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妙露的跑鞋就踩在酒店的地毯上。兴许是觉得她不配,柳太太没在家里见她,而是找了喝下午茶的地方。餐厅在二十五层,靠窗的位子一低头,就有江景可看。
寒暄的话倒也省了,柳太太直截了当道:“听说徐先生的女儿上次结婚,你打扮得很漂亮。我发现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柳太太是个像绸缎一样的人,又轻又柔又贵,又冷得疏离。五十多岁的人,倒保养得很好,依稀可见年轻时瓜子脸的轮廓,只是面颊处的皮肉松了,整个人又瘦,总少不了一种憔悴感,她比苏妙露大约矮大半个头,可能还要轻上一些。
苏妙露笑笑,面无愧色,只把这话当恭维照单全收,说道:“是嘛,谁拍的照片,那我真要谢谢他。”
“你倒还蛮好玩的。”柳太太到这时才请她坐下来,她们中摆着一个三层的架子,放着点心和三明治,按英国式下午茶的规矩,这些食物或许有先后顺序。但苏妙露一向没规没矩,就直接挑顺眼的拿了。
柳太太看着她吃下一个三明治,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喜欢的话让他们再添。”她对苏妙露也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上了年纪的太太总是乐意身边围着些年轻女子,但也不当真,态度更像是逗一只会说话的漂亮鹦鹉。
苏妙露点头,“挺好吃的。”
柳太太微笑,“我挺喜欢你的性格,不拘束,所以我也有件事想让你帮忙。先问一下,对我家里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苏妙露含糊道:“我知道得不多,就知道你们家里很有钱,你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离婚了,小儿子不在国内。”
柳太太点头,“这就够了,很多事情知道多了,先入为主也没意思。是这样的,我的小儿子最近说要发誓不结婚不谈恋爱了。”
苏妙露脱口而出道:“他要当和尚了?”
柳太太道:“差不多,不过是当外国和尚的样子。他说好想要加入什么学会的样子,有一个仪式,然后他在文件上签个字,就终身不结婚了。”
“那他签了吗?”
“快要签了,这次回来就是通知我们一声,回去估计就真签了。”
“这应该没有什么法律效力吧。”
“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倔得厉害,要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就不太会变了。他要是真的十年二十年不结婚,那我也是担心的。”
“他是突然就想出家了吗,还是在有这个念头?”
“确实是遇到了一点事,他有个女朋友,分手之后想不开,就自杀了。对他的打击也很大。”
苏妙露道:“柳太太,我是很同情你的遭遇的,可是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又不是心理医生,也治不好这个问题。你们这么有钱,倒不如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咨询师,开导一下。”
“我儿子就是搞心理的,他是神经学的博士,所以把人都读的有点神经了。”柳太太的口气听着有些有些抱怨,但一个中国母亲对孩子的抱怨里是逃不过炫耀的底色。这样富商的家庭,孩子从国外有个镀金的学历,已经是不容易,学的还多是商界。到他这样一口气读成博士,并且最顶尖的一类,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值得当大熊猫保护。
苏妙露道:“所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柳太太道:“就是你最常做的,和他谈个朋友,怎么谈不要紧,好好相处让他缓过劲来就好。只要和你谈了朋友,单身一辈子了,这种话也就不必说了……”
苏妙露心里自嘲,话说得这么客气,结果还是让她做勾引人的事情,兴许还要感谢潘世杰,坐实她狐貍精的名声,反而当了活招牌给她拉拢来生意。可她是在不想担这虚名,她又不是妓女,给了钱就去勾男人。这小儿子她见都没见过,天知道是人是鬼,要是来了个瘾君子,她可就是呼救无门了。
苏妙露便推辞道:“那我可不行。你儿子出去见过世面的,中国人外国人都有,眼界高,估计是看不上我的。”
柳太太把头昂起来,带点笃定的神态说:“这你不用担心,礼拜三稍稍打扮一下来吃饭,我会让司机来接。他会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你放松点就好。”
柳太太似乎完全信了这一番托辞,全然未想过有苏妙露看不上她的可能,这也是自然,母亲看儿子基本是看不出缺点的,就算有缺点,也不过是一些不完善的优点。
苏妙露对小柳先生的学历很敬畏,但其他地方确实不抱希望。她也再找不出借口,只能问道:“那小柳先生叫什么,到时候我怎么称呼,中文名还是英文名?”
柳太太道:“叫中文就好,他叫兰京,柳兰京。”
苏妙露重复道:“柳南京?是南京市的那个南京吗?”
柳太太摇头指正道:“不是,是兰京。”
“南卿?”
