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铭说话略带些六州口音,但因嗓音清澈,这俩字竟意外说得字正腔圆。
毫无疑问,雍理没听错,这小子说的就是放荡!
谁放荡了?哪放荡了了,羞辱大雍皇帝,小子找死!
哦,他现在不是皇帝,是冒名圣妃……
却说彦君玥也偷瞄了眼雍理。
早知这位不是族人的大雍人生得样貌出众,如此这般一番打扮,真是出众到了妖颜祸世的地步。
红衣赛雪,黑眸点星,随随便便挽的发髻于清丽中透出慵懒,那弯唇一笑更是如山花灿烂,天真中带着些勾人的暧昧。
不怪圣子看呆。
身为女子,且对美貌深恶痛绝的彦君玥都不得不承认——少年妍丽,蛊惑人心。
砰地一声,骂完人的六州圣子摔门而出。
雍理:“…”
彦君玥:“…”
雍理是个深明大义的皇帝,觉得不该以固有印象认定梁铭有病,好歹给他个机会:“莫非,我衣裳穿得不周正?”
所谓放荡,大概与衣衫不整有关?
雍理还是有点自觉的,虽说他费尽心思折腾半天,可衣服到底穿成什么样他心里没底。
万一真是凌乱不堪,那他倒是错怪梁铭了。
彦君玥顿了下,差点送梁铭入太医院:“穿得很周正……”
雍理怒了:“那他凭什么说朕……我放荡!”一气之下,差点连自称都暴露,好在彦君玥打死都想不到这是大雍的皇帝陛下,根本没当回事,听到也不会多想,只以为这小少年千好万好就有点结疤。
彦君玥还是拉了梁铭一把:“圣子大雍话学得不太精准。”
雍理:“?”
彦君玥打量他一番,淡声道:“他可能是在夸你漂亮。”
雍理面无表情:“听到这样的夸奖,你开心吗?”
彦君玥更加面无表情:“开心得想打爆他头。”
雍理毫不客气地笑出声,甚至都给彦君玥想好了封号——毒舌公主,稳!
谁知摔门离开的梁铭又回来了,门一开雍理心一惊,赶忙收住笑容,彦君玥有面具遮掩,躲得明明白白。
雍理笑容倒是收住了,但方才笑得太隐忍,眼眶都给憋红了,此时一擡头……
梁铭:“!”
雍理垂下眼睫:“圣子……”
梁铭凶巴巴的:“哭什么哭,莫非又是勾引孤的招式?”
雍理:“…”
我勾你狗头啊勾!
梁铭嘴上不说人话,眼睛却压根不敢看他,只道:“过来……”
雍理耐下性子:“圣子有什么吩咐?”
梁铭恶狠狠道:“你既已为圣妃,就要知礼仪,懂廉耻,收了那些惑人的招数,孤不吃这套!”
雍理是真想跳起来打爆他狗头,但想到大雍三十万兵士和可怜无辜的人炮,生生忍住:“妾知道了……”
梁铭眉峰一扬,色厉内荏的模样更像头努力昂头的狼崽了:“妾什么妾?改了这自称……”
雍理嘴角抽抽,只好道:“奴知道了……”
谁知梁铭更暴躁了:“收了那些下贱心思,你既已为妃,便是圣庭最尊贵的人。”
饶是雍理善解人意,此时也有点不懂梁铭的意思了。
梁铭见他如此愚笨,恨铁不成钢:“称我即可……”
雍理错愕,眼睛不禁睁大。
梁铭又被他明亮有神的漂亮眼睛给晃的心颤:“眼睛够大了,不用使劲睁了。”
雍理:“…”
有病,这孩子要是有机会去了大雍,他也给他配一位太医好好看看这心疾。
梁铭想了下又道:“跟我来……”
他转身出去,雍理只好跟上,彦君玥也要跟上来,梁铭却忽地回头盯她一眼:“你留下……”
彦君玥担心雍理,粗声道:“圣妃体弱,奴……”
梁铭看她的目光却是如刀锋般冷厉,透出了六州圣子的威严:“有孤在,还照顾不了她?”
彦君玥只能垂首应下。
雍理给她一个眼神,略作安抚。
梁铭是真的眼尖,连这都看到了,当即刺道:“当着孤的面,你也敢同他眉目传情?”
雍理一口气没上来,堵得肝疼:“妾……我没有。”
好歹是换了自称,梁铭神态微霁:“罢了,你这些恶习,孤会一一给你改了。”语气里大有孺子尚可教的意思。
雍理也回过味来了,大体能跟上这六州狼狗的想法了。
妍族在六州可谓yin名远扬。
百年前如何早已被没有历史传承的六州族民忘记,他们记住的仅是这数十年。
而这数十年,妍族早被调教得没了做人的底线和尊严。
他们恐怕连戏子都不如,不过是一个个美貌的玩物。
玩物需要尊严吗,不需要。
偏生妍族的耐受力又极强,常人受不住的调教,他们受得住,受得住不代表不痛苦,痛苦多了灵魂就会逃避。
逃到极深处,早就忘了该怎么做个人。
雍理现在是彦君玥,在梁铭眼里就是个美貌妍族。
固有偏见让他对雍理的一举一动都得太歪。
雍理心情还挺复杂的,一来是自己解释不清怪憋屈,二来是觉得彦氏一族实在可悲,怎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梁铭纳妃,不是带去寝殿宠幸,而是带到了书房里。
雍理对此是有些防备的,他可不会让梁铭搞事,且不提他守身如玉,便是他的男儿身一暴露,他和彦君玥都是个死字。
不过竟然带他到书房,这是要做什么?
