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犹豫
伤筋动骨一百天?,向满的脚踝伤没那么严重,不出三四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难得的元旦三天?假期就这么报销掉。
这是她上班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拥有法定节假日,可惜了。
汪奶奶不知内情,只是听说向满脚崴了,交给沈唯清一瓶药酒,自制包装粗糙,就是个撕掉标签的旧啤酒瓶子,里面黑黢黢的液体偏黏稠。
木塞也不合适,不知是从哪移花接木来的,又绑一截塑料布,密封情况堪忧,卫生状况堪忧,一股浓重药味飘进鼻腔。
沈唯清不肯拿,几分嫌弃:“什么玩意儿,靠谱么这。”
汪奶奶推他:“好不容易托人要来的,自家做的药酒,可有效果了”
“哪来的赤脚医生。”
“你不懂!拿去给小满,她明白这个?。”
向满坐在床边,一只腿支起来,拔开药酒瓶塞凑近闻了下,然后嘴唇贴上去,仰脖,抿了一小口?。
把?沈唯清惊着了:“干什么!”
“又没毒。”就是挺苦的。
“尝尝而已,这种药酒都是既能口?服也能外用的,你不懂。”
又一个?人说他不懂,沈唯清去给向满倒水,杯子塞她手里:“你懂。”
“我当然懂,我上学就学这个?的。”
“那尝出什么来了?里边什么内容?”
“就毛麝香,徐长?卿,两面针”向满说了几种中药名。
沈唯清略微惊讶:“这都是你尝出来的?”
向满瞄他一眼,笑?了:“哪有那么神,跌打药酒也就这些常见成分,活血化瘀,祛风止痛。以前考试总考。”
向满不是个?好学生,用老师的话说,没天?赋,没灵气,死记硬背可以,稍微转点弯儿的题眼睛就发直了。万幸学校还是要让绝大部分学生顺利毕业的,向满屡次期末考试贴线,最终也总算拿到了那本证。
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混生活,她这学历聊胜于无。
向满先让沈唯清拿纱布来,双手合十上下搓动,把?手搓热,然后将药酒擦在脚踝,使着巧劲去按摩肿处。怕把?沈唯清这看着就不便宜的床品弄脏了,她擡起脚要下床,被沈唯清握着另外一只脚踝一扯,把?人扯回床上去。
向满看出沈唯清满脸不耐,因着这过于汹涌猛烈的药味儿,于是给他下赦令:“受不了你就先关门?出去吧。”
沈唯清确实不舒服,这味儿太呛了,鼻子和?喉咙都不好受,却又强撑着:“我帮你?”
向满才不信他能帮忙,持着笑?,故意把?脚擡高一些:“来?”
沈唯清坐到床沿,学着向满的一招一式,眉头抽动痕迹明显,向满被逗笑?了:“算了算了,你这不是按摩推拿,是挠痒痒。”
他的目光落在向满那双染上药酒颜色的手上,斟酌开口?:“你的计划表上写着医美,应该不是要动脸吧?”
向满看他:“动脸不可以?”
“没有不可以,你的自由。”沈唯清说,“不过我猜是因为这双手?”
像是一槌敲在鼓边,发出重重一声异响。
一提起这个?,对话就无法进行了,与交谈的对象是谁无关,向满想把?手往回收,奈何手上药酒还没擦干净,她的陡然无措落在沈唯清眼里,那样明显又突兀。
“躲什么?你哪我没看过?”沈唯清抓住向满的手腕,晃一晃:“我觉得你没说实话。”
向满静静看着他。
她之前骗沈唯清,自己这双手之所以粗糙不堪,是因为跟着家里人常年做按摩,泡在药水里泡久了,为了掩盖山里的贫穷,她还编了个?什么按摩推拿馆出来,假装自己拥有一个?小富即安、温馨平淡的家庭。
其实细细想来,这谎话漏洞百出,不深究则罢,一琢磨就不对劲儿了,谁家舍得让一小姑娘这么出力干活啊?
沈唯清把?向满的手掌展开,和?自己的手比一比,小那么多。
“你家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次。”
向满蜷缩起手指,慌了一霎,随后听沈唯清的解释,又放下心?来。
“你们那的省会城市,被人邀请去一个?大学的设计学院做讲座真?是吃不惯住不惯。”
沈唯清说这话没有任何贬义?,他本就是个?对衣食住行要求严苛的矫情人。
“我家很远。”向满挪开目光,“不夸张地说,把?你扔在省会火车站,你未必能研究明白去我们那的路线。全都是山,山的外面还是山,你肯定没见过。”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都说是跑了。”向满把?手抽回来,又倒了点药酒在手心?里,慢慢地搓揉,“人长?两条腿,真?要想去什么地方,肯定能去成。无非就是遭点罪。”
身?体,还有这颗心?。
只是身?上的伤和?疲累迟早能消散,心?里的磋磨要持续很多很多年。
向满不想跟沈唯清讨论这个?话题,但?今天?的沈唯清很奇怪,好像一定要就着这话茬跟她聊出个?什么结果。向满有些抗拒,随口?应付:“这手就是因为干活才这样的,有什么好奇怪?你去问问山里的孩子,哪个?不帮家里做点农活?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不沾阳春水?你中午吃了两碗饭,不是吃挺香?”
