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是一只妖怪,却被一只神仙养大,此事说来确是有点儿诡异得情何以堪。
不过那神仙住在三十三天之外,基本与整个三界毫无瓜葛,总算多少淡化了我俩之间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
神仙嗜酒如命,浑身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芦,永远都是晕晕乎乎邋里邋遢的颓废模样,就连住也是住在葫芦里,所以我喊他‘烂酒鬼’,他则报复性的喊我‘臭丫头’。
这家伙养我的方式基本上等同于养宠物,给点吃的喝的,再给块睡觉的地方,然后定期放出去遛遛。
我不知道烂酒鬼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按照他的说法,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既无来路,也便省了寻那归途,如这般只管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岂不快哉?
对这种不求上进,完全没有社会责任感的混蛋价值观,我表示无条件赞同。
于是我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搭伙混日子,一混便是一万年。
某年某月某日,我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忽被某种异样的感觉扰醒,睁开眼,白光满目。
光芒发于我的颈项处,在床头蒸腾萦绕为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球,像是看到我醒了,半空中蹦跶了两下后,便向门口漂浮而去。
我自是大为好奇,遂一路跟着。
烂酒鬼用大葫芦套小葫芦,葫芦串着葫芦的结成了一个彼此互相连通的葫芦阵。我随着光球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方终于停下。
白光一闪,没入我的领口不见。
我这才恍然,原来这玩意儿乃是源于那串白色珠链。
那串打从我有意识起便挂在脖子上,万年来未尝片刻离身,不知其来路功效,只知我很喜欢的珠链。
只是,此物一直都表现得相当普通,从没有过如同今日之异象。我正纳闷着想掏出来仔细研究,又被不经意瞥见的情境弄得有些发愣。
这里的每个葫芦,皆可感知居住者的心绪,从而幻化出相应的季节景致。
比如,我的居所就永远是春光灿烂百花开,烂酒鬼的地盘则是永远的四季混乱一塌糊涂,而眼前的院落,却是冰雪覆盖满目洁白,清冷而空茫。萧萧然,寂寂然。
默然独立于院中的那抹瘦削身影,亦是一袭素白。
应是觉察到了动静,那人侧首望来,想必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感到很意外,明显有些发愣。
我则表现得很有礼貌:“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打扰你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第三个活物,所以一时好奇。那什么,你是烂酒鬼的客人吧?”
他稍一怔,旋即唇角轻勾,点了一点头:“我名唤潋尘,将在此地暂时借住。”迈步走到我身边,微微垂眸,轻声问:“他……我是说烂酒鬼,平日里是如何唤你的?”
我张了张嘴,刚想赶紧给自己现整个诸如‘抱月听风、寻花问柳’这种具备浓郁文艺气息的名儿,耳朵便险些被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给活活震聋:“臭丫头!你不是应该睡死过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烂酒鬼一个箭步窜到潋尘跟前,绕着他团团转了两圈:“你……有没有怎么样?”
潋尘先是看了莫名其妙的我一眼,随即笑着冲烂酒鬼摇摇头,接着又转而对我温言道:“抱歉,因有位至交好友刚刚离世,他担心我承受不住才会如此,并非针对于你。”
他的心中那般清冷孤寂,所以死的,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吧……
敛尘的脸上始终挂着柔和浅笑,然而眉宇间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仿若刀刻,永世难消。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发堵,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别总是皱眉,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睫一颤,旋即面色猛然一白。
烂酒鬼见状,忙将他扶住,从来没个正形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儿严肃之态:“快进去调息,我来助你。”
潋尘轻声应了,复又对我展颜:“放心,我会的。”
望着他们迅速隐入阵法不见的背影,我挠了挠头。
烂酒鬼别的本事我不清楚,但却知道,他的葫芦里不仅包罗万象内有锦绣乾坤,而且可以压缩时空,让时间几乎陷入停滞。
虽然烂酒鬼一直在用那些葫芦给我修补不知何故损坏得七零八落的魂魄,动不动就让我在里面睡个千儿八百年,结果到头来,修来补去到最后弄得几乎连毛也没剩下……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我的命很长但本事很短。
不过必须要实事求是的承认,鉴于葫芦里的一天有可能相当于世间的百年,这对修行者的功力精进,或者元气恢复而言,是比太上老君的仙丹还要管用无数倍的。
所以如此看来,潋尘定是受了很重的伤。依着他的情况以及烂酒鬼的紧张程度,估计是要留在这儿休养好一阵子了。
横竖帮不上忙,我便打了个哈欠继续去睡自己的回笼觉。
还记得,那次睡下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有一个好长好长的画卷。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斗转星移,将世间的美景尽括其间,将千年的沧桑渲染凝练。
我就站在这画卷前,身旁的男子白衣胜雪纤尘不沾,面容仿佛与潋尘有几分相似,然而神情冰冷且发黑如墨,应该,又不是他……
待到梦醒,一睁眼,我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阳光刺目,周围是一群看热闹的猴子松鼠乌龟小鹿。
这是……人间?!