“是兰京。”
“兰清?”柳太太一重复,苏妙露反倒愈发茫然了,像是听外语听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她甚至隐约怀疑起这男人叫蓝鲸。之前传言上海人普通话不好,她还能梗着脖子不承认,这下可好,证据确凿,在神圣的普通话法庭上(如果真有这法庭),已经宣判了她分不清浊音的罪过。她和柳太太这幕真应该拍下来放在滑稽戏里演。
柳太太也是哭笑不得,只能用方言重复道:“兰京,兰花的兰,北京的京。”她说的方言是徐汇口音。外面的人听上海话,只有懂和不懂的差别,土生土长的耳朵却能再细分出来,市区的口音与郊区有差别,而最繁荣的上支角里,徐汇口音和黄浦腔调又都在争一个正统。
苏妙露急忙找补道:“勿好意思啊,我耳朵不太好,听不清楚。”她面上带笑,私下里却腹诽。这儿子名字太文雅,再配上这个姓氏,完全像是个女孩。她眼前浮现出一个清瘦、单薄的年轻人样貌,或许还是单眼皮。
礼拜三苏妙露被接去一家粤菜馆,也是米其林三星,不过这家的名声要响亮许多,据说主厨是以前给香港马术俱乐部做菜的,许多富豪爱在这里请客人。苏妙露原本是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她自嘲一笑,也不知道算是沾了谁的光。
她多少还是这顿饭准备了一番,特意换上一条红色的吊带长裙,鞋子是尖头的,鞋跟倒不敢太高,以免对面可能有个矮子的心要伤透。侍者领着她进了一个包厢,里面的布置倒也是古色古香的,四周贴着淡黄色的墙纸,墙上挂着两幅水墨画,北面摆着一架屏风,是一排仙鹤朝着向北飞。桌椅都是红木的,窗户还特意做成江南的格子窗。
柳太太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便是柳兰京了。苏妙露擡头一瞥,费了些功夫才把眼珠子按回去。她也是能看山辨水的人。这柳兰京哪里是什么不通世事的书呆子,分明是个情场浪荡的大玩家。
瘦高个子,好皮相,窄脸圆眼高鼻子,最特别的是嘴巴,不是薄唇,而微微带着些丰润,一种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情态。他显然是知道自己好看的,脸上有一种悠然的气韵,那是被异性夸奖惯了,注视惯了才有的神采。他把一件Burberry的风衣穿得浪浪荡荡。
苏妙露顿时觉得情况不妙,原本以为遇上的小规模游击队,谁知道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
柳兰京靠墙站着,嘴里嚼着口香糖,很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在她身上顿了顿,带点风流惫懒的神气就笑了。他完全不像是个看破红尘的人,眼角眉梢挑逗得狠。如果他真要在庙里剃了头当和尚,那佛祖都该下道雷来劈他个用心不诚。
苏妙露上前与柳太太打招呼,柳太太也殷勤着为他们介绍,“这位是苏妙露小姐,是王雅梦的朋友,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你见过的小王,小时候她还来我们家玩过。”柳兰京心不在焉点点头,依旧嚼他的口香糖,柳太太继续道:“这位就是我儿子,他前几天刚回国,不多久就要去加拿大看他哥哥了。”言下之意,就是让苏妙露抓紧时机。
柳兰京一副漫不经心的劲头,举手投足又带点慵懒。一开口,说话的声音倒很温柔,轻声道:“苏小姐是第一次来吧,刚才看你一直在看这里的布置,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苏妙露道:“挺好的,我觉得很有中国风味。”
柳兰京似笑非笑着,说道:“我倒是不太喜欢,一股子殖民地风味,好像什么元素是中国化的,就是很卖力堆积到一起。兴许外国人来了会喜欢,又或者我在国外多待几年,回来倒也看得顺眼了。”
这话一出,难堪的倒是柳太太,毕竟地方是她订下的,柳兰京又是高中时就送出国的,十多年来都留在外面,含沙射影着说柳太太不关心他。她也确实是偏爱长子的,在国内时,小儿子也是保姆带的,其中的种种内情是不便示人的。她确实尽了做母亲的一切义务,至于这义务是否平等地分给两个孩子,又是另一回事。柳兰京是个心思深沉的人,长大后见了面,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客气到挑不出错来,但近乎是把自己当客人了。
苏妙露虽然不知内情,但多少也嗅到气氛古怪,便自觉出来打圆场,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柳兰京,“口香糖还有吗?我也想吃。”
柳兰京笑着把糖盒丢给她,“你都吃吧,不用还给我了。”
讨对方的东西吃,为的是一个有借有还的过程,方便无意间接触,拉近距离。可柳兰京根本不用她还,吃的还是糖,一颗颗界限分明,丝毫暧昧的余地都留不出。
初战不利,苏妙露假笑着接了糖盒,刚想要打开,包厢的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与苏妙露差不多年纪,穿一件therow的连衣裙,外搭一件羊毛西装外套,摩登女性的干练气质扑面而来,且这摩登里藏着贵气,一下子就把苏妙露的红裙衬托出愧色来。
苏妙露再一望桌上的四双碗筷,才明白柳太太的计划是两头下注,叫来两个风格各异的女人供儿子挑选。到底是富家公子,连勾引他的事也要竞争上岗。苏妙露面上挂着假笑,暗自气得倒抽冷气。
柳兰京眼尖,瞥见她脸上片刻的恍惚,便在旁边冷笑,似乎是笑她的天真,以为免费的晚餐会容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