向满住在沈唯清家里这几天?,但?凡工作?不忙,三餐都由他亲手做,向满喜欢看他做饭的背影,一道一道工序都不急不缓,做出来的东西?就那么好吃,她也丝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只是邀功来换她的秘密,这笔买卖她不做。
“你听过破窗效应吗?”她问沈唯清。
“怎么?”
“我怕我告诉你一点,你就想知道更多。”
“这么说你瞒我的东西?还不少?”
“确实。”向满点头,很认真?,很平静。
沈唯清看了她很久,然后拽过她的手,拨开掌心?,低头亲了亲。
卧室暖意升腾,这个?吻轻柔到像暖空气捧起的羽毛,轻轻扬起,轻轻落下,向满感觉不到痒,因为她掌心?皮肤并不细嫩,可偏偏沈唯清垂首姿态像是呵护什么珍宝,像教徒顶礼,走在朝圣之路上。
“你随意。”他说。
搞创作?的人知道留白有多重要。况且向满再三强调,每个?人都有小秘密,过分揣度实属不该。
只是。
只是既然做不到心?与心?绝对亲密,那么是不是可以退而求其次?
向满起身?一瘸一拐去洗手,却被沈唯清叫住:“向满。”
“嗯?”
“什么时?候开始找房子?”
向满没料到沈唯清要问这个?,想了想:“现在的房子签了一年合同,到这个?月的20号,我已经在问中介了。”
“还是要合租?”
“当然,整租太贵了。”
她舍不得。
钟尔旗撤出,向满只能继续和?陌生人合租。很久前看过一个?热搜,讲北漂沪漂生活里的小确幸,其中一条高票当选,就是合租时?碰到靠谱的室友,这简直可遇不可求。
她诧异望着沈唯清,等候下文?。
两人对视着,片刻,沈唯清开口?,不容置疑的语气:
“搬过来,跟我住。”-
向满把?沈唯清的提议将给朋友们听,收获了不同的声音。
这是自钟尔旗出事以后三个?人第一次聚齐,选了个?周末下午去望京吃韩餐,然后转场一家小酒馆喝酒。
自然是沾姜晨的???光,作?为探店短视频达人,她手里攒了太多优惠,总要和?姐妹们分享,只不过钟尔旗的事余韵未消,心?情不好。这家店最有名的是西?瓜酒,一个?西?瓜切两半,西?瓜果肉捣成汁水调酒,上面插几个?小旗子和?吸管装饰。碎冰不少,不适合冬天?喝,可却意外适合今天?气氛。
钟尔旗猛灌一大口?,直言不讳:“小满,我不建议。我吃过的亏,不想让你再吃一遍了。”
她已经辞职,顾不上年前辞职是最愚蠢的行为,甚至放弃了年终奖,只想尽快离开。加上工作?交接,离职日期定在春节后,和?被辞退的郭蒙前后脚。
这一桩闹剧刀枪剑戟你来我往,最终竟没有赢家。可细细究来,还是她丢在战场上的东西?更多。
“你不知道我现在名声有多臭。”钟尔旗说,“我和?郭蒙家在同一个?地方,他爸妈和?我爸妈很熟,往常彼此客客气气,可一出事就没人顾得了脸面了。郭蒙爸妈想泄愤,四处散播,说我和?郭蒙谈了这么多年恋爱,都住一块儿去了,现在分手了和?二婚有什么区别?”
钟尔旗苦笑?着:“我妈差点被气出心?脏病,打电话骂我,说我不自爱。”
小城人言可畏。
让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败坏名声,也就是上下嘴皮一阖的事儿。
姜晨替钟尔旗抱不平:“阿姨怎么这样啊,这又不是你的错!我妈可不舍得骂我,我妈”
这孩子总是分不清重点,向满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姜晨闭嘴了。
钟尔旗笑?:“不怪我妈,她就是又急又气罢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彻底回不去老家了,回家相?亲恋爱结婚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同龄人圈子就那么大,现在都知道我和?前任同居过,二手什么的”
向满拧着眉头:“别这么说自己。”
“害,别人说得更难听,我不在乎,”钟尔旗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望着餐桌上方的吊灯发呆,“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想回去,这里天?大地大,大家都很忙,没人在意我,我才更自在。”
“但?是小满,我觉得你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不是说沈老板不好,而是感情一眼望不到头,万一以后你们分开了,他是男人当然无所谓,你不一样。”
因为你是女孩。
“不信你问问你爸妈,他们肯定要劝你慎重的。就算你和?沈老板还没哎呀,这种事说不清楚。”
向满拨弄着西?瓜酒上的小旗子,按下去,浮起来,再按下去如此往复。
隔壁一桌韩国人在聊天?,说笑?声穿透餐桌隔板,热闹响亮,和?她们这边的沉闷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姜晨持和?钟尔旗不同的意见:“这有什么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天?天?在一起啊,你这观念好老旧。”
钟尔旗敲她脑袋:“你还小!”
