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瑛去柳兰京姨母家,不过是个哄骗林棋的幌子,实际上他去见金善宝一面。那天通了电话后,他们又私下聊过几次,终于约定了一个时间碰面。
谭瑛是个老实人。这一点,认识他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达成了共识。在外面,他一向是个循规蹈矩到有些笨拙的人。学校里是好学生,作弊的事从来没有,一路读到研究生。出了社会是好公民,红灯从来不闯,做生意也有遵纪守法,就算把合伙人排挤出决策圈,也都以为是对方的不是。
每每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他老实时。他会装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反驳道:“怎么听着像是说我傻,其实还好吧。”
这么一来,就更加做实了他老实的评价。他暗地里是十分高兴的。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实人才是最占便宜的。像柳兰京这样把聪明外露,是外人看一眼就要防备的。
谭瑛扮演老实人,是得天独厚的。他生来就有一种笨拙样,过去说话还有些结巴。他第一次知道老实人的好处,还是在读初中的时候。有成绩比他好的同学,抢了他的竞赛名额,他一时气不过,和他推搡起来,大家脸上都负了伤。是他主动动的手,可老师们不约而同站在他这头,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个听话又老实的孩子,对方却看着孤僻又倔强。
至此之后,他就知道老实人的好。到了加拿大,在柳兰京家寄人篱下,他一面忿忿不平,一面装得感激样子。但凡有家务,他都抢着来,可每次都拖拖拉拉做了许久,有一次还险些弄坏洗碗机。杰西卡便知道他是个好心的笨孩子,凡事都不让他动手,宁愿差使柳兰京。
能和林棋订婚,也是他当老实人的回报。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单说条件,林棋配他也是绰绰有余,她还有个在银行工作的亲戚,谭瑛的公司正好有一笔贷款要批。林棋的父母原本是有些搭架子的,可架不住谭瑛是个老实人,每周末风雨无阻上门看望他们,带着的礼物虽然便宜,却也是一份心意,偶尔帮着解决些水管堵塞的问题。
这样的老实人,林家便觉得能轻易拿捏住,算是潜力股,便很爽快地同意他们结婚。谭瑛抓着林棋的手,以一个老实人该有的诚恳,道:“爸,妈,你们别担心,她能嫁给我是我的福气,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当然背过身来,谭瑛作为一个老实人,自然是要吃点亏的。他便在酒桌上声泪俱下道:“林棋她有心脏病,以后可能没有孩子。她父母等订婚后才告诉我这件事。”
周围人纷纷感叹道:“那你是不容易的,吃了个闷亏。”
谭瑛摇摇头道:“一家人的事,怎么能叫吃亏呢。我以后要照顾她,没办法,谁让我那么爱她呢。”
因为谭瑛是个老实人,他与初恋金善宝见面,自然也是问心无愧的。若是柳兰京这样的浪子,反倒就不行了,多笑一下,也有暗度陈仓的嫌疑。
临了,他都会补上一句,“他肯定是对你有点误会,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干脆找个机会好好聊一下吧。”因他这么说了,金善宝更是不会和柳兰京见面,她一向心高气傲惯了。
他们约在公园见面,谭瑛远远望见了金善宝,她的背影还是回忆里一道娟秀的风光,可是她转过身来,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谭瑛隐约有些失望。他记忆里金善宝是明媚开朗的性格,略有些娇纵,也是一首轻快小调。可不知经历了什么,眼前的她成了一首二胡曲,沉郁忧愁。她有些显老了。
这样的久别重逢,在想象中已经上演了许多次,可落实到现实中,难免显得尴尬。谭瑛一时间连手都不会摆,就插在衣兜里,笑着金善宝一点头,说道:“你等了很久吧。不好意思,你请我吃饭吧。”
金善宝用含笑的眼睛望向他,调侃道:“好啊,我请你吃饭当然可以了。”
谭瑛急忙抱歉道:“对不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是说我请你吃饭吧。”他是故意把话说岔的,以显出自己一贯的笨拙。
“你怎么这么紧张了?以前都敢当面骂我了,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变成老妖精吧,怎么把你吓成这样子?”