我一惊,霍然翻身坐起,吓得禽兽们四下逃窜,唯留乌鸦一只。
这黑鸟歪着脑袋瞅了瞅我,然后毅然决然地玩了***。
鸟变纸符,熊熊燃烧,冒出一股黑烟呛得我涕泪交流。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一行黑黢黢的丑陋大字——
“臭丫头,我已经养了你一万年,今后自己觅食去吧!”
烂酒鬼的地盘在三十三天宫之外,所以如非他引路并准允,玉皇大帝也不得其门而入。
每次都是他揪着我的衣领施法,拖我上去的。也就是说,没了他,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于是自那以后,本妖怪,性别女,爱好男,年龄一万岁,成了一名光荣的无业游民,社会闲散妖员。
许是那一日足堪是我生命中的重要转折点,所以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记得出奇清晰。
眼下,抚今追昔,我此起彼伏。
面对两位旧识,我的心情略有些复杂。
按道理说,一度沦为流浪宠物的我完全有理由认定,想当初正是因为潋尘的出现才导致我被喜新厌旧的烂酒鬼给遗弃。但此时此刻,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这两只,我又迅速释然了。
落拓大叔配俊美青年,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啊……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蹦到潋尘身边:“你的伤好了吗?”
他笑着点点头,又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啊,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吧?”
他顿了一顿,不答反问:“你是北海公主的朋友?”
“当然不是。”我想了想:“不过我倒是和她的前任小情人挺熟的。”
“……”
潋尘默了一默,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被无视已久的烂酒鬼便一把将我揪开,顺手狠狠敲了一下我的额头:“难道你们是来抢新娘砸场子的?”
我抱着脑袋怒视。
烂酒鬼便也怒目圆睁:“瞪什么瞪!臭丫头小样儿的,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还不能揍你了!”
这家伙还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潦倒模样,浑身都是酒气,却并不难闻。
我抽抽忽然开始发痒的鼻子,而后扯着嗓子吼回去:“当初是谁说丢就把我给丢了的?养只小猫小狗也没这样的吧,你还好意思讲!”
他呆了一下,挠挠一头乱发,有些手足无措:“哎哎哎,别介!你知道我最怕这招了。好好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
我不理他,继续声泪俱下地控诉遗弃宠物是一种多么令人发指的罪行:“你也不想想,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质女流,身无长物又无一技之长,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可惜还没等我唱做俱佳的表演完,便被烂酒鬼一巴掌给扇了个踉跄:“拉倒吧你就!当我们不知道你一到凡间就被杨戬给捡了去,然后又跟着那个妖怪小子满三界的到处祸害?装可怜给谁看呢?”
我不提防被拍得向前一冲,堪堪撞上冰柱子之际,被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潋尘含笑轻嗔:“行了你们俩,好容易才见一面,就别吵个没完了。”
顺势站定,我冲烂酒鬼挥挥拳头:“看在你好歹还关心了我的死活的份儿上,哼!”说完一回头,恰对上潋尘那带有稍许琥珀色的幽深双眸,我心神竟莫名一漾,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你……也知道?”
他却像是听懂了似的微微颔首。
“怎么会知道的?”
他的眸色像是动了一动,敛眉默然少顷,方低低回了句:“总是知道的。”
总是知道,我的情况,我过得好不好么……
潋尘那稍稍有些暗哑的嗓音,还有略显寒凉的指尖,让我无来由的便有了霎那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那个梦境,那幅长长的画卷,还有那阕淡漠疏离无悲无喜的剪影。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了触他不知何时竟已然遍染星霜的鬓角,我喃喃:“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
他扶着我小臂的手指明显猛地一颤,眼睫微微阖了一下,而后又笑了一笑:“因为,神仙也会老的啊。”
我看了他良久,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淡色唇角弯起的浅浅弧度有些不真实,正想也凑过去摸上一摸,整个人却被一股骤然袭来的大力拉扯着向后倒飞而去。
在半空张牙舞爪了足足三丈远,才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中,同时伴一声怒吼:“萧遥,你又背着我偷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