随后重重叹了口?气:“不过说得也是,一辈子这么短,活在别人嘴里可太累了。”
钟尔旗不想再劝慰向满,她给向满的最后一条建议是保护好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
向满并未发言。
她的思?考和?钟尔旗不在同一个?维度,毕竟她孤身?一人,没有来自父母长?辈的世俗压力。正应了《瓦尔登湖》里面的那句,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能真?诚地活着。
她的天?平在往沈唯清这边倾斜,感情只是一方面。
“我可能要去别的城市了。”斟酌很久,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应该是秋天?吧。”
钟尔旗和?姜晨同时?诧异:“什么意思??定居?”
“对。”
向满把?自己面临的抉择讲给朋友们听。
她不是个?念旧的人,即便她在这里这么多年,熟悉北京的每一条地铁公交线,也从未把?这里当成“家”,既然如此,去哪里定居变成了一道特别容易的选择题——听齐星晗的安排,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做区域负责人,拿更高的工资和?自由度,却不必承担一线城市的生活压力和?繁重节奏,怎么想都很棒。
决定不是一瞬间做下的,而是经过周全的考量。
向满从来不冲动。
姜晨说:“那我们不能常见面了???”
钟尔旗说:“你和?沈唯清刚在一起就要异地啊???”
“异地还是分手,不好说。”向满抿唇笑?了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生活得更好些。”
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她并未把?沈唯清划在“生活”的范畴之内。
“沈唯清怎么说?”
“还没告诉他。”向满说,“这件事和?他好像没关系。”
“那我收回刚刚的话,你还是趁离开之前和?你家沈老板多黏一块儿吧,毕竟以后聚少离多了。”
钟尔旗扬手找服务生又点了几瓶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向满即将离开的话题让压抑的气氛彻底凝滞了,幸而这家酒馆开到凌晨,给她们肆意消耗光阴的机会。
酒喝到最后,钟尔旗到底还是哭了,她把?餐巾纸折一个?角,按在自己花掉的睫毛膏下面:“我忽然想起去年新年,我们也是一起喝酒,那个?时?候还许新年愿望来着。”
姜晨的新年愿望是实习转正。
钟尔旗的愿望是赚钱,还希望自己改改脾气,变得沉稳一点。
哦,还有郭蒙,那时?郭蒙说想早日跟她结婚,她嘴上没应,但?早就在心?里疯狂点头了。
或许真?心?想做的事就不该被说出口?。
冥冥之中,所有人的愿望全都落了空。
除了向满。
她和?钟尔旗那时?刚被房东扫地出门?,愿望近在咫尺,想找到合适的房子,如今想来只有这一条实现了。
虽然保质期只有一年,和?一年前别无二致的冬天?,她又要搬家了。
钟尔旗喝多了,姜晨负责打车把?人送回家。
向满的酒量到底更胜一筹,站在公交站等夜车,冷风割腿,可她脚步不晃,公交车前灯由远及近刺破寒冷雾气,灰尘在光里打着旋儿,她上车扫码,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落座,给沈唯清打电话:“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车,明天?周日,帮我搬行李?”
沈唯清还没睡,说好,然后起身?穿衣服,问她:“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我在车上了,明天?见。”
沈唯清诧异她为何突然不犹豫了,而向满把?钟尔旗的话原封不动的讲给他:“因为聚少离多。”
离开之后的事情进展不受我控制。
但?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多看看你。
算是补偿吗?
向满不知道。
沈唯清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和?重量,只以为是一句简单的情话。
他笑?说:“怎么就聚少离多了?你摸良心?说话,工作?我躲不掉,工作?之余的时?间可全耗在你身?上了。”
向满脑袋靠着车窗,玻璃上的水雾给因酒精泛红的脸颊降温。乘客寥寥无几,直至驶至下一站,几个?代驾大哥拎着折叠自行车上来,大声开着玩笑?,车上瞬间有了人气儿。
这座城市永不入睡。
向满一晚的心?情都在反复横跳,游走于自己的落寞和?他人的热闹。
为什么落寞,她还没有品味出原因。
大概是因为人一旦有了牵挂的东西?,脚步就会被绊住,抽身?会变得艰难。她的人生一直都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所以被沈唯清这样的人吸引,仿佛再正常不过。
相?处至今,她在沈唯清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能活得太明白了,有时?不问结果只求过程未必不是大智。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距离自己离开还有几个?月时?间,由冬,再到秋。
足够她尽兴一场了。