“没有,你很美,你还是很美。就是我胖了。早知道要见你,我就提前减个肥。”
“你怎么都开公司了,还是傻乎乎的。”金善宝低头一笑,“不过这样也好,我身边的人里,也只有你对我最实在了。”
谭瑛挠挠头,没有说话,只是憨憨地冲她点头一笑。他们的相处一贯是这样的,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当初是他主动接近金善宝。谭瑛出国时已经快二十岁了,自认为不是小孩子,找个富家千金恋爱是多大的便利,他也不是不知晓。金善宝见多识广,他自知不可能在外貌上打动她,便剑走偏锋,当一个能哄得她笑的傻子,连她随口的气话,他也假意当真。
金善宝感叹道:“我们也有快十多年没见了。”
谭瑛接口道:“算上今天,是十二年多五个月。”
“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没事,我算术一直比较好,对数字挺敏感。”
“你怎么还是这副傻样。”金善宝摇头苦笑道:“夸你你都不懂。你这样子做生意还不被人吃干抹净?”
“还可以吧,我和我同学合作开公司,也没什么勾心斗角的,可能因为现在规模比较小。”
“你可别再说这样的傻话了,再说下去,我给你注资了。”
“啊?”谭瑛装作听不太懂的样子,其实等的就是这句话。金善宝既然来找他,婚姻上肯定不算幸福,好在她身后背靠家族企业,出来放纵一下也不碍事。如果他们再续前缘能让她投资他的公司,自然是件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是个最在意实惠的人,和林棋结婚是实惠,和金善宝出轨也是实惠,两种实惠并行不悖,才是利益最大化。
金善宝道:“其实我来见你就是为了一件事,你当初是不是听了柳兰京的话和我分手?他到底把我说得多不堪啊。”
谭瑛道:“其实不是他,是你爸爸。你弟弟告状之后,你爸爸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就私下见了我一面。他虽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也是很看不起我了。我那时候也是年轻,脸皮薄,确实很受不了。他说你们家光是每年游艇俱乐部、高尔夫俱乐部、马术会的会员费加起来就有一百五十万,让我赚到了一百万一年再来找你。”
金善宝一愣,“他真的这么说了?”
“对,他也劝我早点和你分手,这样彼此还能留个好印象,不然你跟我在一起,他断了你的经济来源,我们一起过苦日子,早晚会撕破脸,想再见面都困难了。”
金善宝骇然,指甲抠进手心里,倒也不觉得痛了。她本该料到的,父亲何止毁了她这一次爱情。
金横波对她的强势是一以贯之的,她是第一个孩子,父亲也就格外严苛。考试得了A-,就罚晚上不准吃饭。陪同学出去玩没有报备,就关在书房禁足两天。至于她的朋友,无论男女,父亲都要一一过目,稍有不合意的,就迫使她断交。
金善宝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很压抑,对外,她要摆出大小姐的架子,广交人脉,许多人同她交好,却没有多少人与她亲近。对内,她是个三夹板。作为父亲的女儿处处受限制,作为弟弟的姐姐,又要帮他料理大小事宜。
她对金亦元的溺爱是有私心的。她是刻意地放纵弟弟,让他往纨绔子弟的方面发展。也毕竟他是男孩,父亲下意识是拿他当继承人,也就是他是真的不成器,金善宝才能候补上位。也就是在那时,她与柳兰京彼此得罪,又认识了谭瑛。
谭瑛并不算格外出类拔萃,但和他在一起很轻松,是一次小规模的叛逆。和他在一起不用顾及任何家庭因素,她愿意生气就生气,愿意胡闹就胡闹,吵架也是由着性子吵。她是在无爱的家庭里长大的,父亲从不是个好榜样,情妇如流水一样带进家里,一个花钱,一个卖青春,看得顺眼娶进门,就算是爱了。她也不清楚自己对谭瑛是何种感情,只是觉得舒服,许多时候想起他便会笑。就是这样的一点放纵,父亲也亲手为她掐断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长大了,爸爸老了,家庭这个微型宇宙的重心开始往她身上移。她一个眼神甩过去,谁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就算面上她可是恪守规矩的人,但规矩早已经管不住她了,只要她愿意,别说一个谭瑛,就是当着路海山的面找十个男人,他不敢吭一声。只是考虑到离婚官司,稍微悠着点不坏。她偏要旧情复燃,好好气一气她父亲。
金善宝道:“你也是这么想我的?你也是觉得我是这样一个人?”
