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晚饭后,潋尘在书房助金翎将新炼制成的丹药吸收融汇,柳欠则又把自己在院子里给杵成了一棵绿油油的垂柳,摆出副吸食月光精华非诚勿扰的冷艳高贵模儿。
我横竖无事,便端了一盆水来浇树做好事。
半盆下去,树根那儿的地面便开始‘咕嘟咕嘟’冒水泡,几根原本入了定般的挺尸柳条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我张牙舞爪,软糯清亮的声音里透着股气急败坏:“刚下过雨你瞎勤快浇什么水啊?是想要淹死我吗?”
我不予理睬,一次性倒光了盆里的水:“啊不好意思,手滑。”
“……”
小柳树呛咳着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原地蹦跶了两下,甩掉根茎上的泥水,枝叶招展着跑到另一个角落重新扎根。
我不依不饶着追过去,伸手在树干的中间部位一通挠。
嫩生生的垂柳顿时便抽搐了个花枝乱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嘴贱:“你就算是吃撑了也用不着跑来拿我消遣,我这么年轻粉嫩的你下得了手吗,父债子偿什么的太重口了啊喂!”
我呆了呆,然后恶狠狠地在树皮上使劲抠出两个指甲印:“你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啊小王八蛋!”
柳欠惨叫一声,终于变回了人形,揉着心口眼泪汪汪地控诉:“一个捏人家的屁股,一个掐人家的胸,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抱臂挑眉:“你就继续用生命去犯贱吧,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姑娘们,尤其是涉世未深却又崇尚暴力解决问题的彪悍少女,喜欢的大多是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成熟稳重又牛逼型的大叔,那种试图通过以欺负撩拨耍赖卖萌等方式来引起其注意的熊孩子玩伴,在她们的心里,基本上的地位也就是个什么都合适但就是性别不合适的男闺蜜了,并将在这个位置上永垂不朽。”
柳欠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就像是漏了气的皮球,没了骨头似的顺着墙根儿坍成了瘪瘪的一团。
如此可怜的小模样让我瞧着十分不忍,叹了口气,与他并排蹲着,碰碰他的胳膊:“你是喜欢她的,对么?”
柳欠吸吸鼻子,嗡嗡地回答:“有什么用呢,她喜欢的又不是我。”
“那你就不能想法子让她喜欢你啊,有点出息好不好?”
不料他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诧异:“为什么?莫非刚刚的水全都浇进你脑子里去了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背手望天:“年轻人的爱情,你这个除了调戏别人之外什么都不敢的老家伙是不会懂的。”
我:“……”
在柳欠那里受了刺激,我只好捧着一颗千疮百孔的沧桑心肝去找潋尘求安慰。
书房一如既往的安静,有极淡的书卷香。
软榻上的金翎已然入定调息,潋尘端坐一旁凝神看护,见我进来,便悄然起身,笑了一笑。
月色透窗斜照,映着他面上难掩的沉沉倦色,我皱了下眉:“你又以血入药了?”
他缓步至外间书桌,斟了杯茶饮下,方淡淡回了句:“无妨。”
我看看他已无丝毫伤痕迹象的腕间,忍了又忍却终究是没忍住:“表面的伤口你是可以瞬间治愈,但不代表这伤就没存在过。何况你曾元气大损,如今连元神都尚且不稳,再这样下去,恐怕烂酒鬼的葫芦医馆的招牌就算是要彻底砸你手里了,小心他知道了来跟你玩命!”
潋尘的神色似是微微动了动,旋即垂眸看着我,轻轻道了句:“哪儿就有这般严重呢,我有分寸,你放心。”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只是……”忽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悸,我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偏过头躲了开,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未免太过荒谬,心一横,索性将目光大无畏地直直迎了上去:“我没有不放心,我只是不忍心。”
他一愣:“什么?”
