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告别
沈唯清喜欢技巧。
他把情/事也当成一门需要钻研的艺术门类,向满是他的作品,被他搁在手里,把玩得快要化了,雕磨得快要融了。
浴室里尽是朦胧热雾,向满的隐形眼镜掉了一只,沈唯清给她短暂歇息,让她把另一只也摘了,手刚放下来,眼睛还没能?看清事物,他故意趁着她分神,又是深深一下。忽如其来地,向满难耐地呼出一声,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
沈唯清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热水自花洒涌出,他们共同浇了一场滚烫的雨。
向满觉出今天沈唯清的不?同?,他不?再那么纠结于技巧,一切全凭莽力,甚至带了危险的攻占意味。她的后颈和腰背都?被他拿攥着,侧脸被迫抵在冰凉的浴室墙壁上,被迫承接,艰难中分出一丝力气问他原因?
沈唯清哑着嗓音回她,忍不?住。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今天有多好看?
向满的笑声溢出嘴角,变得不?成?调:“原来只是因为我好看。沈唯清,你真够俗。”
沈唯清俯身贴近,咬住向满耳后软肉,轻声:“不?止。”
在飞机上,在车上,在房间里。沈唯清曾不?止一次盯着向满微怔。
她问过他,你真的不?觉得我有变化么吗?
他故意说没有,但其实,在一起以后,她的每一处变化他都?在意,他都?记得。
女孩子?的蜕变自细微处开始,不?知不?觉,虽然看上去毫不?费力,但一定?是在无?人之处遭过罪,吃过苦的。
向满依旧是向满,她始终清醒,内敛,坚韧,刚强,却?不?再是他们初识时的模样?。不?论是内在或是外在。
不?说别的,沈唯清知道自己永远会记得向满手机里的英语音频,她起步那样?晚,却?用两年时间就能?练出不?差的口语,她值得最真诚的夸赞。
因为生?长?环境和家?庭,沈唯清从小到大见过许多聪明人,也见过许多努力的人,但论拼命,向满是第一。
他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
如今这个女人在他手里,他就想攥得紧一点?,再努力一点?,让她开心,也让她疯。
不?止是好看。
从以前到以后,从头到脚,你的每一处,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素面朝天,也喜欢你的妆容精致,但我更喜欢你的妆为我花掉
向满累极了。
本想赶紧睡觉,可是清洗干净躺回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这间民宿这么贵,可真的毫无?隔音可言
隔壁房间也是一对情侣,一墙之隔,那声音婉转得简直让人骨头发酥,向满面露难色,沈唯清却?揶揄她:“该,叫你选了这么个地儿?”
说罢帮她捂住耳朵:“别听。”
向满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她扯开沈唯清的手,问:“那我们刚刚会不?会也”
“难说,”沈唯清故意的,“声音也不?小”
气得向满咬他手腕。
沈唯清忍了,没皮没脸地手脚并用,把她锁在怀里:“别跟我闹,明天不?是还要看日出?赶紧睡觉。”
向满往半空洒了点?花露水,酒精和薰衣草的味怪熏人,她吸了吸鼻子?。
“沈唯清。”
“嗯。”
“沈唯清。”
“说。”
“沈唯清”
沈唯清啧一声,把她嘴巴捏成?圈:“有话快说,磨蹭什么。”
向满憋了半天,却?只是憋出一句:“我还是觉得很兴奋,这是我第一次旅行,也是第一次看海”
她只是心情还处在顶峰,需要排解,需要有人和她分享:“今天坐飞机的时候我其实还是有点?怕的,但看你在旁边,我就好多了。”
沈唯清总是无?法抵抗向满的示弱,他把她拢在怀里,亲亲她额头:“凡事都?有第一次。”
“以后我们会去更多地方。”他语气轻飘飘地,根本不?像是在承诺什么,就好似再寻常不?过的对话,“你还想去哪?”
“我也不?知道,”向满把问题抛回去,“你给我讲讲,你都?去过哪些?国家??哪些?城市?”
