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餐厅,柳兰京负责点单,苏妙露倒是当真无所谓了,不过是选一种草放在嘴里嘴里嚼。点单前他问道:“你吃胡萝卜吗?”
苏妙露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凭感觉,感觉你像是个很挑食的人。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了,所以先问一下。你有什么过敏或者戒口的吗?”
苏妙露觉得莫名让他看低了,就梗着脖子道:“这你放心好了,我总不会比你这个小少爷更挑剔的。我没什么忌口。”但她确实不爱吃胡萝卜。
两盘色拉端上桌,青青翠翠,绿意盎然的。柳兰京的凯撒色拉多少有些肉,苏妙露这里只有胡萝卜、三文鱼、南瓜与各类她认得不认得的菜。基本都是她不爱吃的。这甚至还是柳兰京的一番好意,毕竟这是店里的招牌,比他的那份要贵一倍的价格。
“看着应该挺好吃的。”苏妙露假笑,与柳兰京对视一眼,各自把菜叶子叉进嘴里嚼着,咔嚓咔嚓作响。
兴许是菜叶子与南瓜有奇效,添了些底气,苏妙露顿了顿,终究还是问出口,“你和金小姐是什么关系。”
柳兰京道:“在背后不用这么客气,叫她名字就好,取个这么俗气的名字,多叫几声也不碍事。你也别把他们家太当一回事,现在国内才是个大市场,留在加拿大的,再富,也是吃以前的底子,和遗老一样。他们家也是费尽心思要回国内发展。”
“那你和金善宝是什么关系?”
“是我每天为她祈祷的关系。希望下雨天能落道雷正巧劈中她。”
“她不是说你和青梅竹马吗?”
柳兰京轻蔑道:“有感情的才叫青梅竹马,你和你的小学同学算是青梅竹马吗?”
苏妙露好奇心愈发强了,追问道:“哦,看来你和金善宝闹得不好,怎么回事啊?”
柳兰京瞥她一眼,神情多少冷下来些,“你和你表妹闹得也不好,不如先说说看你自己的事?”
“好啊。我和我表妹的事我之前和你说过了,现在再和你说一次也可以。她家里比我家里有钱,而且有钱很多。你大概是不觉得,但如果不是她,我还不会认识你。她们家从小对我家就很优越感,喜欢施舍我一点不要的东西,像是旧衣服,又或者出去吃饭,剩菜都是我们打包回家的,我真的觉得很丢脸。我觉得她并没有比我强过多少,她父母也没有比我爸妈厉害多少。可是这种事口说无凭,她比我过得好又是实实在在的,想要什么都有。我的房间里却连穿衣镜都不够放。我承认,我对她,又自卑又自傲,还很嫉妒。所以对她的事反应特别大,最后闹成这样不可开交。够坦白了吧?”
“谢谢你的坦白,但我没说听了你的事,我就一定要说我的事情。这又不是戒酒会,也不是有卖惨桥段的选秀节目,聊完往事抱头痛哭,我对你的心路历程没兴趣。”正巧他的手机在振动,柳兰京轻笑着起身,做了个休战的手势,截断一切话头,走出店外接电话。
趁着他去接电话的空隙,苏妙露咬牙切齿着,消化满腔的怒气。她恨不得往柳兰京的盘子吐口水,又或者干脆把他的脑袋按进盘子。她想得很得意,但终究只是想想。顶多把自己盘子里的胡萝卜多拨到柳兰京这里,再若无其事地偷吃他的鸡肉。
柳兰京回到位子上,脸也阴沉沉的,显然不是聊得很开心。他低头,一言不发吃着色拉,忽然把萝卜片用叉子拨到一边,点着数起来。苏妙露一愣,没想到这世上除了她妈之外竟还会有人在餐桌上用这招。
柳兰京数完胡萝卜,直截了当道:“为什么多了八块胡萝卜?”
