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露就此扬名立万了,可惜扬的不是好名声。她为了出一口气,几乎把整个家都得罪了。她把姨妈气得血压升高了昏了过去,虽说之后没出什么事,很快清醒过来。可两户人家的梁子已经结下了。徐家夫妇自然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恨她出言不逊,更恨她的不驯服,像是共工怒触不周山,一头就撞断了他们的居高临下。
徐家夫妇过去对着苏家是很得意的,这点双方都不避讳。徐先生是生意人,苏先生不过是个职员,光这一层经济就占了上风,旁的更不用说。徐太太是姐姐,过去在家里也是更美更受宠的一个,苏太太在家多强势,在姐姐面前也有些拿不到主意。以前旁人夸苏妙露好看时,徐太太总爱说,是这样的,侄女像姨妈,她和我以前时一模一样,倒不像她妈妈。苏太太也只能笑着附和。
这点优越感也遗传给了下一代,徐蓉蓉在欧洲旅游的时候,苏妙露连江浙沪都没出过。徐蓉蓉好歹是个海归的硕士,苏妙露不过是个211。她兴许是漂亮些,可漂亮是娇贵的,要用钱和心思灌溉着,不然就像是萤火虫的光,一闪一暗,就没去了。他们却没料到苏妙露是这样的脾气,玉石俱焚起来,什么都不顾及,小卒子过河就敢吃车。忽然间,他们才醒悟过来,不如自己富有的人也是会有很强烈的自尊。
苏妙露原本以为徐蓉蓉的婚礼不会给他们发请柬,没想到还是发了。不过就两张,没有苏妙露的份。父母商量着还是去了,多少也是为她考虑。整件事的结论已经钉死了,就是苏妙露的错。她的坏名声已经在亲戚间传得一塌糊涂了。有离谱的,说她怀了妹夫的孩子,挺着肚子去逼宫。到了这境地,终究是要为她去澄清一下,维持些尚可以见人的体面。
父母都出去了,整间房子里静悄悄的。很窄小的空间突然变得庞然,寂寞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像是浪花一样,一波推着一波,几乎要把苏妙露吞没。她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也懒得去后悔,但是对父母总有些不安,好像是她让他们受了屈辱。她几乎可以想象他们在婚礼酒席上的样子:陪着笑,驼着背,客客气气,战战兢兢,还勉强维持一些亲戚间的面子。毕竟徐蓉蓉一家是有势力的,真的撕破脸来,总是苏妙露遭殃。可是就算熬过这一次,她的名声也完蛋了。天知道徐蓉蓉会怎么编排她。一个荡妇,勾引别人的未婚夫,还没勾引成,自不量力到成了个笑柄。
横竖都是错,苏妙露倒也想开了:女人做错,女的挨骂。男的做错,女人有失察的责任,还是女人挨骂。就是两个男人犯了错,也要怪女人为什么不在场。
她忽然下定了决心,既然要错倒不如错得彻底些,错得粉身碎骨,骨头渣子溅出去也要戳别人的眼。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衣柜,拿出最里面酒红色的一件连衣裙。裙摆垂到脚踝上,系带交叉挂在脖子上,腰掐得细细的,背全露出来了,两条手臂是温过的牛奶。最要紧的是胸,半含半露地托起来,打眼望去,比脸都醒目。这件衣服她早有预备着了,她这样一个漂亮女人,总是有些华丽到不现实的衣服备着。她就算不穿,看看也是好的,不然就太辜负自己的美了。
她匆匆忙忙弄了头发,黑色的卷发浓密得浩浩荡荡,又熟练化了妆。她揽镜自照,万幸,她还是美的,这几天来的憔悴没有折损她太多。弯眉毛下面一双杏核眼,微微上挑,偏又生出浑圆的下至。眸光是坦坦荡荡的春日明媚。她的鼻子高,鼻头偏圆,正面带点钝相,好在嘴角尖而嘴唇翘。她是介于猫与豹之间的一个女人,当不得真野兽,也不安心完全的驯养。
苏妙露要立刻去报复徐蓉蓉一家,她就要在婚礼上给他们好看。她可不信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一类的话,这说不准是医生编出来的鬼话,巴不得他们一个个把气憋在心里,生出乳腺癌,淋巴癌,好去医院开刀。她当了圣人也没人给她唱赞歌,她偏要瑕疵必报,现开销。她从抽屉底下找到一个红包,往里面塞了二十块钱,就当作是礼金了。婚礼是十一点开始,她叫了辆出租车去酒店,司机见她面上喜气洋洋的,便问她:“小姐,去约会啊?”
