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会议提早半天结束了。一散会,柳兰京就买了一张当天最早的机票,又直接叫了出租车,回酒店收拾行李。三个小时后,他就在全日空的头等舱吃冰激凌了。
柳兰京不像是柳子桐,吃穿用度就极尽奢华着来。他没有太多物欲,只是拿钱买自由,一种选择的自由。现在他就选择早点回上海,一来可以在家里过夜,他有些认床,在宾馆总是睡不安稳,二来,明天一早就能去找苏妙露,比说好的提早一天。
柳兰京在上海的家并不是父母那套近郊别墅,而是武康路的一套房子。新式里弄的三楼,三室两厅,少见的五米层高,配一个小阳台,里里外外都能看风景。市面上这套房子一个月租金有四五万,柳兰京出了个友情价一万五,租给了宋凝宋律师,也就是莫教授的女友。
柳兰京在机场给宋凝打了个电话,说道:“我今晚要回来了,你如果把我家弄得一塌糊涂,现在还有时间补救。”柳兰京对她还算了解,不止一次抓住她在沙发上吃薯片,搞得缝隙里全是碎屑。他虽然自己不擅长打扫卫生,但对贴身之物的整洁还是很在意的。
等柳兰京叩门时,宋凝已经把房子收拾妥当了,连带着自己都顺便画了个淡妆。她穿这件白色皮衣,下身是西裤,一刀齐的短发,气质干练。她是长鼻薄唇,面容上带点英气的长相,不喜欢的人就觉得男相。她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莫雪涛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开会的吗?”
柳兰京耸耸肩,笑道:“他在日本不愿意回来,说不定是看上个日本女友了,你快点打电话找他兴师问罪去。”
宋凝也笑笑,说道:“得了吧,你肯定又把他一个人丢在日本,自己回来了。”
“他太慢了,我本来要捎他的,问他能不能二十分钟收拾好东西。他说来不及,那我也没办法。”柳兰京的眼睛在客厅桌面上扫着,“有我的包裹吗?”
“前天有拿到一份。你是为这个回来的吗?难怪这么急。”宋凝从柜子里拿出一份快递,柳兰京当着她的面拆开,里面是小礼盒,放着两张烫金的婚礼请柬。
柳兰京打开看名字,抽出苏妙露的那份拿走。宋凝忍不住调侃道:“这位苏小姐是你的新朋友?那我是不是应该把房子让出来了?”
柳兰京道:“你本来就应该让出来,这是我家。”
“我交房租了。”
“那我把房租还给你,你准备今晚就搬出去吗?”
宋凝急忙向他讨饶,“我最近加班加得和狗一样,就算要搬这段时间也没空。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让我露宿街头了。”
“我就住两个晚上,睡次卧。你要是觉得和我一起过夜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要是担心的话,就和莫教授报备一下。还有,这块地毯脏了,你记得送去干洗。”
柳兰京把包往椅子一丢,就去次卧拿换洗的衣服。房子里有两个卫生间,柳兰京借给熟人,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偶尔回来暂住。他的书房与次卧的卫生间,宋凝平时帮着打扫,但从不使用。他冲了个加急澡,出来时宋凝正和莫雪涛视频聊天。
电脑屏幕里莫雪涛的头顶闪着光。原来莫雪涛在日本多留了半天,就是为宋凝买礼物,除了寻常的化妆品外,他还特意挑了个八音盒。宋凝喜气洋洋的,旁若无人地和莫雪涛说着情话,柳兰京在后面听着,直倒胃口,心里泛着酸,索性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柳兰京起了个早,和上班的宋凝一起出的门。宋凝开车去公司,柳兰京就理所当然搭她的便车去找苏妙露。他料想苏妙露没有工作,这时间应该还待在家里。可他却是扑了个空,敲门没有人应答。
他百无聊赖着在楼道里晃悠,反而撞见了楼上装修的工人,一对风尘仆仆的父子。父亲大约四十岁,见他站在苏妙露家门口,便搭讪道:“你找谁?是苏小姐吗?”