那可讲不?完了。
沈唯清十?几岁就没怎么在家?住过。
向满执意让他讲,沈唯清没办法,就从自己十?五岁那年出国开始讲起。
不?仅讲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学习,生?活,工作,还有一些?从没和人聊过的危险和窘迫。
讲他去跟着一个专业摄影团去芬兰拍极光,照片没拍到,惹怒一只驯鹿,差点?被那驯鹿踩死?,驯鹿可不?像动画片里那样?,它们体格巨大。
讲他为了去大马士革参观一家?酒店,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困在当地,同?伴就在他眼前受伤,而他不?走反留,在当地参加了一段时间人道主义援助,被人拿枪指过脑袋。
讲他临近毕业时在一场派对上和人打赌拼酒,醉了三天三夜。赌约说起来都?可笑,赢了的人能?获得校园里那只刚出生?的小流浪猫的收养权,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很漂亮。收养动物的流程非常复杂,他为了这只猫奔劳两个月,险些?挂了一门课。
他朋友多,胆子?大,心也野,那些?旅程是向满想象不?到的,光是听就知道有多精彩。
“你还养过猫?”她枕着沈唯清的手臂,问他,“后来呢?你回国了,小猫哪去了?”
“它跑了。”
沈唯清讲故事时语气始终是轻松的,唯独聊起那只猫,他敛了笑。
“我养不?了它,它脾气太?硬,把我挠的整个手臂都?是伤,只要我和它同?时在屋子????里,它就不?吃不?喝,时刻戒备状态。”
“我原本打算等我考完试,就把送它送回宠物中心,结果它比我着急。”沈唯清撚着向满的发梢,“有一天我忘记关门,它跑了。”
已是深夜,总算安静。
只有空调送风的低声在房间里环绕。
向满似乎也被这只不?听话的小猫和这段伤感故事感触到,沉默很久,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它天生?不?能?当宠物猫呢?”
“我明白,所以我没有去找。”沈唯清说,“何苦互相折磨?”
又是一段沉默。
向满没有说话了,因为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似困极,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睛都?湿了,转了个身,背对沈唯清。
“睡了?”
“嗯。”
“晚安。”
向满也回了一句晚安,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脑子?里全是那只倔强的猫,迟迟未能?入眠。
直到困意上涌,眼皮终于撑不?住的时候,她朦胧梦到自己在雪地里奔跑,四肢着地的那种。
雪把她的爪子?都?埋没了,冷得她浑身打颤,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就只是疯狂地向前奔跑。雪花落在她黑色发亮的皮毛上,又融化成?水
梦里可没有沈唯清。
可当她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沈唯清就站在床边,眯着眼看她。
“你以后一个人睡吧。”他坐下来,给向满模拟她昨晚睡着后的恶行,“就这么踹我,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我多大仇。”
他问:“你总做噩梦,昨晚又梦见什么了?”
向满不?敢说梦的内容。
她缓了一会儿,看见外面天光大亮,海风把白色纱帘吹得荡起,猛然回神:“不?是要看日出吗!”
“看个屁,你几点?起的?”
向满急了:“你醒了不?叫我!”
“”
沈唯清没说,其实他昨晚也没睡好,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总之身体不?舒服,但他不?想扫向满的兴,她想睡懒觉,他也没必要去拦,今天看不?成?日出明天再看呗,反正太?阳天天都?会升起。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啊!”
沈唯清打电话问早餐,回头看她:“你急什么?实在不?行多玩几天。”
“不?行。”向满只说不?行,却?没说为什么不?行。
“你的日程排好了?给我看看?”
不?出意外,向满的日程也是手写的,她是真喜欢铅笔头儿。
向满抱着笔记本不?撒手:“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听话就行了。”
她还挺有理:“就像昨晚,本来就不?该熬夜!”
“你讲讲理?”沈唯清又气又笑,“不?是你让我给你讲故事的?”
那也别讲那种让人心有戚戚,不?得安稳的故事。
向满莫名心虚,抿唇看了沈唯清一眼。
起床,洗漱。
“一会儿去哪?”沈唯清问她。
向满从镜子?里看向他,用眼神让沈唯清自己悟,沈唯清了然,举起双手:“行,听你安排。”-
向满的旅行行程安排得非常满,的确是一点?都?耽误不?得。
第一天白天看海踏浪,晚上去夜市觅食。
第二天约了出海海钓。
第三天则是高空跳伞,去海边拍照。
他们在第二天一早终于如愿看到了日出,好在天公作美,总算圆了这一项,不?然沈唯清觉得她能?为这遗憾碎碎念好几年。
向满其实不?会钓鱼,是看到旅行攻略里大家?推荐,所以也约了一条海钓船的位置。
攻略上说,如果不?追求大鱼获,钓鱼其实不?算难,向满信了,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一团糟。
再看沈唯清,一杆又一杆地把鱼竿甩出去,那路亚竿在他手里跟个玩具似的,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向满不?服,又一竿抛下去,旁边一个女孩凑到她身边,悄悄问她:“姐妹,那是你男朋友吗?”