梁铭可没有换个地方圆房的情趣,他把雍理带来书房没有别的目的,就一个——“你既不懂礼义廉耻,孤教你。”
雍理无言以对:谢谢您啊六州蛮荒的大傻子。
梁铭继续道:“大雍最是尊崇礼仪法度,孤日夜研习圣书,颇有些心得体悟。”
雍理心思一动,颇有些好奇这圣书是什么。
研习成了就能征服大雍?
莫非是失传的先贤名作?
雍理从小好学,对于这些古籍十分感兴趣。
他试探开口:“大雍圣书?”
谁知梁铭太瞧不起他:“圣书极深,以你现在的资质是看不懂的。”
雍理心里翻白眼:朕的资质?甩你十八条街!你都看得懂,朕轻松倒背如流。
此时他真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梁铭给了他三张字帖:“这些且先临摹着。”
雍理定睛一看,几乎以为梁铭是不是看穿他身份,故意羞辱他。
就这?
临摹什么?
眼前的字帖哪配叫字帖?连字都不是。
不过是些横竖折,连启蒙的幼童都不会练这个!
梁铭见他呆滞,问道:“看不懂也没事,照着写便是。”
雍理转头看他。
梁铭到底是个少年,哪有少年不爱炫耀,他清清嗓子道:“过来,孤教你运笔。”
说罢他扶袍坐下,身板姿势倒是笔挺,握笔虽有些古怪也还尚可,直到那笔锋沾纸,墨点成滩,晕了一片……
还运笔呢,连控笔都没有,如何运!
雍理嫌弃得手痒,可见梁铭如此兴致勃勃,他倒不好多说,以防露馅。
梁铭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横竖折:“懂了?”
雍理:“…”
梁铭起身让座给他:“写吧,写上十日,若天资不错,许能有些模样。”
雍理忍不住了:“圣子……”
梁铭看他:“怎么?”
雍理斟酌道:“我自幼在大雍长大,母亲曾一书香门第中为仆,所以我有幸见过大雍的幼童启蒙。”
梁铭一顿,眼神凝重了些:“他们是如何启蒙的?”
雍理竟有点心疼这崽子了,挺好学的,瞧着也挺聪明,就是没门路。
也是……
自从大雍立国,为了休养生息,完全禁止了与六州的交流。
六州蛮族本就四处游牧,难有定型,至今别说衡量法度,连文字都没有传承。
他们也不乏歆羡大雍文化的,可惜书籍是最脆弱,最难保留的,辗转落到六州,也是些不成气候的。
雍理心中叹气,说话认真许多:“幼童临摹字帖,多是从千字文开始。”
梁铭一怔:“千字文?”显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雍理幼时抄了不说万遍也有千遍,想写一手好字,如何能不练字?
便是这些年,雍理偶尔也会写上几遍,进而体悟到新的笔锋字意。
术不在多,在精。
练好一篇千字文,他日运笔如飞,永难走样。
雍理拿起这支实在算不上好的薄笔,轻松写就一篇千字文。
书写全程梁铭都没出声,他甚至都没坐下,站在雍理身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宣纸上浮现的一个又一个不重样的字。
千字文,千字不重样,且构思精巧,句句押韵,内容更是丰富到囊括古今、通理务实,更难的是音韵协调,朗朗上口,极易诵读。
乍看浅显,深思广袤。
竟与他手中圣书有异曲同工之处!
待到雍理放下笔,梁铭整个看痴了。
人美字更美,他平生未见过比眼前佳人更美之人,更没见过比眼前字迹更美之字。
雍理怕他看不懂,用的是工整小楷,又因自己扮做女装,所以写得娟丽秀美。
只可惜意气不足,笔锋略弱。
他没了内劲,连握笔都软了许多,雍理眼眸微垂。
梁铭转头看他,又是惊为天人:“此书可送给孤吗?”
雍理倒是不怎么讨厌他了:“纸笔墨皆是圣子的,何须赠送。”
梁铭喜笑颜开,透亮的碧色眸中光彩照人:“你既有此造诣,想必也看得懂圣书!”
雍理没想到能顺势看一眼所谓的大雍圣书,自是不会错过机会:“多谢圣子擡爱。”
梁铭起身道:“你且等着……”
雍理应下,颇有些期待。
若是古籍最好,退而求其次是孤本亦可……总归看上一看,也能知道这圣庭造诣。
等梁铭小心翼翼,千捧万捧地把圣书拿出来。
雍理也颇为凝重地看过去。
然后……元曜帝心态崩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好家伙,所谓的圣书就是启蒙三宝之一的《三字经》?
难怪梁铭小子看千字文都惊为天人!
他就说自己手腕无力,写的字十分一般,梁铭怎就至于看得这般入迷?
原来是被千字文给震住了啊!
嗯……
能把三字经奉为圣书,那千字文必须位居神坛。
雍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怀疑梁小狗在嘲弄他。
“圣子……”
梁铭面上凝重,神态间的敬畏却是做不了假:“你瞧这圣书与你写的千字文是否有相似之处?一个是三字一个是四字,皆是字少而意深,朗朗上口却又境界高远,孤每每诵读,都觉获益匪浅……”
雍理不怀疑了,这小子很诚恳,诚恳得让他颇为惭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朕忽视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