柳兰京一愣,便点头道:“是的,不过她不在家,请问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对方答道:“苏小姐前几天就不在家里住了,好像搬出去了。你打她电话问问吧。”
“这样啊。那我去找她吧,谢谢你了。”柳兰京转身欲走,却忽然想到些事,脚步顿了顿,问道:“顺便问一下,你和苏小姐很熟吗?”
“还行,也不是太熟,就是苏小姐人很好,我们晚上干活干得晚了,盒饭冷掉了,她会帮我们热一热。”
柳兰京抿嘴笑了笑,多少有些意外。他站在楼道口给苏妙露打了个电话,说道:“喂,是我,我有事就不回来了,我让人把请柬送到你家里吧,你现在在家吗?”
苏妙露那头闹哄哄的,吊着嗓子道:“我不在家,我在龙华寺上香,你先等一等再送,我来你家拿就好,给我个地址。”
“好,我一会儿有事,等结束了再和你联系,你慢慢上香吧。”
柳兰京故意不告诉她自己回国了,惊喜也好,惊吓也罢,就想打她个措手不及。他把车停在家里,不愿回去和父母碰头,索性就叫了出租车去龙华寺。出租车司机接了这笔大单子,误以为他是游客,倒还殷切地向他推荐旅游景点。柳兰京望向窗外,一笑了之。今年秋天来得晚,桂花还没谢,风里泛着淡淡的甜香。他小时候家门口就有桂花树,这味道莫名让他安心。
龙华寺人头攒动的,柳兰京站在山门的龙华匾额下,又给苏妙露打了个电话,这次倒是通了。他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啊?我回上海了。”
苏妙露道:“我在龙华寺上香啊,现在不在家,要不我们明天见个面。”
“不用了,今天就能见到,我已经在龙华寺门口了,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你等在门口吧,我来找你。”苏妙露的声音似有片刻慌乱,又听到身边有个女人在低声说,“你写的是他吗?”
柳兰京听了便起疑,猜测苏妙露是有事瞒着他。龙华寺都是阿姨妈妈常来的地方,她特意跑来上香,总是有些深切的祈愿要达成,而且似乎与他相关。柳兰京很好奇,回想起小时候倒也陪着母亲来过一次,罗汉堂边有棵大树,可以挂许愿的牌子。想来苏妙露就是写了愿望挂上去,不愿让他看到。
既然如此,他就要更想要看了,循着记忆快步去找,果然见一棵参天大树,枝桠上密密麻麻用红线挂着牌子。再一瞥旁边的价目表,小时候只要五块钱一块木牌,现在已经涨到了二十五块。
柳兰京也不知该怎么找,就双手插兜绕着树转圈,心里比划着苏妙露的身高,找差不多位置的木牌。新挂上去的木牌应该颜色鲜亮些,他优先在外圈看,果然找到了苏妙露许的愿。他倒也不是认识她的字,只是写得实在太明显了,“希望柳二的癫痫能好转,早日与家人和解。”
柳兰京心神震荡,愣在当场,仔细一想,就弄清了前因后果,当初他发病的那个晚上,苏妙露躲在他的衣柜里,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就是她打的。难怪他衣柜里好几件外套都皱了。
柳兰京并不信神佛庇佑,又觉得花钱许愿实在是件傻事。但他还是甘心花了二十五块冤枉钱,写上‘你做我的家人就好了’,挂在苏妙露的愿望旁。
柳兰京脚程快,走回山门口时正好与苏妙露碰了个照面。她身边还跟着个朋友,差不多年纪的短发女孩,朴素的斯文相。苏妙露为彼此介绍,说谢秋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柳兰京是上次请她去温哥华的那人。柳兰京客客气气同谢秋握手,猜她就是苏妙露提过的借钱创业的朋友,看她们相处毫无芥蒂的样子,钱应该是还清了。
苏妙露见了他先是惊喜,反应过来又有些窘,埋怨道:“你怎么要过来也不说一声,我没有化妆啊,还是穿着冲锋衣。”
柳兰京哑然失笑,柔声道:“没关系啊,我也没戴眼镜,反正也看不清,我会按照印象里你最可爱的样子想象的。”
“几天不见,花言巧语的本事有长进啊。”话虽如此,她唇边仍是带着笑意的。
