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关键时刻,雍理哪会说错话:“你怎会碍事?分明是那李擎不懂事!”
沈君兆嘴上说着自己碍事,却没有丁点要回避的意思:“那陛下不见他了?”
雍理噎了下。
沈君兆:“看来臣还是……”
雍理握着他手道:“你且在这,朕看看他有什么事。”
沈君兆眼尾沾了笑意:“不太好吧,万一他有什么悄悄话想说与陛下听。”
雍理笃定道:“什么悄悄不悄悄的,你都能听。”
沈君兆本也没想走,此时更是留得正大光明。
李擎入殿时,大雍帝相当然没有手牵手坐一起。
‘心阁长明’四字匾额下,元曜帝高坐龙椅,沈君兆候在一侧,手里依旧拿了份折子,眼尾漫不经心地扫向殿中少年。
李擎是低头入内,行的是大礼。
雍理擡了擡手。
赵泉:“起!”
按例,李擎依旧是不能擡头的,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也就不知道这殿里还有位首辅大人。
雍理倒是想让他擡擡头,看看他身边的沈相,拎明白了再说话,省得给他添麻烦。
可惜了他不敢让李擎擡头,回头沈君兆给他一句:“看来李擎的容貌很讨陛下欢心。”他就百口莫辩了!
伪前科累累,雍理心里苦。
好在李擎这个时辰过来,不是自荐枕席,而是写了一整个白日的策论,按捺不住胸中激荡,很想给雍理看上一看。
也是雍理之前待他太过和善,加上学问渊博,让他有了敬服孺慕之心。
雍理也的确说过,若是有好的文章,尽管呈给他看,不拘时辰。
雍理一听是策论,颇有些兴致:“拿来给朕……”
话没说完,雍理一激灵,改了话头:“直接念给朕听吧!”
好男人拒绝私下相授,既是策论就正大光明的读吧!
元曜帝想得挺好,却差点把自己的未来肱股之臣给坑到尿裤子。
彼时李擎依旧不知沈君兆在,他隐约察觉到雍理旁边有人,但以为是子难法师,并未想太多。
他这阵子大起大落,少年心性本就锐气十足,这会儿又承了陛下恩典,又崇拜陛下品德,更加敬服的是陛下的宏图伟志。他本就有报国之心,此刻只觉明主在前,恨不能为其肝脑涂地。
这一篇策论写得相当激进,估计连乌弘朗看了都得自愧不如。
出身世族,李家嫡次子,差点被戏耍成宫妃的李举之,写得是一篇守卫皇权,割裂世族,缓释兵权的激昂文章。
他起初是垂首念着,后来情绪逐渐激动,心中礼数仍在,却想要擡头向陛下一表忠心。
寒门世族,皆是臣民。大雍之上,帝王为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真正的礼数,该是以君为天,民为心,臣恭之!
正说到激昂处,李擎戛然而止。
少年郎如同那被勒住脖子的小鸡仔,霎时目瞪口呆。
雍理:“……咳。”
被李擎重点指骂,喷了个狗血淋头,理应满门抄斩的权臣沈君兆:“……”
扑通一声。
跪下的不是李举之,是周遭一片宫人,此时此刻的泉大总管只恨自己不会遁地之术——沈相要是当晚逼宫造反,李擎李小子就是罪魁祸首!你要死就死,你们李家一起死也没事,干嘛拖累我们呜呜呜!
李擎也是被吓傻了,傻得面色苍白,薄唇微颤,腿直哆嗦。
让雍理意外的是,这小子没跪。
看得出怕——怕也很正常,自己不怕死,总也怕连累旁人。
但怕归怕,却没有屈服,这心智非同一般。
若说之前雍理只是一般二般地欣赏李擎,此时却是十二分欣赏了。
孺子可教也。
谁敢想李义海那老油头,竟生出这么个刚烈勇猛的小儿子。
雍理起身走下台阶,轻描淡写道:“沈相是朕之臂膀,下次可不许这般胡说八道了。”
李擎一激灵,跪下道:“是草民妄言,恳请陛下降罪!”
雍理笑眯眯的:“是该罚。”
李擎后背紧绷。
雍理不轻不重地弹了他额头一下:“下去吧,禁足十日,把小戴记抄上十遍。”
李擎一怔,眼眶通红,重重磕了个响头:“谢主隆恩。”
这算罚吗,这根本就是在护着他。
他今日何等冒进莽撞,陛下仍不惜惹恼沈相而护他性命。
此等大恩、仁义,李擎只恨自己无能孱弱,不能为国效力,为君效命!
