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念念
王家和癌症去世之后不久,姚臻带着姚念来到了里士满。
王家和得的是胰腺癌,据说是癌症里最疼的一种。姚念依然记得,父亲顽强地和癌症战斗了好些年。王家和之前是某个大型民营企业的高管,多年的辛勤工作使他积累了丰厚的家底和可观的公司期权。也是因为早年在物质上的未雨绸缪,即使后来几乎每个月都要往返于家和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两地,大额的治疗费和差旅费也不至于使整个家庭捉襟见肘。
而姚念能感觉到,家里的生活确确实实还是产生了一些变化。以前每天早上喝的进口鲜奶,换成了国产鲜奶。家里原本的住家阿姨没有再续约,而是换成了每天来打扫卫生做饭的钟点工。姚臻不再光临原本每次出门都要进去逛的那几家奢侈品店,她的衣帽间里也没有再添新的手提包。
而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母亲不再唱歌了。
在姚念的记忆里,家中最特别的地方便是一楼的录音棚。那是父亲花了重金给母亲打造的,器材设备价值不菲。姚臻热爱唱歌,心里装着一个歌手梦。在录音棚里,姚臻每天都要唱几首过过瘾。王家和身体还好的时候,也会帮母亲录歌。而随着王家和病情的恶化,姚臻也不好意思天天引吭高歌,索性就不再进录音棚。
王家和去安德森治病,一开始姚臻每次都是陪同的,后来就变成了王家和自己一个人去。
“去一趟也挺贵的,我留在家里,也省下一个人的嚼用。”姚臻在某一次的晚餐里向王家和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王家和欣然允诺。他认为自己与妻子都出国,留姚念和保姆阿姨独自在家是极其残忍的。而自己到了美国之后,就有国际中介的人陪同前往医院,其实也并不太需要姚臻照顾。因此对于姚臻提出的想法,王家和立刻同意了。从那之后,每次的治疗王家和都独自前往。而当每一次王家和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的时候,姚念总是会问一个相同的问题:
“爸爸,你这次回来能好吗?”
王家和总是信心满满地说道:“能好!”
“能彻底好吗?”
“能!”
每一次的对话,王家和都是一幅笑盈盈志在必得的样子。这种态度使姚念坚信父亲的病能够好转。她渴望回到父亲健康的时候,渴望父亲带她出去玩,或者给她讲百科全书上的故事。在姚念看来,父亲比母亲更有耐心。父亲总是能够好脾气地带她玩遍迪士尼里每一个想玩的项目。而母亲每次出去,都有回不完的信息。母亲总是低着头坐在阴凉处,然后告诉姚念:“你去玩吧,玩好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而对于姚念的长相,父母也有不同的态度。姚臻不止一次看着姚念的脸,叹一口气,向王家和抱怨:“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看上去皱巴巴的没精神。没一个地方耐看,不知道以后医美能不能拯救。”
姚念的五官很平淡,并不像姚臻那样美丽深刻。再加上是早产儿的缘故,视力天生不好。上学的时候总要架一副大大的眼镜,显得那眼睛就更无神了。
姚臻说完,王家和立刻劝阻:“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劝阻完姚臻,王家和会马上换上笑眯眯的神情,安慰姚念:“念念已经很可爱了。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更加可爱。”
姚念于是感到困惑。她站在镜子前面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和母亲的确实很不相同。但父亲夸她的时候,表情又很真挚。彼时的她还没有美丑的概念,不知道父母的话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但她更愿意相信父亲的话,因为“可爱”总是比“皱巴巴”听上去要舒服多了。
王家和独自去了安德森之后,姚念感到自己无比孤独。她与母亲之间没什么共同的爱好,在家里的交流也很少。姚臻有时候给姚念换上新买的衣服,却总是一脸不满意。
“你怎么就不漂亮呢?穿这么好的衣服,也不漂亮。”姚臻像是在问姚念,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于这个问题,姚念也很疑惑。她的疑惑是,长相并不是一种可以由自己控制的事。对于自己不够美丽的外表,她无能为力。她不懂为何母亲总是在各种场合强调这一点。
父亲远赴重洋治疗疾病,家里只剩下姚臻与姚念两个人,过着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而在某一天,姚念忽然发现生活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首先,家里早餐喝的鲜奶,又从国产鲜奶变成了进口鲜奶。
其次,母亲买了新的手提包。
最后也是最令姚念惊讶的一点是,姚臻又开始进录音棚唱歌了。有几次姚念去书房拿东西,路过姚臻的录音棚,总能听见姚臻在里面的歌声。唱的是江珊的《梦里水乡》,尤其是“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这一句,尤其婉转动听。
姚念不仅没有遗传到姚臻的美貌,也没有遗传到姚臻的歌喉。姚念对音乐并无热爱,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也就径直回房间看书了。她有许多厚厚的儿童百科全书,都是父亲给她买的。并且父亲还答应她,等这次从美国回来给她带一本英文版的百科全书。姚念很期待父亲回国,只想让时间早些过去。
姚念在心里默默计算着,父亲已经出国四天了。还有十天,父亲就可以回来了。她套上校服的外套,坐在餐厅里吃早餐。
“念念,你过来。妈妈新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姚臻兴奋地说道。