柳兰京耸耸肩,道:“我反正也穿得很随便,你看,这样不是很般配。”
“这倒是啊,你这件衣服看着像是优衣库同款的。”
“就是优衣库啊,在东京有点冷,我就随便买了一件外套穿过来了。还挺舒服的,难怪大家都喜欢这个牌子。”柳兰京从双肩包里把请柬拿出来,递过去,“这样吧,我们现在回家,你把东西放一下,顺便打扮一下,然后出去吃个饭。”
苏妙露面有难色道:“你没开车吧,现在回去搭地铁也要一两个钟头,估计赶不上午饭时间了。”
柳兰京歪着头,轻轻一笑道:“那就叫出租车吧。谢小姐也一起吧,先送你回家。”
回去的路上,柳兰京坐副驾驶,苏妙露和谢秋贴在一起说悄悄话。谢秋附在她耳边道:“这位柳先生是癫痫那个还是你母爱变质的那个?”
苏妙露捂着嘴偷笑,说道:“都是。”
谢秋是个内向的人,并不爱多说话。沉默的空隙里,便留下柳兰京与苏妙露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柳兰京道:“你怎么突然想到去龙华寺了?是给人许愿祈福吗?”
苏妙露道:“只是随便去散散心。”谢秋扭头望过来,她便偷偷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
柳兰京故意说道:“如果是单纯来散心,走这么远可不划算,你应该是一早就出发了。不过许愿的话也没什么意思,里面挂牌子的那棵树,工作人员会定期把牌子拿走丢掉,方便后来人再挂上去。”
“我知道啊,但是心诚则灵。”
“许了什么愿?”
“希望买彩票能中五百万。”
柳兰京淡淡道:“不错,说不定会实现的。”
送完谢秋,出租车开到苏妙露小区门口,就让他们下了车。苏妙露站在树边,倏忽一笑,说道:“你上次也是把车停在这里,让我下来的。”
柳兰京笑笑,“我倒不记得了,没想到你还记得。你要是不想走路,下次我就开进去。”
她忍不住坦白道:“我现在不在家里住了,和我爸妈吵架,离家出走了。”
“那你要回去拿点东西吗?还是我们直接去吃饭?”
“回去吧,我爸妈应该不至于把锁都换掉了。”初秋天气起伏不定,昨天艳阳高照,今天就转阴了。苏妙露只穿着单衣,搓搓手,觉得指尖发冷。柳兰京很自然牵过她的手握住,一并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笑道:“你看,外套有个大口袋就是这点好。”
苏妙露只笑而不语,静静地跟着他往回走。她原本以为家里没人,不料门一开,已经有人在她家坐下了。西装革履,又满脸的居高临下,不屑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不是潘世杰还有谁。
潘世杰见两人牵着手进来,立刻起身,自上而下打量了柳兰京一番。他把眼光收回去,露出个客套假笑,同柳兰京握了手。柳兰京也客客气气回以假笑。
苏妙露原以为他们是彼此认识的,却不料潘世杰私底下拉住她,斥喝道:“你现在和柳兰京什么关系啊?怎么还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的。”
苏妙露这才反应过来,潘世杰完全是个以貌取人的,见柳兰京衣着朴素,不戴表,不开车,运动鞋配双肩包,便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是个无名之辈。她故意道:“我觉得他不比柳兰京差。再说我和柳兰京有什么事,那也是我们的事,你不要皇帝不急,太监急。”
柳兰京在旁忽然开口道:“潘先生,是嘛?我和苏妙露准备出个午饭,你要是愿意赏光,就一起吧。”
潘世杰道:“好啊,那地方你们选,我请客。对了,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柳兰京笑笑,说道:“不重要,我就是她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