苏妙露道:“不是,是去喝喜酒,我要好好给他们庆祝一下。”
她只知道酒店,却不知道楼层,好在也不用费心去找。一进大厅就看到块牌子,上面写着“参加潘世杰徐蓉蓉婚礼的客人请上三楼。”这块牌子做得很敷衍,红色的背景上金色的大字,有一种坦坦荡荡的庸俗。
苏妙露对婚礼的看法大抵也是如此,倒不是针对徐蓉蓉。一个典型的中式婚礼,总是看起来热热闹闹,又吵,又闹,又笑,可是热闹下面的底色是冷的,人心隔肚皮。客人中有久不往来的亲戚,有面和心不和的同事,有毕业后就没见过面的同学,还有遗憾自己当年婚礼不够气派的妻子和觉得妻子不上台面的丈夫。一群人没干系的人凑在一起,还要装作对别人的爱情很感兴趣的样子。哗啦啦一起鼓掌,心里却想着红包的多少,饭菜的好坏、新娘的长相,还有结束后赶紧去兴趣班接小孩。苏妙露觉得没意思,爱情又不是名胜古迹,需要足够多的人瞻仰才算名副其实。她很少去参加婚礼。
苏太太劝她道:“去看看有什么不好?就当去看看新娘子好不好看。”
苏妙露道:“我就更不去了,反正肯定没我好看。”
说这话时,她哪里想到,有一天要紧赶慢赶地参加婚礼,别人没发请柬都要混进去。
苏妙露到门口时,迟到了半小时,进去的时候门口的人打着哈欠,连请柬都懒得看,只让她把礼金放下,在签名本上签字,又指着旁边的座位表,让她自己找名字。她自然在座位表上找不到容身之处,徐蓉蓉压根没有请她。
可苏妙露就是这么堂而皇之进去了,身后的工作人员让她从后门走,她佯装没听到。擡头挺胸走过大厅中央。婚礼现场已经开始了,新娘新郎站在站在舞台,旁边是主持人和双方父母。这都是老套路了,说一些祝福话,父母再发表些感慨,最后播放些婚庆剪好的短片,新人拥吻一个,便算是功德圆满。
舞台上徐先生,也就是苏妙露的姨夫正在发言。台下苏妙露却慢条斯理地在宾客前面走过去。她穿着红裙子,灯光又亮,把她像火一样在人眼睛里烧起来,红的裙子,红的嘴,黑压压的头发与白色的手臂,两相比较之下,新娘的白裙子白头纱倒显得寡淡了。徐先生见到苏妙露,脸色阴沉沉的,徐太太直接就怒目而视了。可惜他们在舞台上,一场庞大的表演性仪式中,苏妙露是个喝倒彩的观众,可他们当着许多双眼睛,也是无可奈何。自古只有观众在下面骂人,演员可不能冲下去和观众对骂。
经过潘世杰时,苏妙露刻意停了停,扭头回望他,笑了一下。潘世杰整个人愣住了,直勾勾盯住她,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要为她停下。只那一眼,苏妙露就是知道自己赢了,赢得荒唐、怪异、可怜兮兮,可终究是赢了。惨胜也是胜,徐蓉蓉大可以当她的新娘子,假装不在意这事,然后过了蜜月,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过下去,她终究是忘不了这一幕的,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她又是个爱在吵架时翻旧账的人,一旦提起这件事来,想让丈夫有一点羞愧,就平白无故给自己制造一个第三者,好像她还无端生活在他们的家庭中。他们都甩不开她了,可是她能甩开他们,她还有她的日子要去过。
苏妙露回想起大学里参加话剧社,排演《雷雨》要公演,大家都劝她演四凤,可她偏要演繁漪。她天生就要当主角,还要堂堂正正当坏女人。她穿着旗袍从布景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灯光迎头浇下,把她整张脸照得明亮又发烫。观众席上黑漆漆的,看不清谁是谁,但她确信他们都在看她。
可惜她这场戏演不了太久,徐太太使了个眼色,旁边的酒店工作人员赶紧把苏妙露往外拉。她倒还装模作样找位子坐,嘴里说道:“你们这么忘记摆我的姓名牌了?少一个椅子上,我是新娘的表姐啊,我们关系很好的。”
工作人员看向舞台上的徐蓉蓉,她赶紧摇头,苏妙露还摆出困惑的脸站了片刻。场面愈发尴尬,客人里有个不明就里的男人还帮她说话,说道:“是的呀,你们工作做得不好,怎么还怪别人头上。总要让人家来喝喜酒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赶紧拧他的手臂,让他安静下来。
苏妙露跟着工作人员走出大厅,他们特意给她叫了车,要看着她上车才安心。出租车上,苏妙露把盘起的头发拆开,摇下窗户,放任风把头发吹得蓬乱,遮住眼睛,心里怅然若失的。报复的快意是一瞬间的,就像是舞台上的掌声,可紧随其后的,就是现实的余韵。
她彻底和表妹一家闹翻了,现场还有那么多亲戚,全看到了,她的名声已经无可挽回了。她的爸妈又怎么办?会不会有一刻,他们也恨透了她的任性?风里夹杂着小雨,扑在脸上是湿润的,她的眼睛也是湿的,滑落的眼泪和雨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