向满看向沈唯清。
他穿短裤,防晒衣,墨镜反搭在脑后,站在船舷前一副骚包模样?
真不?想承认。
但那女孩说:“有点?帅,嘿嘿,姐妹,能?帮我个忙吗?把你男朋友钓的鱼借我使使呗?假装是我钓的。我想拍个照。”
这有什么难的,向满喊来沈唯清,帮了这个忙。
回程的时候,沈唯清问向满:“我怎么从没在你这儿听到过夸奖呢?”
他补充一句:“没营养的不?算,我是说真心的表扬。”
向满看着那一箱鱼获,有点?木讷:“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啊。”
“”
沈唯清觉得没意思,不?往下说了。
他觉得自己在向满面前活像一只发/情期的孔雀,抖着精神想要展示羽毛,可偏偏向满不?在意。
“沈唯清,我想自己有一天,能?和你一样?。”
向满蓦然来这么一句,令他转过头。看见向满的目光从那箱鱼获慢慢挪到了他身上。
“我觉得总有那么一天。”她说。
沈唯清是个周身都?有惊喜的人,也她最歆羡的那种人。她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技能?,他做什么事情看上去都?很容易,游刃有余,真正的艺高人胆大,技多不?压身,不?得不?说,这样?的男人很有魅力。
他是在享受生?活,享受这个世界。
她也想这样?。
当她真正能?摒弃一切,当她重新开始,当她找到下一个起跑点?,她也要努力活成?沈唯清的样?子?。
我的人生?重启过,就不?怕再重启一次。
这次一定?会更好。
向满不?断给自己这样?的心理暗示。
人生?苦痛深不?见底,幸而,她永远在攀爬的路上
因为是旺季,当晚民宿安排了篝火聚会。
她和沈唯清没去,只是在房间露台坐着看。
篝火聚会玩得最嗨的是一群学生?模样?的弟弟妹妹,似乎是他们的大学毕业旅行。有三个男生?喝多了,站在篝火旁勾肩搭背大声唱歌,分享一支麦克风。
火焰灼灼上扬,把他们的脸照得清晰,不?成?调的歌声混着海风递过来,向满有些?意外,那是一首老歌,不?像他们这个年纪会喜欢的,于是认真竖起耳朵听。
听着听着,她拽了拽沈唯清,有点?激动:“你听过这首吗?”
沈唯清的烟夹在指间,轻轻打着拍子?,看她一眼:“我和你应该没有年龄代沟。”
那首歌叫《笨小孩》,他还记得mv,是刘德华,吴宗宪和柯受良三个老男人在纯白幕布前,画着妆又唱又跳,奇异又怪诞。
沈唯清猜向满也喜欢这首歌,他们一样?,都?是细腻的人,很容易被歌词和歌曲的细节所打动。
老天自有安排。
老天爱笨小孩。
沈唯清坐直了,把烟掐了,笑着看向满:“说了一万次,你一点?也不?笨。”
她自有她的聪颖和智慧,也有勇敢和冲劲儿,她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沈唯清眼里的向满。
而向满就借着这首歌的时间,和沈唯清讲了一些?之前从未向他透露过的事。
这让沈唯清十?分意外。
“我没有和你讲过我家?里的事,”向满撑着栏杆,踮起脚,看向远处的篝火,“其实我不?是和家?里人吵架,而是离家?出走,我算了算这是我离家?出走的第八年,马上第九年啦。”
她刻意没有去看沈唯清的表情,因为不?想从他眼里看到任何心疼和怜悯。
人海中奔波的流浪者,下定?决心要启程的旅人,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那会拖慢她的脚步。
“我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你可能?很难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不?喜欢我,我的兄弟姐妹忽视我,我确实很笨,才会这样?不?招人待见,可没办法,人的本性难改,我就是这么个人。”
“你不?知道我和我弟弟为什么吵架,今天可以跟你讲,他来北京读大学,身上分文没带,我父母让我供他读书?,最好以后还要为他买房安家?,我爸说,这是我作为姐姐的责任。”
那天吵架以后,向满又和向延龙见了一面,她让向延龙给向斌拨电话,开免提,三个人把事情好好聊一聊。
向斌的意思是,让向满负担向延龙这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如果他日后还有读研读博的打算,也要继续支持。因为家?里供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他是全家?的希望。
向斌说这话的时候,向满看了弟弟一眼。
她其实明白他也不?容易,那种扛着父母、必须涅盘成?龙一飞冲天的压力,在他肩上根深蒂固,可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要成?为默默无?怨支撑弟弟的那个人。
他们是血缘手足,可他们各有各的人生?。
没有谁要为谁???付出一切。
帮助是帮助,搀扶是搀扶,可一个人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养料。
“只要你弟弟将来成?才了,一定?会报答你这个姐姐,你们姐弟俩感情好,”向斌操着家?乡口音,“你离家?出走这些?年也没为家?里做贡献,我就不?计较了,只要你把你弟弟照顾好,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将来还可以回家?认我们。”
“爸,妈,我一直都?认你们,”向满开口,嗓子?里紧巴巴的,但她忍住了,忍住了委屈,“我给你们买了保险,只要我有能?力,会一直续缴,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做,而且我们不?会再见了。”
这个我们,其中也包括向延龙。
后者听明白了,于是惊恐的眼神望着他的姐姐。
向满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我问过了,龙龙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有手有脚,也可以自己赚生?活费,支撑自己读大学绰绰有余。”
向斌不?懂什么叫助学贷款,忽然暴怒:“你弟才刚多大?你就让他背一身债?”