潋尘的眸子不似夜墨那般黑亮澄澈,也不似柳欠这般莹润潋滟,而是带了极淡的一抹浅褐,顾盼流转间尚不觉,倘若一旦凝了视线,便像是之前烟雨笼罩的江南水,雾蒙蒙,层叠叠,连有舟泛于其上的水面都无论如何也难看清是否有波光如粼,遑论水底最深处。
而不知是否错觉,他每每将我凝视时,总仿佛隐约有难以言说的灼灼感,恰似那永不得见的水底,其实埋着一捧灰烬,虽断无法再复燃,却依然残留着一星半点的热度,带着某种克制到了极致却仍难压抑的不甘,就这么茍延残喘了千万年。
此时此刻,潋尘便是如此这般的把我望着,我那今晚本就风雨飘摇的脆弱心肝顿时便有些受不住,只得东拉西扯:“那个……我的意思是,打算挖你好朋友的墙角,怕你不忍心……”
他又是一愣,茫然了少顷,随即敛了眉目,低下头,勾了一勾淡若无色的唇角:“不会。”
这次换我呆掉:“你居然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俯身摊开纸张,他提起画笔蘸了墨:“这两个孩子若能在一起,鲲鹏也定会很高兴的。”
“当真?你不会认为金翎既然喜欢过鲲鹏,所以就不能再喜欢别人,而你身为鲲鹏的好友就该给她立个像人类那样的贞节牌坊并时时刻刻守着,就跟烂酒鬼以前对我似的……咦?”说到这儿,我忽然貌似福至心灵的悟了:“哎哟我去!难道那厮也是……”
接下来的推想却被潋尘的一声轻唤所打断:“萧遥,你看这幅画怎样?”
我眨眨眼,摸摸鼻子,应声凑过去瞧。
纸上所描绘的情境,正是之前我们回来时推门所见的一幕,少年垂首挽发,少女揽镜自照,如瀑的青丝穿过少年的指间,少女的目光与他在镜中交汇,最是那不经意的相视一笑。
“你觉得金翎已经动了心?”
潋尘搁下笔,待墨迹渐干,斟酌了少顷:“只能说,还需要再多给他们点时间。”
我迟疑了一下:“但愿吧……”
“怎么?”
“噢,没什么。”我压下不安,歪头又看了看画,然后含含糊糊问了句:“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瞒下去了?”
“其实也无所谓瞒不瞒,只不过有些东西,能不知还是不知的好。而有些事情,随着世易时移,大约慢慢的也就淡了,忘了。”潋尘像是总能明白我的语焉不详:“而这,应该也是鲲鹏的意思。”
“所以他才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彻底消失了,任凭金翎那一根筋的笨鸟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他几百年?这简直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典型……那什么嘛!”
我虽理智尚存,将最后几个不怎么好听的字给咽了回去,但潋尘显然能猜出我话中的意思,眉心顿时一蹙,默了半晌,终只剩苦笑涩声:“事发突然,他只是,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什么呢?若是来得及,又会怎样,又能怎样呢?
这些问题我并没有问,事已至此,结局已定,再多的假设都不过徒劳。
其实,我最想问潋尘的是,你待金翎这般尽心竭力,是仅仅想要代亡友照拂一二,还是想要借此弥补些什么?鲲鹏的死,是否和你有关?……
但,到底也还是没能问出口。
究其原因,不过就是不忍。
不忍看到潋尘难过,更不忍知道真相。
恰这时,内间传来金翎调息完毕的动静,潋尘忙去查看,我正欲离开,又一眼瞥到桌上的那幅画,便想着说不定还能以此讹诈柳欠一顿。
结果卷画的时候一个不慎碰洒了一些墨汁,见旁边还放着一摞画纸,怕被沾到,于是忙将其拿起来顺手放进抽屉,先擦干净桌子再说。
抽屉里已经放了几摞潋尘平日闲暇时写就的字画,我一向对这些文艺范儿的东西没兴趣,从来不耐烦细瞧,刚打算关上,进行到了一半的动作却是一顿。
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纸,被我这一番折腾给弄得滑了出来。
是副很简单的人物画,一个懒洋洋站在农舍小院中的女子,寥寥几笔,而栩栩如生。
衣着打扮,五官轮廓,甚至脸上没心没肺的笑,都分明与我一模一样。
然而,那眉眼间即便笑得全无形象也依然不减的含而不露的威慑凌厉,却与我这根混吃等死的废柴绝无半分相似。
画中人,是我,又不是我。
就像,在烂酒鬼的葫芦里初见潋尘后,我曾做过的那个梦,站在我身边的男子虽是他的模样,无悲无喜的神色却是那般的冰冷疏离。
梦中人,是他,又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