母亲拿出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姚念看清楚了,是M开头的那个牌子,专柜一般都在高奢商场的一楼。
“妈妈,这个应该很贵吧?”姚念小声问道。对于这个牌子的价格,姚念是知道的。母亲之前又许多件,连吊牌都没有拆。在父亲确诊胰腺癌一段时间后,母亲叹着气把一些没拆吊牌的贵价衣服放到了某二手网站上卖。
姚臻今天显得格外高兴,回答道:“贵是贵,但是买都买了,你就穿着。”
姚念穿上这件衣服,却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妈妈,太贵了。”姚念又一次重复道。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她认为全家都是应该省钱的。
姚臻一边在面包片上抹面包,一边笑道:“该省省,该花花。现在不花钱,难道要等到六七十岁再花?那时候穿了漂亮衣服,戴了漂亮首饰,也没人看了。”
姚念注意到母亲又买了新的手链,戴在手腕上闪闪发亮。母亲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买这些首饰了。
她心里纳闷,不知道母亲为何忽然出手阔绰。
“念念,今天下午学校的课是四点半结束对吗?”姚臻一边喝着牛奶,一边问道。
姚念把最后一口面包吃掉,点点头:“对。四点半结束,校车到家差不多快五点钟。”
姚臻笑了笑,说道:“好的,你去吧,别迟到。”
姚念坐上了校车。她觉得最近母亲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又开始有心情把她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不是像父亲刚刚患病那阵子那样唉声叹气。那时候,姚念不止一次听见姚臻拿着电话对着另一头的闺蜜诉苦: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顺。我当时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个。现在这情况,我也不好就离开。这不就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
在姚臻看来,王家和虽然是个高管,以往每年的薪水也算丰厚,但毕竟是个高级打工仔,和其他大学同学嫁的那些先天富豪还是有本质区别。婚后王家和已经给予了她最大诚意的物质生活,但与嫁了富豪的阔太太们还是比不了的。再加上王家和生病,生活上的对比差距也就更大了。
相比于之前阴沉沉的母亲,姚念更喜欢现在这个快乐的母亲。姚臻心情好,对姚念也特别温柔。心血来潮的时候,姚臻会拿来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发带给姚念编辫子。编完之后仔细一端详,笑着亲一亲姚念的脸颊。
这样的时光是姚念所珍惜的。她因此格外乖巧,不敢破坏了母亲的好心情。这天学校手工课上折纸做了纸玫瑰,姚念做得很用心。她小心翼翼地把这朵纸玫瑰放起来,准备回家送给姚臻。
当天下午回家的校车提早到了,姚念于是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家。车子驶向姚念家门口,她透过窗子,远远看见母亲倚在一辆轿车旁边,正和驾驶座上的人亲热地告别。那人似乎还拿手摸了一下姚臻的腰,姚臻也不拒绝,只是朝着对方露出娇媚的笑容。
是谁呢?姚念只恨自己没有戴眼镜,只能看个大概,却看不真切。
车是黑色的轿车,姚念看清楚了。但那人的脸,姚念没看清楚。她从校车上下来,快速跑向家门口,但那辆轿车已经缓缓开来了,就从姚念旁边开过。姚念扭头一看,看见那人戴了一幅墨镜。
是个男人。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姚念握紧了书包肩带,手心渗出汗水。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门口一脸惊讶的姚臻。
“念念,你不是说要五点才到家吗?”姚臻慌乱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姚念擡起头,努力朝母亲笑了笑:“校车早到了,所以提前到家了。”
“噢,那你快把书包放下,洗手吃水果。今天有很大很好的泰国芒果。”姚臻拉起姚念的手往屋里走。
两个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她们都知道对方看见了,但又要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而事实上她们又知道对方在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女孩和女人之间溢满了微妙而尴尬的氛围。姚念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脸。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刚才有可能是看错了,毕竟校车在移动,离家也有一定的距离,自己也没有戴眼镜,看错是很正常的事。
姚念进了一楼的卫生间洗手,姚臻去厨房切水果。姚念洗完了手,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她转头一看,发现洗手池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打火机。她摸了摸,打火机还有一丝温热。姚念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和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王家和从不抽烟。打火机不是父亲的。
“念念,出来吃东西了!”姚臻在餐厅里喊了姚念的名字。
姚念擦干了眼泪,大声应道:“来了。”
她平静地把那朵纸玫瑰扔进了马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冲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