向满又笑了:“人活在世上,谁不?是一身债呢?”
她的债,从她出生?那一刻,从她的名字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就依然生?效了。
如果她不?跑,就要偿还一辈子?。
没人问过她,这债是不?是她要背的?是不?是她本该承受接纳的?
这世上就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就是有这样?的人,她,她们,在这样?的人生?旷野里艰难向前,脚腕上缠着的藤蔓和心连心,你砍是不?砍?
砍了你要痛上一阵子?,不?砍,你永无?机会再见天日
沈唯清看向向满的眼神有些?惊愕。
远处的篝火聚会散了。闹哄哄的喧闹反而更盛。
他们那样?开心,总有人那样?开心。
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没想到向满忽然讲起自己家?里事,还是这么沉重的一段情节。本能?去翻手机,又确认了一遍,向延龙这段时间确确实实没再联系过他,大概,也许,向延龙也有骨气和自尊。
沈唯清早猜到向满家?庭复杂,但他没有想到她的痛苦深重到这种地步。
感情轻轻松松超越理智,他知道当下最好的办法是继续追问,让向满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他才能?设身处地帮她出出主意。
可是此刻他看着向满的脸,心里像被碾过一轮,她在他面前拆开自己,露出碎得不?成?形状的肺腑,而他只想帮她缝合,把她好好护在怀里,帮她挡挡风。
“都?过去了。”
从来寡言的向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而一向直接的沈唯清当下却?哑巴了,斟酌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知道那些?安慰无?用,她根本不?需要。
他太?乱了,乱到甚至忘了问一问,向满为什么要挑今天和他讲这些?秘密。
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仪式感?
毕竟这趟旅程这样?开心。
为什么要在今天说?
“嗯,就快过去了。”向满轻声说:“明天跳伞,你会陪我的对吧?”
沈唯清以为她是故意转话题,也以为她是害怕了,于是耐心安抚:“不?然呢?就你这小胆儿。”
“好,那今晚我们早点?睡。”
高空跳伞注意事项,前一天不?要喝酒,不?要服药,不?要做剧烈运动。
前两项都?好办,不?过就是这最后一项,向满和沈唯清都?没遵守。
向满从未这样?主动过,像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只剩极致的汹涌与爆裂。
沈唯清平躺着,向满不?许他闭眼睛,跨/坐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描摹他的每一处轮廓,而后深深记在心底。
没有关阳台,纱帘和躯体,仿佛涌动一样?的节奏。海滩远处篝火尽数熄灭,只剩露台和泳池边缘的蓝光在摇曳,还有月色,同?时落进他们眼里,泛着冷冷的波浪。
向满试图从他眼中看清动情的自己,而后低头去寻找他的嘴唇,一路逶迤,最终牙齿咬在他脖颈,恶狠狠地。
而沈唯清也不?客气,在另一处把力道尽数还给她。明知她受不?住,手却?攀在她腰侧,逼着她坐。
因那扇没有关的阳台门,向满不?得不?把所有尖叫都?咽回去,化成?更激烈的沉默的交锋。
从未有过。
从来没有这样?过。
“沈唯清。”最后时,他们十?指紧扣,向满趴在沈唯清胸前,汗津津,已经软得不?成?形,只剩极轻的呢喃,“你让我每日确认,自己却?很少说。”
“说什么?”