人都走了,雍理变脸如翻书,立刻马上把李擎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君兆:“……”
雍理悄摸摸碰他手背:“阿兆不和那等小孩一般见识。”
沈君兆:“呵呵。”
雍理知他没生气,扣住他手指道:“嗨呀,没想到李义海那软骨头生了个这么硬气的儿子。”
沈君兆一边说着:“陛下如此喜欢,不如去偏殿同他秉烛夜话。”一边又反手握住雍理,不给他挣开的机会。
雍理只觉心里抹了蜜,嘴巴也就越发没谱了:“你别想赶走朕,朕想了你三年,自今以后,你别想离了朕的视线。”
沈君兆怔了下。
雍理没留意到,挨他越发近了:“朕这几年热毒寒毒都能忍,唯独忍不了这相思之苦,你若再离开朕,朕……”
沈君兆心一跳:“陛下莫要胡言乱语。”
雍理正美滋滋地说情话呢,被打断很不满:“朕怎么就胡言乱语了?朕这都是掏心窝的话!你啊,总不知道自己在朕心里有多重。”
沈君兆:“……”
雍理想说一句比命还重,又想到沈君兆这性子,怕是听了又要多思多虑……索性凑上去亲亲他道:“好啦,不生气,李擎虽然莽撞,倒是给朕一个新思路,朕一直想着只科举取士,世族始终拦着,李擎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沈君兆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嗯?”
雍理说起正事,眼睛亦是煜煜生辉:“世族看似抱团,其实内部也有争执,祖宗规矩下历来只有嫡长子可以继承家业,嫡次子乃至庶子都只能另谋生路。往日里没有科举,他们好一些能捐个官,差一些甚至沦为商户,若是能够调动这一帮人的积极性,没准……”
雍理这个思路着实可以,饶是沈君兆听了都觉豁然开朗。
大雍外患略稳,内忧不过三处:一是前朝余孽,二是各地总兵拥兵自重,第三自然就是权力中心的世族抱团倾轧。
前两者有解,后一个却是难办。
没成想雍理此番竟是寻了条好路。
世族抵制全国科举,缘由不过是动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雍理一味利用寒门从外头对抗世族,结果反倒是让世族们越发抱紧,越发凝结,越发想要反了这“不听话”的皇帝。如今他换个方向,从内部瓦解世族,效果也许更胜。
谁家还没个疼宠的次子?谁家还没个偏爱的妾室?谁家还没个一腔抱负的少年儿郎?
若是煽动他们,进而大力推行科举,一旦取士只凭科举,世族的力量就会逐步淡化。
消失很难,却不再是掣肘皇权的蛮横存在。
雍理看向沈君兆:“朕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帮朕稳着世家大族,但树大根深,连根拔起难免伤筋动骨,不如缓步同化,最晚不过十年,朕定能让世族权威不复存在!”
沈君兆垂眸看他,心潮涌动。
雍理笑眯眯的:“只要你和朕心意相通,其他的朕全不怕!”
沈君兆:“陛下……”
雍理:“嗯?”
沈君兆:“臣永远同您一心。”
雍理弯唇笑了:“朕知道。”
接下来的四五天,雍理过得堪称神仙日子。
什么叫苦尽甘来,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叫熬过冬天就是暖春,什么叫瑞雪兆丰年……
咳,牵强了。
总之雍理切切实实体会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甜蜜生活。
衣食住行皆有沈君兆陪伴,略微擡眼就能和他四目相对,办事行政一点既透……
默契没有因为三年时光而衰减半分,反倒因为两人这许多磨砺而日渐融洽。
雍理懂沈君兆,沈君兆又何尝不懂雍理。
偶尔的别别扭扭,全是打情骂俏。
赵泉这位御前大总管,起初以为是帝相新一轮角逐,后来麻木、呆滞、表面性死亡。
说出来能吓死大家——陛下和沈相是真爱我了个大草!
泉大总管如今每日候在朝上都觉魔幻,总结一下大臣们的话里话就是——
乌弘朗:“打死沈相这个乱臣贼子!”
周栋文:“反了这个荒yin无度的昏君!”
泉大总管面无表情:乌大人住口吧,没看见陛下脸都黑了吗!周大人闭嘴吗,没看到沈相杀气腾腾了吗!
知道太多的大总管心好累——怎么就没人给咱家送个礼,咱家给你们指点下迷津,哦……指点了也没用,谁会信啊!十有八九以为他想钱想疯了……
如此顺风顺水了几日,雍理这边又收到了好消息。
子难低声说了一下,雍理蹭地起身:“随朕去看看阿姐!”
沈君兆正在批着今日的折子,听到他的话,微微擡头。
雍理已到他面前,牵他手道:“你还没见过玥姐,走,朕带你去看她!”
玥姐?
哦,彦君玥。
那位救了雍理一命,对雍理来说意义非凡的妍族女人。
沈君兆心凝了一下,面上倒是平静:“她醒了吗?”原来并不需要半年时间。
雍理一想到自家这位睡公主终于要苏醒了,难免有些激动,声音也兴奋得很:“这会儿当然没有,但子难说她脉象越发平稳了,手指还能动弹,朕常去看看她多同她说说话,没准她能快些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