苏妙露答道:“你离开得太久,大胡萝卜生小胡萝卜了。”
柳兰京点头,似乎很是认同这个解释,便低着头慢条斯理吃了,苏妙露盯住他看,他一擡头,目光点在一处,轻轻一碰,忍不住就都笑起来。吃完饭,苏妙露说要给杰西卡买些点心做谢礼。她去了甜品店买了三明治,顺手拿了盒带给柳志襄的泡芙。柳兰京一眼看穿这浑水摸鱼的把戏,也就随她去了。
一盒泡芙有六个,苏妙露仔细思量柳兰京说的也有道理,她索性吃了两个,又分了一个柳兰京,“我知道你看到了,这个就拿来收买你了。”
柳兰京用两根手指捏着,眨眨眼道:“我不爱吃甜的,你吃吧。不过你吃了的话,晚饭的草就白吃了。”
“就是因为我晚饭吃了草,所以才应该有点奖励。”苏妙露不与他客气,笑着舔掉手指上的奶油。
柳志襄却不高兴了,瞥见盒子空了一半,就垮着脸说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那我就不告诉你叔叔的秘密了。”
苏妙露说道:“我本来也不感兴趣。给你买了只是想让你高兴点,别难过了,乖,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好。”
孩子气就是这样,她越是不想听,他反倒越想告诉她。他踮起脚来,贴着她耳朵说道:“我叔叔房间的第二个抽屉里有很特别的东西。”
苏妙露第一反应是避孕套,苦笑着摇摇头,想着该找个机会提醒柳兰京在孩子面前注意些。
杰西卡的院子里有片空地,柳兰京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标记线,充当网球场,又从仓库里扒拉出一对旧拍子和几个网球,横拉起一条床单当网。柳志襄又兴高采烈出来看热闹了,于是就连裁判也省了,只是他们小心着让他别乱跑,以免被球砸到。
柳兰京教了她基本的规则和发球的起手式,她学得很快,几轮下来倒也能打得有来有回。跑跑跳跳间,她面颊上泛着红晕,整个人热气腾腾,却又总是在笑,比初次见面时生动了许多,不再只是一幅画,由他母亲递过来让他挂在墙上。他回想起她餐厅里的一番话,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无动于衷,不知所措的情绪也有些,说到底他也是个忿忿不平的人。
苏妙露对她表妹,他对他哥哥,不甘与不甘里,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论才论貌,柳子桐又有哪一点比得上他,父母的偏爱却完全不缺。从小到大,他们关起来门来是一家,他倒成了外人。刚才吃饭时就是柳子桐打电话来,约他明天晚上见面。听他的口气有点喜气洋洋,显然又是女人的事。在一个女人身上摔跟头的男人,往往准备着换一个女人再摔跟头。
“你在发什么呆呢?”苏妙露发起一球,柳兰京急忙回神,打了回去。但球撞在床单上,这是个赛末球,如果落在网外,就是他得分,反之,让网拦住就是苏妙露获胜。
“我在想明天和金善宝见面,你也不用太清楚介绍自己,我会帮你说的,你只要说是和我一起的就好。”
苏妙露笑道:“我才和你不是一起的,我是上海人,你是为富不仁。”中间拉的是床单,不是网,球陷在里面没越过去,落在柳兰京这一边,他输了。
打完球苏妙露热出一身汗,舒舒服服在浴缸里泡着,想着明天还要见人,便姑且先睡了。可越是想着睡眠本身,越是没有困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倒觉得饿了。她坐起身来,听着肚子咕咕叫,觉得自己饿得理直气壮。只吃素,又运动,她可不是唐三藏,她是要吃肉的。想到买给杰西卡的三明治里是有培根和鸡肉的,她便蹑手蹑脚下了楼。
客厅的灯关着,但冰箱的灯亮着,把一身深蓝色的真丝睡衣照出海的波涛来,柳兰京站在冰箱前,已经先她一步,在吃三明治了。好在他只咬了一口,笑着掰下来一半,递过去,说道:“别嫌弃,吃完早点睡吧。”
苏妙露接过三明治,瞧见柳兰京忽然东张西望起来,似乎在找东西。她问道:“你该不是在找你眼镜吧。”
柳兰京点头,“你看到了吗?”
“你现在就是戴着呢。”
柳兰京一摸,手指碰到镜片,轻轻噢了一声。
苏妙露笑他,“你这样的记性,怎么读博士的?跟我外婆似的。”
“我记得我读博士之前,记忆力挺好的,不过残酷的博士生涯残酷地摧残了我的大脑。”柳兰京满不在乎,只是把眼镜如同墨镜一样,往额头上推。
他们就着些冷茶,坐在沙发上,分一个三明治。柳兰京掰开,苏妙露伸手去接时,食指碰到他的手心,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手已经抽回来了,耳根发热,暗自庆幸客厅不够亮,她的脸红就不算明显,偷偷去瞥柳兰京,神情也有些不自然。
只开了一盏小灯,光打在脸上,虚虚实实的,苏妙露生出些恍惚。她忽然发现柳兰京变成一个寻常的人。先前说他是寻常,多少有点托大的意思,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学历,这样的相貌,是没有寻常的余地。可是落在实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不笑的时候带着些疲惫。小口小口吃东西,细嚼慢咽着,却也是边吃边看手机。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想笑,正巧在喝茶,呛到咳嗽。苏妙露急忙给他拍背顺气,做得太自然了,反而没注意这是第一次亲密接触,隔着睡衣,也能摸到体温。她的手在他背上停了停,才悻悻收回去。
苏妙露问他,“你在看什么,笑成这样?”
柳兰京道:“有人给我发了邮件,你看了也想笑。”
“我不像你,我笑点很高的。”
柳兰京就带着点献宝的神色把手机拿给她。发件人邮箱用的是学校后缀,显然是他工作里的事。邮件前面一本正经说了些官话,用的是英文,提醒他注意研究经费的申请截止日期,又提前了一次,末了,却附了一首中文小诗:
“暑假是快乐的,
没有学生,没有工作,也没有薪水
天上的星星如此闪烁
有一半投身科研的人流出的悔恨泪水
今年的经费申请截至日又提前了
像我们的发际线一样
前移,前移,
快点写申请吧,我的同事
秃头,退稿,研究经费与诺贝尔奖
总有一项是属于我们的。”
苏妙露读完也噗嗤笑出声,问道:“这是谁发给你的?”
柳兰京道:“我系里的同事,也是中国人,不过人家已经是教授了。”他看了眼时间,又掐着手指算时差,推下眼镜,说道:“我要今晚把申请写掉,不然这周就没时间了,下周一就截止。那晚安了,你慢慢吃。”
他一抹嘴,蹬蹬蹬就跑上楼,苏妙露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没在黑暗里,忽然生出些惆怅。柳兰京并不是个太讨厌的人。如果他不是那么有钱,他们换一种方式认识,兴许还有些长久的可能。现在他们还是虚情假意多一些,暧昧调子里,谁都不敢当真。
好在这一丝怅惘也是淡淡的,她并不是十分喜欢他。万幸,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