“说你爱我。”
沈唯清仔细回忆了一下,无?果,或许他说过,她忘了。
但既然她此刻想听,他责无?旁贷。
“向满,我爱你。”
“再说一遍。”
“向满,我爱你……”
向满,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向满特别希望人脑的记忆功能?再强悍一些?,她能?把这一声声都?存在心底,存一辈子?。
如同?放映机一般,当她以后想念沈唯清,当遇到难事儿不?好受时,能?拿出来重播。
该多好啊。
当第二天起早,他们去高空跳伞,直升机攀登至近四千米高空,舱门打开,猛烈的风席卷到脸上时,向满就在心里不?断回想这一句。
他们是今天第一批体验者,此时太?阳才刚升起不?久,朝阳如金,洒向大地,铺满海面。
跳伞不?允许佩戴任何首饰,她送给沈唯清的香灰手串也未能?带上飞机。当初她在灵光寺,想来想去不?知求些?什么,最后只跪在宝殿前默默祝祷,祝沈唯清今后的人生?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想什么呢?”
狭窄的直升机里,风声那样?吵,耳边浑浑沌沌什么也听不?清,沈唯清揉揉向满的脑袋。
向满只能?看见他的口型,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大点?声!”
沈唯清笑了,挪到她身边,靠近她耳边又说了句。
然后将头盔扣好,转身,和同?行教练做手势。
向满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沈唯清从前在国外考了A证,他可以独立跳伞,不?需人陪同?。
向满还没来得及回应他,沈唯清已经在舱门处朝她挥了挥手,锤了下自己肩膀,那是让她放心,而后毫不?犹豫,背对舱门后仰,一跃而下。
向满原本就紧张,这下更吓了一跳。
同?机体验的女孩刚好就是前一天和他们一起海钓的那个,女孩高呼一声:“好帅!”
身后教练乐了:“啧,一会儿也让你帅一下。”
女孩是第二个,她被教练带着挪到机舱口,路过向满身边时大声朝向满喊:“你男朋友刚跟你说什么呀?”
向满笑着摇了摇头。
“我要不?要喊点?什么呀!”
风把她的声音扯得七零八碎的。教练和她绑在一块,这么大的风都?被她吵得头痛,故意吓她:“随便!快想!要跳了!”
“啊???”女孩大喊,“那那那,我一定?会变有钱!外公一定?会身体健康!我喜欢的人一定?会”
在她大喊的时候,教练就在做手势倒数了,话还没说完呢,就跳下去了。
舱门空空如也,向满只来得及听到半句尖叫:“啊!!!卧槽!你骗我~~~”
剩下的游客都?笑了,这姑娘挺有乐子?的。
向满也笑,但她眼眶泛湿。
看吧,大家?其实都?有愿望,都?有力所不?能?及,都?有想放不?舍放。
那些?心愿未必真的能?达成?,但你愿意为它究其一生?,奉献所有,哪怕在你身体极度恐惧,临近崩溃边缘之时,你依然不?会忘记。
向满也在思索自己的心愿。
刚登机前,教练建议大家?在手臂上用丙烯颜料写字,可以拍照,也是留作纪念,向满也写了,但她穿着长?袖,遮住了,沈唯清想看,她不?给。
陪同?向满的教练和三方摄影都?比较寡言,只给她做最后的叮嘱,比如不?要屈腿,不?要乱抓,记得闭上嘴巴,不?然被风刮成?悲伤蛙,拍出来可丑了。
向满一一应着,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暗示,不?怕,不?怕,可是真到自己双脚腾空,教练在她耳边做倒数的时候,脑袋一片空。
寂静。
只剩寂静。
风不?见了,心跳也不?存在了。
什么都?没有。
好像这湛蓝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天空。
原来是这种感觉。
刚下坠的几秒有些?难熬,失重反应如同?一只手捏紧你的心脏,熬过这几秒,便是自由落体了。
教练打开平衡伞,向满一直秉着的呼吸终于顺畅,而氧气交换的那一秒,她的眼泪也同?时涌出,再也收不?住。
教练看多了这种场面,安慰她:“这海景好看吧?第???一次跳伞都?这样?,没事,哭也不?丢人。”
向满哭得肩膀都?在抖。
她没有说自己来跳伞的原因,沈唯清也不?知道。
其实是半年前了,她刷到网上分享的跳伞经历,那些?人的描述让向满无?比心动,有一个女孩子?说,自己从四千米高空跳下来的那一刻,感觉像是死?过一次。
死?过一次了,把所有前尘往事都?抛却?,当自己落地,双脚支撑这副身体重新站起时,她是另外一个人了。
向满此刻就是这样?想。
这是上一段人生?的终点?,也是又一段人生?的起始,她二十?七岁了,这二十?七年里她的人生?似乎永远离不?开逃亡,放弃,奔跑,和寻找。
或许这是她的命。以后也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愿意接着。
汪奶奶虔诚拜佛多年,她说,大苦难后方有大自在。
人生?是无?垠旷野,不?是既定?的选择题。天大地大,只要她骨头硬,只要她不?停向前跑,总能?看见天光。
只是。
只是。
当我跑起来,必须要把一些?行李丢掉,即便我也不?舍,即便我也心痛。
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沈唯清。
我对不?起你刚刚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我爱你。
向满那日和向延龙向斌的对话,最后的结尾并没有和沈唯清讲。
她告诉弟弟:“别想着找我,你们找不?到。”
向延龙急了,忽然想起什么,大喊了一句:“那我可以找姐夫!”