谭瑛道:“就,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我好像很了解你,又好像不了解你。”
金善宝冷笑起来,“你不了解我,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你了,你和别人没差别,就是觉得我嫌贫爱富,跟红顶白的。难怪你能和柳兰京当朋友,大概背地里都在骂我呢。”
谭瑛慌了,急忙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抚着,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这个意思,以前我都是替你说话。”
“冤枉你就冤枉你了,你不是也冤枉我了?我才不管你。你这人怎么还是这样子,一紧张就结巴。”金善宝把下巴一昂,少女时那股娇滴滴的娇媚气又显出来了,整个人活泛了不少。公园旁边有个冰激凌店,她撒娇着要吃冰激凌,谭瑛连忙跑去给她买,也给自己买了一份。他还记得她的口味,单只吃香草的,但要在顶上撒一些巧克力碎。
金善宝接过冰激凌,说道:“你还记得我的喜好啊。”她舔了两口,又把嘴一撅,轻快道:“你也不要太得意,我也记得你的。你喜欢吃牛肉,吃辣的,但不吃酸的,不爱吃罗勒叶。水果的话,喜欢桃子和枇杷,最不喜欢吃香蕉。樱桃吃多了会流鼻血。”
“现在已经不会流鼻血了。”
“那你倒是长大了。”金善宝装模作样一点头,谭瑛望着她,两人便一同笑出声。曾经吹拂着他们的一阵风,此刻似乎又吹回来了。他们吃着冰激凌,并肩走着,聊起了许多过去的事。谭瑛有聊到林棋,金善宝却闭口不谈自己的婚姻。谭瑛多少也看透了她的处境,直截了当道:“结婚好像并不让你快乐。”
金善宝苦笑道:“婚姻确实是有些闷的,有时甚至要压抑自己的许多感情,你要好好经营。如果单纯是苦闷倒也就算了。你千万不要搞得像我这样,丈夫花着我的钱去找女人,账单还寄到我家里来。真好笑,我怎么变成这么可怜一个人了。”
“你准备离婚吗?”谭瑛的声音里带着怜惜。
“为什么问这个?”金善宝眼睛里透出片刻落寞,她也只敢在他面前彻底坦诚,“或许会的,但不是现在。我的继母怀孕了,现在我的家庭关系很复杂。弟弟又不成器,妹妹和我也不亲,继母看着温柔,心思却很深,我父亲又一味地偏爱她。我可不喜欢她。”
“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委屈,尽量和我说。”
金善宝笑得不动声色,说道:“今天就这样吧,你也该走了,今天就到这里了,要不然你的未婚妻也要等急了。”
临别前金善宝抱了他,他们都说这是朋友间的拥抱,心里却清楚朋友并不用这样刻意拥抱。松开时,金善宝忍不住笑了,一种志得意满的笑容。她再找上谭瑛,是有不甘心的成分,她的东西,她可以选择不要,但旁人没资格替她丢。她就是要把他再夺回来,对过去的自己做一次补偿,也像是间接地打败了爸爸,顺便作践一下柳兰京。
但她走后,却没料到,谭瑛唇边的笑意却更深。
谭瑛回来时,林棋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拿出给林棋的礼物,是和金善宝分别后在街边买的,一顶黑色的羊绒帽子。其实是他原本想送给金善宝的,但又觉得这样未免企图心太过。
这帽子果然不衬她,帽檐太大,林棋的五官压不住,要金善宝那样略方的下颚才有气势。林棋装得很喜欢的样子,道:“真好看,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谭瑛挠挠头,故意道:“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我这种直男审美,选的你不喜欢。我本来想选粉红色,但店员说不好看。我就给你拿了这个。”
他以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想着,他们间的礼貌客套,就像是一对蹩脚的演员在舞台上排戏。好在他们也够努力,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不说破。以后恩爱夫妻演得多了,人人见了就要鼓掌。世俗的美满婚姻不就是这样的,真正相爱的人反而不该当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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