读预科,其实就是陪太子读书,那一年半的钱就柳家父母出的。
当年留学可不比现在,中产阶级都能随意把人塞出去。高中,大学,研究生,每隔一层,难度就翻倍。柳兰京的高中以课外活动出名,为的就是充实简历,结交人脉。可他却是一门心思窝在家里,不是哭得抽抽搭搭,就是蒙头看书。西方社会不比国内,最看不起的就是书呆子。要不是他父母花重金找校友给他写推荐信,他的藤校未必能申上。学的还是数学,明面上看着光芒万丈,真毕业了,前途就是悬而未定,搞研究竞争太激烈,去企业未必施展得开。家里没底子的,很少会出国学这种专业。他也就是仗着家里有钱,到研究生再转变赛道也不迟,总有口饭吃。
谭瑛旁观着,酸得咬牙切齿,觉得自己但凡有他一半的条件,就能向上攀个高峰。在加拿大时,柳兰京比他小,一岁两岁的差距格外明显,他凡事都喜欢跟在谭瑛后头,他乐得当个哥哥照顾他。可是柳兰京一成年,温情底色全撕破了。柳兰京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家里有钱,人又聪明,长相体面,完全不必受生活搓磨。
可谭瑛不一样,他很用功地读书,很用功地工作,才能抓住这一丝机会往上爬。在英国读大学,步行到牛津街不过二十分钟,他去购物的次数寥寥可数。四年里他只回国三次,出去旅游是一次都没有,也没有找过女友。他不留在国外,不少人都觉得可惜。他暗自笑他们见识短,一样是当中产阶级,去华尔街,去矽谷还要顶着个玻璃天花板,还不如回来,撞个头破血流,兴许还能撞出一丝缝来。
回国后,他拼了命创业,加班加到凌晨三点,好不容易事业上小有成绩,可人已经三十多岁了,紧接着又要结婚养育孩子。人生最好的青春,他都过得紧绷绷的,一点乐子都享受不到,难免不甘心。
说到底,成也老实,败也老实。如果可以选,他又何苦要假装老实人,柳兰京这样的日子多潇洒。可不当老实人,他又得不到柳兰京这样的好处。
生活里的鸡毛蒜皮,柳兰京还没领教过,谭瑛已经是精疲力尽了。他的公司刚起步,几个元老已经面和心不和了,干部们在内斗,底下的员工又吵着要涨薪。他的父亲又有糖尿病,家里有个看护还不够,要时刻有人照看着,母亲身体也不好。他急着结婚,一个原因是想让林棋多去照顾他们。可是真的结了婚,林太太那边又不好对付,她是一门心思想拿这个女婿当投资,是要捞尽好处的。可是如果不是为了婚后的回报,谭瑛又何必与她结婚?
光是这次的婚礼,花的钱就远超他的预算。他也不过是花钱买个名声,可金亦元敢在这样的场合闹事,说到底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阶级这条河,还是横亘在他和金善宝面前。他的人生注定要让高不成低不就折磨着。
要说他的位置低,自然不是。他这样的学历,这样的能力,手头还有一家公司,普通人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只能仰望。可要说他位置高,在真富豪面前还是小心翼翼的,混不进顶尖的圈子。真正的出人头地,机遇和运气缺一不可。不单是事业,女人也是这样。既要温柔贤惠,又要家境优越,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兼得的。
但凡他愿意放低身段,伏低做小,给金家当上门女婿,和金善宝结婚未必不幸福。又或者他愿意彻底市侩化,只把妻子当雇员看待,和林棋结婚,他也不必觉得不甘心。可他现在两边都觉得不是滋味,过得又烦又累。也不是别人强逼着他,是生活推搡着他向前。
他对着夜空吹出一口烟,忽然间倒是释然了,带着一种好学生不愿考试的心态,自暴自弃想着,倒不如跑了算了。谁又能真的怪他?妻子,情人,两个女人他都要。这是生活欠他的。
苏妙露因为柳兰京缺席,一顿饭也吃得心不在焉。她偷偷朝周围打量,金亦元和徐蓉蓉也不在,潘世杰倒还是一副如火朝天的样子,和身边人搭话。新郎新娘盛装出现,说了一些场面话,又向双方家人敬酒,单看神情也有些魂不守舍的。礼节性的场面一过,就正式开始晚宴。婚礼的重头戏在明天,所以这顿饭还是以自助,不过菜色上不惜血本,连龙虾刺身和鱼子酱都是随意自取。
苏妙露随意吃了点肉,隐约觉得谭瑛夫妻有事瞒着她。但他们都在场,她一时间也不方便脱身。桌上有一整盘新鲜的草莓,时值秋天,草莓又小又涩,苏妙露尝了一个就皱眉。
正巧有个男人过来同她搭话,寒暄道:“这个草莓不太好吃,是吧?看着就不行。”
是个四十岁多岁的中年人,说话带福建口音,脸像三四块橘子皮拼凑出来的,有一种粗糙的质感。他带着一点讨好的笑,看着倒是个圆滑的人。苏妙露不认识他,只含糊笑笑,说道:“现在想吃一点草莓都没办法,只能等冬天。”
男人递了一张名片过去,介绍道:“这样啊,我姓洪,你要是现在想吃草莓,我倒可以想办法,我正好做外贸生意,可以从新西兰进口几箱草莓送过来,也不麻烦。新西兰的草莓挺好的,又大又甜,也不打膨大剂。”
苏妙露笑笑,婉拒道:“不用麻烦了。我也就随口一说。”
“我看之前你和柳先生在一起,他现在怎么不在?”
“他喝多了先去休息了。”
男人继续追问道:“那柳先生现在还住在静安吗?”
苏妙露还记挂着柳兰京,没留神,就脱口而出道:“没了,我们现在住在浦东。”话出口,她才察觉有失言,对方似乎在套她的话。柳兰京这次回来,格外小心着不让人知道他的住址。她隐约觉得不妥,就寒暄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匆匆走开。
到晚上八点半,客人都散得差不多,新人也已经回房休息,苏妙露就急忙去找柳兰京。她敲了一通门,却不见他回应,以为他先睡下了,就不再打扰。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再去找他,却已经不见有人开门。
苏妙露试探着打了个电话过去,柳兰京倒是接了,他那头吵吵闹闹的。她急忙问道:“你在哪里啊?”
柳兰京道:“我不知道,谭瑛带着我逃婚了,我们好像开到杭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