“你以为找到他,就能?找到我?”向满笑得更畅快了,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我连家?人都?可以不?要,何况一个男人。”
天边一道蜿蜒的线,那是天空和大海的交界处。
浩浩荡荡,无?穷无?尽。
我不?接受任何不?公,但我愿意接受所有苦难。
因为我知道,我扛得住,我能?熬过去
向满落地,没有去约定?好的海滩找沈唯清,他们约好一起去海边拍照,但她食言了。
回民宿房间,收拾整理。
大部分行李早已经从北京直接邮走了,此时手上只有一个小箱。
她的机票从三亚直飞工作地,就在今天下午,和沈唯清错开。
沈唯清会在明天回到北京。
从此刻,到不?可预见的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向满拎着箱子?在民宿门口等网约车,把手机卡取出,掰断,扔进垃圾桶。微信重要文件备份,账号注销
沈唯清在海滩等了很久,没等着人,他四处环顾,一无?所获。海滩那么多游客,每一个人都?在笑。
机场候机,有点?凉,向满微阖着眼睛假寐,身边座位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各自捧一个冰淇淋,互相交换,品尝味道
跳伞教练十?分意外,他仔细回想第一批的客人,想起那个对着摄像头说了很多心里话的瘦小女孩子?,对沈唯清说:“她落地很顺利,早就走了啊,兄弟你回酒店找找?”
安检,登记。向满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这次她没有挑靠窗的位置,而是靠过道,她被拥挤的同?行乘客包围其中,这样?更有安全感,因为这一次起飞,没人握她的手,或是给她一个拥抱
沈唯清从民宿快步出来,站在路边拦车,他给向满打电话,听到的却?是一边又一遍的关机,微信也被拉黑了,他手抖得厉害,心脏如同?被雷击一样?狂跳-
我相信爱情,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正如我也爱着你。
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带着你。
这样?跑不?快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真的如佛祖所说,人有前世今生?,那我下辈子?还你,换你不?告而别,换你抛弃我,我受着就是了。
飞机攀登高空,进入平流层,趋于平稳。
向满的耳鸣状况稍有缓解。
手臂上,丙烯颜料的痕迹还在,洗得不?干净,她刚去卫生?间搓了无?数遍,却?还是有印记。
皮肤有轻微过敏反应,又过了几天,颜色褪去,却?起了一层红斑。沿着写字的纹路依旧明晰可见。
向满找了点?药涂上,她有经验,这种红疹总能?消下去,可能?过程缓慢,但总有痊愈的一天。
她细细端详着两只手臂。
左臂上,是她看其他跳伞者写字,照猫画虎写的一个:freedom
来体验跳伞的人,要么和她一样?心里装了事,寻求一个解压,要么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和自由。
右臂的红疹较左臂更严重些?。
向满不?是左撇子?,左手写字有点?丑,但她那时努力稳着手,歪扭写下了沈唯清的名字。
WEIQING
他的每一个作品都?有这样?的落款,向满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毕竟沈唯清真的教会了她许多,比如真诚,比如冒险,比如勇敢。
比如享受过程,比如忠于自己。
这些?东西,向满会永远带着,连同?那句我爱你,一起放在心底。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沈唯清。
但我祝你年年如今日。
永远都?是我爱你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